第25章 命定之窮

  上輩子,林銀河家到底有多窮呢?這得從交林子路的超生罰款講起。

  楊槐花生下了男丁,苦難卻並未結束。為了給林子路上戶口,何榮秀發動全家,以林銀河為主力軍,借了全村人的錢才湊夠了八百塊。

  八二年的八百塊錢是個什麼概念?更何況當時跑計劃的又不止林銀河一家,誰家能有大筆的現金借給你?基本上就是你家一塊、我家兩塊,他家三塊,本著幫扶困難戶的想法給的這個錢,沒幾個人打算要回來的。

  林銀河還是拿了一個小本本,寫上各家的戶主姓名,一塊兩塊的記了下來。

  何榮秀一開始說得好好的,以後這個錢全家一起還。後來她一去世,基本上所有的欠債都是林銀河兩口子還上的。

  為了還上這筆債,夫妻倆那是勒緊了褲腰帶。平時的伙食基本上就是蘿蔔燉白菜和白菜燉蘿蔔,做到了真正的「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蘇軾《寒食雨二首》)

  「待妾長髮及腰,君來迎娶可好?」如此這般浪漫感人的情話,卻是世上最蠢的傻話。一旦娶了你,便叫你生孩子,從此身材走樣、終日操勞,連你那及腰的長髮,你也保不住了。

  楊槐花忙於農活家務,生兒育女,再也無暇打理自己,齊腰長的兩根麻花辮也剪去了,換了些錢糧度日。水蔥般的人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枯黃、日漸憔悴。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久貧家中無賢妻。」這樣窮困潦倒的生活下,漸添怨懟已是必然結局。

  後來孩子們漸漸長大,上學要花錢、吃飯穿衣要花錢;又眼瞅著村里人一家接著一家的蓋起了磚瓦房,林銀河沒辦法,也跟著人去了東北干建築。

  可憐楊槐花一個人在家拉扯兩個孩子,還要忙地里的農活,春耕秋收夏插秧,累死累活還根本不敢生病。

  林子期和林子路也是當個勞動力使用,拔草、澆水、拉大車、割麥、插秧、收稻穀,樣樣都幹過。

  農忙時節,鄉下的孩子們都有「農忙假」。楊槐花帶著倆孩子經常是一大早就去地里幹活,中午吃個干煎餅喝口熱水,接著干到天黑才回家。

  林銀河闖了幾年東北,日子漸漸過得寬裕起來,攢了些錢好歹蓋起了三間平房,磚石的、水泥的。

  又因為楊槐樹的牽線搭橋,林銀河自己也當起了小包工頭,拉著村里人組了個小建築隊在市里接些分包的建築活計,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怎料後來大老闆卷錢跑路,一幫工人大過年的堵在家裡要錢,林銀河從此一蹶不振,連大舅子都怨上了。

  林子期上小學的時候,穿的是她爸帶回來的東北大毛窩鞋,很是得意了一陣子;但是後來一直穿一直穿,穿到鞋頭磨破了,腳趾頭都露出來了,又成了熊孩子們的笑料,很是自卑了一陣子。

  到了上高中的時候,她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帶夠一周吃的煎餅、鹹菜,上頓吃下頓吃,偶爾去食堂買碗菜湯補補身子。餓得面黃肌瘦,嚴重貧血,暈倒在課堂上。還是老師幫她申請了貧困補助,加上大舅的接濟,這才勉強讀完高中,考了個國家包學費的定向委培專業:礦業英語。

  大一那年的整個冬天,她穿著「親娘牌戰服」——她媽手工做的大棉襖、大棉褲、大棉鞋,低頭走路、悶頭學習,成了整個學校的一朵奇葩。

  「知乎」上有個回答挺多的問題:窮可以讓人卑微到什麼地步?

  如果讓林子期來回答,她大概會用幾個四字詞語來概括自個兒當時的內心:自慚形穢、顧影自憐、察言觀色、謹小慎微、低聲下氣、摧眉折腰......

  後來,還是小舅媽看不下去了,給她買了一件絲綿襖和一雙棉皮鞋送了過去。

  林子期心裡記掛著這份溫暖,卻在小舅媽遭遇一個女人最不堪的背叛時無能為力。這成了她一輩子的心結。

  礦業英語,據說是專門為翻譯礦業技術外文資料培養人才,所以除了英語專業課,他們還有一門專門的礦業術語課程。他們大概是當時最後一批定向委培生吧?包學費、包分配的那種。

  當時大家都在傳,以後畢業了要住到礦井下,分配一個黑乎乎的房子,再分配一個黑乎乎的老公,就這麼黑乎乎的過一生。小女生們都有些惶恐。

  讀這個專業的孩子,家裡都不太富裕。大家交不起違約金,只好在惴惴不安中努力學習,希望自己能脫穎而出,從而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當時整個專業就他們一個班,二十二個人中有二十個女生、兩個男生。雖然兩個男生長得都不咋地,但是在班級里是絕對的班草的存在。

  林子期還記得,有一年「三八婦女節」,班主任從班費里給大家發了錢,讓每個男生帶十個女生出去玩。這「一拖十」的奇特隊伍,成了校園裡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其他專業的男生,尤其是理工科和體育系的男生,都實名羨慕這倆大傻個子:找女朋友多容易啊!

  後來,還真就內部消化了兩對。當然,最終有沒有修成正果就不得而知了。

  還有的學生還羨慕這個專業可以包分配,不會「畢業即失業」,不用為找工作發愁。

  當然,等到畢業的時候,不知為啥包分配又給取消了,定向委培協議成了一紙空文,女孩子們都鬆了口氣。

  這輩子雖然沒了八百塊錢罰款這事兒,林銀河家依然還是窮。從市里回來時,還是楊槐樹給墊錢買了做豆製品所需的原料和工具,夫妻倆這才把這個家庭作坊給撐了起來。

  剛出正月,「林楊氏豆腐作坊」正式掛牌上工。

  這小小的豆子,經過泡發、打漿、過濾、煮沸、點漿、上篩、定型,成為普通大眾的質樸美味,走過七百多年而經久不衰。

  豆腐可以清蒸,可以涼拌,可以水煮,可以油炸,可以煎炒,可以充飢,可以解饞……

  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買塊豆腐撞死算了」;如果跟誰有仇,還可以「一豆腐拍死他」。真是自殺行兇、居家旅行之必備良品!

  上輩子聽楊槐花說過,家裡雖窮,但每到逢集之日,也總會咬牙摳出五毛錢來,給姐弟倆買點豆腐解解饞。

  豆腐切成厚片,鍋里放一點點油,兩面稍微煎一下,用來炒大白菜。大人是捨不得吃那幾塊豆腐的,都進了孩子們的肚子。

  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說起來也是滿肚子的心酸。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前生莫提,只說今世。林銀河和楊槐花成為同事,一開始,倆人還能分工明確、通力合作。

  楊槐花負責泡豆子,林銀河負責去磨坊磨豆漿;楊槐花負責煮豆漿、點滷水、把豆腐腦裝筐,林銀河負責劈柴、燒火、壓豆腐和抬筐;楊槐花負責製作各種豆乾製品,林銀河負責晾曬、翻面、收筐;楊槐花負責在村里叫賣,林銀河負責去鄉里叫賣。楊槐樹也在縣城幫忙聯繫了幾個職工食堂的小訂單。

  夫妻倆有了盼頭,雖然累,但每天倒也樂呵呵的。

  然而好景不長,上輩子的干架情景再現:

  林銀河是個碎嘴,一邊幹活,一邊挑毛病:你這樣干不行,你那樣干錯了;楊槐花又是個炮仗性格:本來幹活就累得半死,還要聽你在那裡瞎BB!你行你上呀,老娘還不幹了呢。

  她頭天晚上跟林銀河吵了一架,第二天早上賭氣躺被窩,不起床了。

  林銀河一看:呦呵,你還拽上了?就你累啊?我每天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好伐啦?一天天的起個大早,跑鄉里那麼遠叫賣,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容易嘛我?你甩臉子給誰看呀?

  林子期一頭黑線,無語扶額仰望蒼穹,發出了嗚咽的嘆息!

  性格決定命運!有些人,你就是推他登上皇位,他也坐不穩那把龍椅!

  楊槐花曾經說過:「那個鴨子,你就算把它提到架子上,它也呆不住。」現在,林子期就很想把這句話扔到這對活寶的臉上。好諷刺的「以子之言攻子之身」!

  人家重生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半夜不睡摸蘆葦盪子,搜羅幾個野鴨蛋,再一大早步行去縣城賣掉,只為一隻鴨蛋賺一毛五分錢,就這樣一點一點積攢起原始資本來,而後發家致富。

  這對夫妻倒好,大好的生意交給他們,賭氣罷工不幹了。

  當天縣城食堂的訂單都沒給人送去。害得楊槐樹還跑去挨個跟人家解釋,撒謊說:他姐夫在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今天才會沒能及時送豆腐過來。

  好在人家食堂也不是非得要做豆腐菜,臨時去買了別的菜頂上。不然丟了一筆生意事小,丟了楊槐樹的臉面就事大了。

  這讓林子期想起了一個概念,叫做「底層家庭的囚徒困境」。家庭成員之間不是擰成一股繩,為更好的生活朝著一個方向努力;而是爭吵不斷,每個人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使勁拉肩上的韁繩,彼此消耗對方的能量,導致家庭長期困於貧困階段不得寸進。

  林子期無奈嘆息,想起《增廣賢文》有云:「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既然是命定的窮,也不求他倆發多大財了,能混個溫飽就行。

  她當機立斷,給他倆把沿街叫賣的工作給砍了,只做批發和食堂單;又橫眉豎眼地挨個「勸說」了一番,這才把這倆員工給唬住。雖然依舊小吵不斷,但好歹勉強維持住了合作關係。

  面對此情此景,林子期也無良策,只能搜腸刮肚,找些古人的話來安慰自己。《浮生六記》中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做前車之鑑也。」既有古訓,自當遵從,由著他們去吧!

  恩愛夫妻不到頭,不是你先走就是他先走;吵吵鬧鬧過一生,才能共白首。

  林子期哭笑不得,無奈地哼著《窮叉叉》:窮哈哈……窮叉叉……哈利波特騎著掃帚飛……而我的掃帚,卻只能清理垃圾堆,什麼是快樂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