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二月十七日,大年初二。一大早,林銀河家的大門又被敲響了。
楊槐花的兩個弟弟,老大楊槐樹、老二楊槐山頂著寒氣、帶著禮物、騎著輛二八大槓,親自登門給姐姐、姐夫拜年。
這倆小子,上輩子也算是命好的。七七年全國恢復高考,他倆是趕上了好時候;自己肯用功,成績一直在班級中名列前茅;楊家二老眼光長遠,在那樣貧寒的日子裡,居然能咬牙讓兩個壯勞力你念書識字,也不是讓他們早早就下學幹活貼補家用,也是一個奇蹟。可謂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這才成就了這倆「城裡人」的身份。
你再看看林家,三個兒子三個閨女,就沒有一個念書念得好的。林進起與何榮秀呢,也沒有讓孩子上大學的那個心思,他倆還巴不得孩子早點輟學在家幫忙呢。
因為天降麟兒,何榮秀平白得了個大胖孫子,心裡高興,又有求於楊槐花幫忙餵奶,那笑容也真了幾分,張羅著要去買江米果子給兩位大舅爺喝茶。
楊槐樹笑道:「表嬸莫急,俺們兄弟今天就是來蹭飯的,中午不走了。俺媽惦記著姐姐剛出月子,孩子太小,就說今年初二不叫姐姐回娘家了。俺兄弟倆來看看姐姐,她見了娘家人也是一樣的。」
他說著話,俯身從車籃子裡拿出一個包裹塞給楊槐花,說是給姐姐補身體。
居然是兩罐麥乳精!
麥乳精在八十年代的農村可是稀罕物。聽說一罐要三塊多錢,還得特批。要是沒有票證和批條,有錢也買不到。
何榮秀一看這架勢,嗬,這又是自行車又是麥乳精的,楊家這個大學生不得了啊,這是要發達了。心中不覺又冒了些酸水。
但轉念一想,兒媳婦娘家兄弟發達了,兒媳婦自然能跟著沾光。何榮秀一高興,咬咬牙,居然去村里割了半斤豬肉。
楊槐花終於吃上了生孩子以來的第一頓葷菜。
兩個舅舅見了林子期自是歡喜。尤其是楊槐山,上初二的半大小子,對三個娃娃都稀罕得緊,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擼貓擼狗一般愛不釋手,差點兒沒給這仨娃娃摸禿嚕皮了。
中午去老宅子裡吃飯,楊槐花得以抱著林子期上桌,林子期也得以見到了傳說中的爺爺、大伯和小叔。
酒過三巡,楊槐樹對著她爺爺林進起開口:「表叔,我聽說這丫頭還沒起名字。不知表叔想好了給起個啥名沒有?孩子滿百天就得上戶口了。」
林進起還沒開口,奶奶何榮秀先說上了:「一個丫頭還能起啥名呀?她大爺家那兩個,一個『盼弟』、一個『招弟』,就順著叫唄。」
這裡管爺爺叫「老爹」,管大伯叫「大爺」。
楊槐樹笑:「按說有表叔在這兒,我不該托大的。不過,我在省城上學的時候聽過一個,我覺得挺好,說出來表叔您給參謀參謀?」
林進起也不好不給大學生面子,悶聲道:「你倒是說來聽聽。」
「俺老師家的孫女,叫個「沈子期」。子期子期,期待有個孫子嘛。果然第二年,沈子期還真就有了個弟弟。」
何榮秀一聽,「這名字好!也比盼弟、招弟聽著洋氣!」
王桂雲端菜進來,把她婆婆這話聽了個正著,出門暗暗啐了一口:「呸,盼弟招弟怎麼就不洋氣了?再不洋氣,這名字還不是你倆老東西給叨咕出來的!」
林進起不表態,只一個勁兒勸酒。
楊槐樹也不急,又道:「我看大表哥家也添了男丁,恭喜恭喜,可起名字了?」
林金河大著嗓門:「還沒來得及咧。他表舅你有文化,你給起一個?」
楊槐樹問他:「那大表哥對孩子有啥期盼嗎?希望他以後成為什麼樣的人?」
林金河嘿嘿一笑:「俺能有啥期盼?就盼著他趕緊長大,娶個媳婦兒,給俺生個大胖孫子。哦,對了,要是能把俺這門手藝學了去更好,有個吃飯的傢伙什。」
「那感情好」,楊槐樹鼓掌,「子承父業呀,叫『林承業』行不?」
眾人紛紛點頭,覺得這名字起得有水平。四個字總結成兩個字得來的,有文化!
又想起那個小可憐來,說順便給他把名字也起了吧。到時候用不用的,讓喬家人自個兒看著辦。
楊槐樹就細細問了生辰之類的,知道是早晨七點鐘生的,父卒母失蹤,身世可憐。
稍加思索,便道:「早晨七點,旭日東升,叫『喬旭』如何?這麼可憐的孩子,希望太陽多照照他。」
眾人又是一陣讚嘆,彩虹屁不要錢似的往楊槐樹面前堆。
林子期看大舅跟眾人說笑,也不急著催林進起定林子期的名字,一點也不像關在象牙塔里的稚嫩學子,倒是頗有幾分老幹部的沉穩風範。暗暗心道:「難怪他上輩子憑著自己的努力也做到了市里某局局長的位置,果然有兩把刷子。」
林進起聽了半天,也終於表態:三個孩子的名字都起得好,真不愧是大學生,有水平。又問了楊槐山的學業,得知成績在學校占頭幾名,不由得又高看了楊槐花幾眼。
可憐天下父母心,楊田氏在女兒面前一味勸她忍讓,像個軟柿子,沒想到還能大過年的派了兩個兒子來給女兒撐場子。
娘家無人,女人沒根,惡婆婆不欺負你欺負誰?
現如今兩個弟弟上門撐腰,一個大學生,一個準大學生,婆家再想欺負楊槐花,就得掂量掂量了。尤其是那輛八九成新的二八大槓和那兩罐麥乳精,可是加了不少份量。
楊槐樹說這是他用獎學金買的,在學校每月能拿十二塊錢補助,年底因為成績好,又得了五十塊錢獎學金,可把眾人給羨慕壞了。
這大學生就是金貴呀,還在讀書呢,國家就給錢養著了。這以後要是工作了,還不定賺多少錢哩。
楊槐花也高興,吃過飯回到自個兒屋,都激動到抹淚了。翻箱倒櫃地找她這一年裡做的鞋子、襪子、鞋墊子,要給兄弟倆試穿。
楊槐樹並不阻攔,只抱著林子期哄她玩,「子期、子期「地叫著。
楊槐山就問他:「哥,你真有個老師的孫女叫子期嗎?那這樣,丫頭不是跟她重名了?」
楊槐樹笑:「還記得教你念的《生年不滿百》嗎?背一遍!」
楊槐山不明就裡,開始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背完了,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楊槐樹。
楊槐樹耐心解釋:「子期的名字,就是取自這首詩里。」
楊槐山又小聲背誦了一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槐花也在此時找到了那包鞋襪,提過來給兄弟倆試穿。對於倆兄弟的對話,她是完全有聽沒有懂。不要說詩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用她的話講,是「一天也沒摸過學屋的門兒」。對於父母的偏心,楊槐花也是頗有怨言的。
林子期卻聽懂了。
這是一首勸人及時行樂、開懷處事的詩。人生苦短,活滿百年也不過三萬六千天,「愁也一天,樂也一天」,高興都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去傷懷?
也對,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吃飽了再說。兄弟倆送來的兩罐麥乳精,楊槐花一口沒嘗著,全進了林子期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