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1章 辭廟

  第841章 辭廟

  最是倉惶辭廟日,垂淚對宮娥。

  這句日後亡國之君李後主的小詞,恰恰道盡了此時劉協的心態。

  只是如今他垂淚的對象並不是什麼宮娥,而是剛剛從涼州一路奔來的牛輔。

  今日天光未明。

  日夜奔行好不容易趕到細柳一帶的牛輔,正準備找個河洗漱一下,整頓儀容入京面聖。

  忽然,從東面道上,就聽得哭天搶地的聲音,道邊都是一些牛車,滿滿當當擠著,向著西面而去。

  牛輔大驚,看這些逃亡的,有潰兵、有士民,還有穿戴宮裡服色的宦官和宮娥,人人都拼了命的往西邊跑。

  很快,牛輔就從這些人口中知道長安發生的大亂了。

  董璜反了,陛下跑了,長安亂了。

  這消息驚得牛輔腦子嗡嗡的,他第一個念頭就是:

  「丞相如何了?」

  其實他心中已然是有答案的,那就是自家的老岳父怕是完蛋了,不然董璜這個狼崽子是不可能弄得這麼大風波的。

  就這麼想的時候,他和幾個心腹駐馬開始商量後面應對。

  那就是現在長安亂成這樣,咱們還要不要繼續向東呢?如果不向,是駐兵在這細柳觀望,還是即刻回涼州?

  幾個心腹都有各自的說法,有認為可以冒險留在細柳的,因為細柳作為關西重要兵站,是有永備工事的,在這裡可以得到落腳。

  而另外一些則認為現在情況不明,最穩妥的就是即刻回涼州,將兵力都集中在一起。

  他們的看法是,不論最後贏家是不是董璜,這關中肯定是要大亂一陣的。

  但無論他們是留是走,這些人都沒想過繼續向前進長安。

  開玩笑,他們現在才多少人?出發時一千騎兵,路上還跑散了小百騎,就這點兵力去探長安?

  想死也不是這麼死的。

  牛輔聽了這些人的想法後,心裡也猶豫,於是就決定按照老辦法。

  什麼老辦法呢?就是卜卦。

  作為信奉巫鬼卜卦這一套最虔誠的典型,牛輔隨身總是帶著兩塊卜板,他在心中默念:

  「兩正、兩反,咱就留在細柳,不然咱還是回涼州去。」

  想著,牛輔在心中默默念著咒,隨手就將兩塊卜板拋了出去。

  這兩塊通體被打磨得圓潤的卜板,在地上翻滾著,打了幾個圈才不甘心的停了下來。

  而牛輔及眾將們一看,正是一正一反。

  得,老天讓咱回涼州,那得聽啊。

  想著這,牛輔嘴裡剛要下令撤兵,忽然就聽得外面哨探飛奔回來,臉上既帶著驚嚇,又帶著難以忍住的驚喜,大聲道:

  「將軍,前頭遇到陛下了!」

  於是,牛輔的嘴巴就這樣張著,接著就爆發出沖天大笑。

  咱,老牛啊,果然運道來了。

  ……

  當肱骨之臣趙溫摔死在自己面前時,劉協是絕望的。

  但生活卻還要繼續。

  而且趙溫的死也不是沒有價值的,至少告訴劉協這黃布啊,還是要再纏幾層才結實。

  彼時,涼州兵已經入了宮了,劉協雖然不知道那些留在前殿的公卿們會是什麼結局,但還是明白自己這邊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之後,幾個稍微年輕的公卿咬牙先順了下去,直到皇帝本人看了三個大臣都平安落地後,才開始急不可耐的下了高台。

  等落了地,大臣們和羽林郎趕忙護著皇帝向西門奔去。

  駐守在西門的是個小校尉,手裡估摸著有二三百的兵丁,在城頭上見到皇帝和一干大臣們來了,趕忙迎了過去。

  因為這次是大朝,這些個公卿都穿著朝服,太惹眼了。

  現在有城門的吏士接應,這些公卿忙扯掉身上的袍服,換上了兵丁身上的緊衣大袴。

  皇帝本人也又重新打扮了一下,將腳下的靴子換成了草鞋,然後才讓校尉備車。

  匆忙之間,皇帝本人還沒有忘記北面桂宮的伏後和董貴人這些人女眷,讓董承帶人去接應。

  董承點頭,然後從西門這邊帶走了小四百武士直奔桂宮。

  而那邊跟在劉協身邊的伏完還在指揮城門這邊備車,孰不知董承這一去,將會對他的女兒意味什麼。

  西門這邊攏共就三輛牛車,劉協自己坐了一輛,其他些個公卿擠著剩下的兩輛。因為車少,級別低的公卿大臣就只能徒步追在車兩邊。

  就這樣,隊伍稍備,皇帝就帶著一眾羽林郎和西門武士直奔城外。

  一行人剛出城門,在道邊就遇到了一些從外面支援回長安的五陵年少。

  這些人都是渭水北岸五陵的豪強子弟,長安大亂前他們正好在城外遊獵,後見城內大亂,這才慌忙回城。

  五陵年少們都是認得皇帝和那些個公卿的,一見到他們帶著羽林郎慌忙出城,大驚。

  其中幾個還是這裡面公卿的子侄,見到家中長輩在道忙跑了過來。

  但皇帝的車駕絲毫不停,而車上的公卿也只是向著後輩招手卻不說話,於是所有人都明白這是陛下要跑。

  眾少年趕緊將自己的車架送給公卿們坐,然後自己騎著戰馬隨在隊伍兩邊。

  當然還有些個少年因為在隊伍中沒見到家中長輩,擔心之餘並沒有加入隊伍,反而是逆著方向直奔城內去了。

  就這樣,有了五陵年少們奉出的車、公卿大臣們倒是人人有車坐了,反而一些不會騎馬的年少們,只能跟在車後,徒步隨行。

  隊伍稍擴,就繼續向西,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從城內跑出來的人,這些人追上皇帝的車架後,前引後擁,慌慌忙忙的向著西邊撤退。

  劉協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逃亡了,當年河南世家背刺,先皇帝就抱著他,一路車馬不停逃入長安。

  只是誰也沒想到,就在自己勵精圖治這麼久,自己還是淪落到和父皇一樣,倉皇西奔。

  而且這一次,因為他是皇帝了,這份喪家悽惶的感覺就更深了。

  車隊慌慌亂亂的,沿著直道奔,好不容易就到了西亭。在那裡,眾人草草的吃了點東西,擔心後面涼州兵追得急,也不敢停留。

  隊伍一路不歇,一口氣就奔到了細柳一帶。

  而那邊皇帝逃了的消息很快傳遍城內,這消息落在北面的桂宮中,那就更是天塌了一樣。

  因為沒了主心骨,桂宮中的妃子、宮女、內監都如沒頭蒼蠅四處亂竄。這些妃子有很多都是當年靈帝時期遺留下來的,而且都是靈帝入長安後才充入宮中的。

  要知道這靈帝到長安才幾年,就已經蓄得了這般多的妃嬪、宮婢,這還是皇權不彰的時候呢,要是全盛時期,那數量得多少?

  無怪乎男人們都熱衷坐在那個位置上呢。

  但無論是先帝留下來的,還是劉協身邊的,這會都跑到了伏皇后這邊,都指望著這位年輕的皇后拿主意。

  伏皇后年紀不大,但卻是一個能拿主意的人,因為家族是天下有數的經學堂,其人的學識在宮中諸多文盲女性中是拔一份的。

  當一眾嬪妃圍著他哭哭啼啼的時候,伏皇后已經讓人宮裡的黃門們都準備武器,皇后決定趁著亂兵還沒有殺到桂宮,趕緊衝出去。

  和皇帝遇到的問題一樣,桂宮中得用的車馬並不多,大量的人坐不上車,只能徒步追隨。

  宮婢們倒是好一點,因為本身就勞作,吃的也不錯,所以體能還都跟得上。

  但那些嬪妃們可就慘了,為了迎合這個時代的審美,這些漢室最尊貴的女性普遍都餓著肚子,好維持纖細苗條的身材。

  又因為呵護一雙嫩足,這些嬪妃幾乎都不怎麼走路。

  但此刻她們腳下這雙吹彈可破的嫩足卻害死她們了,追著車馬隊伍沒走多久,雙腳已經滿是鮮血。

  這些嬪妃委頓在地上,悲愴的向著前頭的車馬哭喊著,但隊伍卻沒有一點停留。

  就是平日最好心的伏皇后都硬著頭皮繼續走。

  這就是一場殘酷的淘汰賽,那些落在後面的嬪妃們將會遭受什麼樣的慘狀,伏皇后通讀史書,如何能不知道呢。

  隊伍一路哭著向著西面跑,很快他們就遇到了前來接應的董承的兵馬。

  董承直接在人群中看見了自己的女兒,見她安然地坐在牛車上,心裡舒服了不少。

  只是他的目光又一次瞄到中間的伏皇后時,心中浮現了狠厲,但還是被他給按住了。

  那邊董貴妃看到父親來接應,本就處在崩潰邊緣的貴妃直接哭了,然後向著她父親那邊大喊。

  董承這邊快速接應了伏皇后這些人後,聽到她們能這麼果決出宮是因為伏皇后吩咐的,董承心裡就更是不舒服了。

  因為已經聽到了亂兵的聲音,董承不敢再呆在城內,忙帶著隊伍向西去追趕皇帝的車駕。

  這路上,董承又接應了幾波逃出來的世家公卿,人數到了六七百人。

  但這也就是逃出的部分了,城內大量的人口在之前就奔往了長樂宮那邊避難,所以也喪失了出城的唯一機會。

  其實皇帝出奔本不應該這般倉促。

  先帝劉宏當年吸取了自己的出奔教訓,在宮寺內常養著數百匹良馬,就是預防一旦有事,就可直接跳上戰馬衝出長安。

  但奈何劉協不敢騎馬突圍,是從復道那邊滑下去的,所以這先帝埋下的後手也就用不到了。

  而城內的車馬為何又這麼少呢?如果說西城門的車馬少還算正常,但桂宮裡都少車,那就是少見了。

  原來,宮裡的車早就被城內的公卿們給挪用了,在皇帝本人要對董卓下手的時候,這些人早就令家眷們紛紛南下出逃避難了。

  這些帝國最精明的人還知道不將家人送西面而是得送南面,顯然對於未來時局是有自己判斷的。

  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但嘴上卻都是對皇帝的行動裝聾作啞,真是做官多過做人啊。

  因為大量的人口難逃,長安城內的車馬就越來越稀缺,最後宮裡這些閒置的也被這些人給用了。

  但他們怕是想不到,這些被挪用的車馬今日會應在自己身上。

  ……

  太武三年十月初二這一天,大漢最後一名天子離開了他的長安城,帶著數百公卿、羽林踏上了西奔之路。

  活在這個時間線的劉協當然不知道,後世一位大詞人會寫下這樣一句詩歌來描繪他此番離落狼狽的場景:

  「漢家天子蒙塵埃,倉皇走馬出西奔。九重城闕焚天柱,桂宮飛燕追輿死。」

  「都門已過三十里,道邊風聲仍不止。君王掩面呼天地,回看殘煙血淚流。」

  三年前,劉協的父親從洛陽倉惶出奔到了長安,而這一次他又一次踏上了出逃之路,同樣的悽惶,所不同的是,兒子的起點是父親的終點。

  在逃出了長安後,因為路上遇到了五陵年少,隊伍一下子到了六七百號人,皇帝的悽惶好了不少。

  但人一多,吃飯就成了問題。

  因為出奔太過倉促了,皇帝日常用的御用服食、行路用具,概未備帶。甚至要不是五陵年少將打到的獵物奉給了他,這會他已經餓肚子了。

  從來有禍都是不單行的,天子已經這樣悽慘了,在天亮的時候還遭遇了一場雷陣雨。

  你說這天要不就是數月不下雨,一下就是一場暴雨。

  暴雨大得將皇帝車輿上的篷子都打掉了,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水狗,好不狼狽。

  大雨一停,溫度驟降,隨行的很多公卿一下子沒挺住,就病倒了。

  但就是病了,他們也是倒在車裡,死活都要隨著天子一併走。他們很清楚,這荒郊野外的,一旦被丟下,那就是死路一條。

  劉協已經放棄了掙扎,他並沒有狠心拋棄病倒的大臣們,而是繼續向西趕。

  幸好,他們路上遇到了一處里社,在那裡眾人換上了乾衣服,也吃了些里民們奉獻的吃食。

  但食物太過於粗糲了,這些狼狽的公卿們就是明明餓得不行,但還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這裡的村民距離長安很近,所以是能看到長安那邊燃燒起的黑煙的,此刻又看到皇帝和大臣們到了這裡,心裡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們沒有衝上去質問天子是不是要拋棄他們,而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置辦東西。

  他們給皇帝殘破的車輿重新修上了頂篷,又用社裡僅有的黃布皇帝的車輿掛上了,這樣也好有一份天子的體面。

  劉協很感動,當即對這戶里社的三老賜下爵位。

  這日後漢家爵位也不知道有用沒用了,現在能賜就賜吧。

  也是在這裡歇息的時候,董承竟然帶著隊伍追上來了。

  皇帝很高興,但遍看了諸妃,卻唯獨不見了他的伏皇后。

  心下就是一沉。

  他忙去看董承,卻見董承比他還哀傷,喪魂落魄的告訴了他路上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