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章 恩怨
混亂的東線戰場,那位李憲的牙將所稟報的泰山軍東線崩潰從來就不是事實。
李憲之所以如此稟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同樣要為家族未來考慮,當他聽說五兄李典從中軍過來後,他便決定謊報軍情。
不過李憲倒是不認為自己是謊報,他只不過是提前預言了而已。在他這個位置所觀察到的,敵軍東線的確岌岌可危。
隨著李通部以及文丑部先後投入戰場,東線戰場就開始向著有利於袁軍的方向發展。
而此時,當身後的出戰鼓果然響起時,早已命令全營準備完畢的李憲大喝一聲:
「出發!」
於是,繼李通、文丑之後,右護軍全軍上下一萬二千吏士,也投入了戰場。
而這是他們這兩日來的第一次戰鬥。
……
戰場時間到了巳時,已經過了一天最熱的時候了,但對於處在東線的泰山軍吏士們,卻開始了最煎熬的時候。
此時,從最東的魏博軍開始,一路往西,一直到張南的拱聖軍,到處可見的廝殺。
隨著李通、李整先後出兵,位於戰線之東的三個軍團開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一些營頭依舊完整的處在軍陣中,另外一些正在潰退,不過在大量基層軍吏還健在的情況下,潰退的部隊只是撤向了後方,準備重新集結。
處在中間的廣武軍,在戰前都是以巨型方陣對峙的,在他的右側魏博軍的潰兵就順著這處巨大的方陣在撤退。
由於李通部率領了三個軍直接猛攻魏博軍,所以最先崩潰的就是他們軍,這會謝弼生死不知,不少營頭已經開始從軍道中向南撤退,然後在廣武軍的後方重組。
同時大量的傷員在擔架隊的幫助下匆忙北撤,一路上時不時就能見到袁軍的甲兵在追殺。
而在更往東的方向,類似的情況也更加嚴重。
可以說,作為一個軍級編制,魏博軍差不多喪失了戰鬥力,雖然它依舊有不少小營頭依舊獨立堅守陣地。
這並不能怪魏博軍脆弱,實際上,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昨日在中央戰場,魏博軍就作為了主力部隊戰鬥,雖然擊潰了張郃的部隊,但部隊減員卻很嚴重。
今日的決戰,魏博軍實際上站到陣前的不過是兩千六百多人,只有編制的一半,其餘大部分都在後方養傷。
而東北面發起總攻的李通,前後損害七八千人,還損失掉了最精銳的江淮騎從,但他依舊能組織起萬人規模的部隊投入戰場。
甚至,因為此前丁奉帶著殘餘的江淮騎從在陣前投降,這件事徹底惹怒了李通,本來還猶豫的李通,再不留手,對東線外圍的魏博軍發動猛攻。
因為兵力足足是魏博軍的五倍之多,即便有部分泰山軍突騎的配合,魏博軍還是不能阻擋。
此前,東線主帥張南為了構築弩炮陣地,幾乎將六個軍的弩炮全部抽調走了,也是因為缺少這些軍國利器,魏博軍就更沒有機會了。
而就在魏博軍瓦解的時候,其正南面,李整的五個軍團也先後投入戰場,而率先抵達的是一支人數在八百多騎左右的突騎團。
這是李氏在兗州多年打拼才攢下的家底,在得了中軍酌情出擊的許可後,騎將李紹毫不猶豫就衝到了第一線。
李氏正處在上升期,族內有著相當多的精英,而這個李紹就是當年李進的親侄子,武藝都是李進手把手教的。
也正是如此,李紹是相當仇恨泰山軍,時刻想著要為叔父復仇。所以在得了命令後,李紹幾乎不帶猶豫就率領最精銳的騎隊沖了上去。
其實從這個細節就能知道,李氏的大部分族人其實都是不認同李整的做法的。
他們要麼就是單純的忠義思想,覺得袁紹是他們的主君,自當恪盡職守。要麼就是如李紹這樣,將泰山軍視為仇人。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李整可能才是那個一意孤行的,但真理也往往掌握在這樣人手裡。
只是可惜,李整到底沒能堅持到最後。
隨著李氏的突騎出現在戰場,張歹這些泰山軍突騎只能無奈被驅逐出戰場。
戰鬥到現在,他們的戰馬早就精疲力倦,於是,在一聲聲短促的號角中,這支泰山軍突騎以二三十人一組,從戰場的細縫中,撤退到了北面低地。
而在張歹這些突騎也被驅趕走後,剩下的魏博軍終於開始放棄陣地,在隔壁友軍的掩護下,黯然北撤。
……
此時,在廣武軍中,主將李武正焦急的掃視著混亂的戰場,他生怕自己聽到敵軍高喊什麼拿下了謝弼的人頭。
可掃視了半天,李武也沒有找到謝弼的身影,不過好消息是,他也沒聽到敵軍有抓到謝弼。
李武還想繼續尋找,可眼下的情況已經容不得了,因為從正面和東面過來的敵軍已經壓了過來了。
尤其是處在他們正面的,那應該是屬於袁軍右護軍的方陣。
李武當然知道右護軍是哪些人,正是之前乘氏的李氏。而恰恰不巧,李武和這李氏恰有深仇舊恨。
當年,他與王章和楊茂都是濟北王府上的鬥劍士,但在大野澤為那李進所迫,之後更是爆發一場血殺。
也是在那一場衝突中,他的好友、同僚們紛紛慘死,而他與王、楊二人也與張沖林中聚義,一起走上了從未有過的道路。
但這並不意味著李武對這份仇恨就釋然了。
在此次決戰中,當他得知自己對面的正是昔日仇人的軍團時,李武恨不得立即帶兵打過去,要不是王上在戰前已經規劃好了主攻方向,他是一定不會饒了這些人的。
而現在,自己這邊好心好意放過他們不打,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不識趣,還主動來攻,那就給他們放放血。
咱們新仇舊恨一起算。
可當對面軍陣一鋪開時,老李這邊卻心中一緊,此前的輕蔑蕩然無存。
原來,對面那些李氏軍團明顯具有嚴整的紀律,他們在突騎的協助下,排列成整齊的方陣壓了過來。
而在他們的後方,還有大概兩個營引而不發,明顯就是作為後備力量來安排的。類似的布置還在正面的其他方向出現,而這就是讓李武警惕的地方。
因為這種作戰方式和他們泰山軍的一些戰術是非常相似的。
在泰山軍的標準小隊戰術中,一定是按照突擊隊、衝鋒隊、後備隊這種交替連綿出擊的,而現在對面的敵軍也按照類似的戰術布置。
換言之,敵軍明顯是具有小規模戰術的訓練的,妥妥的精兵。
而果然,就在李武觀陣的這會,敵軍的一個營在激烈的號角中沖了上來,選擇的正是廣武軍前陣的一個營。
該營是屬於獨立軍陣,人數在八百人左右,步槊手,長弓手,牌楯手按照六、二、二的比例來安排,是典型抗線營頭。
作為抗線部隊,他們在敵軍靠近到二百步的時候才開始放下步槊,以節省出體能。
而後排的長弓手則在各自隊頭的指揮下,連綿發射著箭矢,可對面是有備而來,在軍陣的第一線布置了大量牌楯手和鐵甲士。
這些箭矢對他們明顯形成不了多大傷害。
但這還不是最絕的,就在敵軍步兵軍陣緩緩壓上來的時候,從側邊直接奔出一隊突騎。
他們直接繞開了當面的泰山軍,而是從左邊,也就是廣武軍和張達的雄武軍之間的縫隙鑽了進來。
這一行為大大超出了這兩軍軍主的預料,他們在這條縫隙中的布置是比較薄弱的,又加上這會東面的魏博軍發生崩潰,李武認為東面將會是李通軍團的主攻方向,所以還專門從西面抽調了兩個營加強此處。
也正是如此,廣武軍的右翼是比較脆弱的,但李武認為自己右側會有隔壁的張達掩護,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
而這種情緒自然也影響到了西面防線上吏士們的態度,他們這會皆引頸看著東面和正面,對自己這邊也就鬆懈下來了。
可這一鬆懈,當即就被對面的袁軍給抓住了。
於是,在一個騎將鼓吹著號角中,一支人數在八百人上下的突騎,向著這邊猛衝過來。
李氏騎士們有著統一的著裝,這其實並不太容易。
一個眾所周知的原因是,在本朝,衣服的價格是非常不菲的。不是國家財力雄厚,隊伍又是經制之師,一般是不會給配衣服的,更不用說是統一的著裝的。
而毫不誇張的講,即便進入到工業革命後,一戰中依舊有大量新兵穿著的是死人身上的軍衣,這些衣服從死人身上被扒下,隨意漿洗一下就送給下一名新兵了。
可以這樣說,一件衣服傳三人是毫不誇張的事情。
而這會,李氏騎從人人都穿著簇新的號衣,一些軍將和武士還套著對襟罩衫,這和鏖戰日久的廣武軍吏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因為時機抓得太好了,這些李氏突騎一下子就沖入了廣武軍的側翼,並立即形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這一場景再一次驗證了那句戰場真理:
「一騎當十步!」
李紹正是這支騎隊的主將,此時,在剛居高臨下劈死一人後,他正要繼續突進到李武的大纛這塊。
可就在這個時候,後面的部下一個勁在喊:
「十四郎,趕緊撤下來,敵軍的突騎圍上來了。」
聽到這話,李紹大吃一驚,因為此前他明顯就看到敵軍的突騎已經被李通那邊驅趕走了,怎麼現在又有突騎?
但等他回首望去,看見同樣是在兩軍細縫通道上,北面颳起了一道巨大煙塵,一面豎著「李」字大旗的騎軍正向著這邊高速運動。
再顧不得多想,李紹扯破嗓子高吼:
「撤,撤出來!」
說完,李紹自己兜馬便走,絲毫不帶猶豫的。至於身後那些來不及撤退的部下,他也顧不得了。
等李紹灰頭土臉撤出來的時候,形勢已經惡化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
數量多達千騎的泰山軍突騎從中軍後方一路奔馳過來,他們在騎將李弼的帶領下,一下子就咬住了李氏騎隊的尾巴。
李氏騎軍根本就沒有抵抗的能力,在被殲滅了幾支殿後隊後,剩餘的突騎陷入潰逃,場面非常混亂。
潰退中,李紹並沒有盡到主將的責任,為了不暴露自己,他不僅將代表身份的衣袍給丟掉,還讓身後緊隨的執旗扈兵們離開自己。
他自己則單獨向著南面奔逃。
在李紹的身後,不斷有李氏突騎慘叫落馬,那是隔壁的雄武軍弓弩手在發射箭矢,於是,這一段路也就成了這些人的死亡之路。
可這已經與李紹無關了,他已經衝出了這條通道,而代價則是雙臂皆插上了箭矢。
因為雙臂受傷,李紹再沒辦法控馭戰馬,只能由著戰馬馱著他繼續向前。
可戰馬也害怕聲音和人群,所以竟然繞過了混亂的戰場,直接馱著李紹到了雄武軍陣前右側的一塊隆起的坡地上。
也是在那裡,戰馬一腳踏空,李紹整個人從戰馬上摔了下來。
經過短暫的閉氣和眩暈,李紹緩了過來,他先是檢查了一下身體,見除了雙臂受傷外,並無大礙,然後才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正要尋找著本陣的方向,忽然聽到身後一聲獰笑,卻是幾個雄武軍的游奕和散卒正靠了過來。
這些人是布置在軍陣之前的散兵,多是軍中勇悍精幹之輩。
此前,雄武軍的正面也遭遇到了李氏另外一個軍的攻打,這幾個散兵就是剛剛從戰鬥中撤退下來的。
儘管李紹已經儘可能的丟棄了會暴露身份的物品,可他卻忘記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種證明。
一個雄武軍的銳卒直接上來就摁住了李紹,然後將他下巴捏住,看了下李紹的牙口,繼而大喜對身後袍澤們道:
「沒想到咱們這裡能遇到大魚,也不用管他是誰,砍了腦袋送給軍曹,正好將功贖罪。」
李紹整個人就如同上岸的魚一樣,瘋狂抖動,他高喊:
「我願降!」
但可惜,戰場上講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一刀劃開,李紹喉嚨就飆出血柱,瞬息間就喪失了生機。
這個李進留在人世間最後的念想和餘澤,也在伊洛戰場上悄然消逝了,自此,那場八年前的恩怨,在這一刻終於結束了。
殺了李紹後,這幾個泰山軍銳卒非常熟練的割掉了他的腦袋,然後又翻檢了李紹的遺物,找到一塊玉,一塊銘文的金箔和一封書信。
再然後,這幾人就拿著滴血的首級向著本陣方向撤退了。
在他們的身後,東線戰場也進入了最後的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