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良馬

  第725章 良馬

  隨中護軍侍親從拾級而上,張郃面無表情,但內心早已憂心忡忡。

  他擔憂的是陳公國的未來。

  作為謨縣張氏的後人,張郃並沒有繼承其祖先張耳的圓滑機警,卻繼承了張耳的仗義疏財。

  他平日在軍,所獲軍資繳獲悉數分於部下,尋常所享受的和一小卒無兩樣。

  這對於一位出自北地豪族的子弟來說是非常少有的,而一般能忍常人所不忍者,必有成非常之功業的抱負。

  是的,張郃一直想打回家鄉,他的族兄張超在臨死前就曾對他三呼「過河」。

  過河者,回家也。

  尤其是張郃陸續聽到北方傳來的消息,說自家在謨縣的土地和族人都被泰山軍分拆了。

  對於一個大家族來說,有土地才有根基,有家族才有記憶。

  而如今土地被瓜分,族人被遣發各地,這對於張氏家族來說就形同滅族了。自此以後,誰還想起家鄉的大槐樹,誰還記得他們是常山景王張耳的族裔?

  如是,張郃才有刻骨銘心的仇恨,毀他家者,泰山軍也。

  而誰能幫助他打回家鄉?

  在張郃看來只有陳公袁紹了。

  但現在來看,鞠帥似乎和陳公那邊出現了牴牾,或者至少也是某種程度的誤會。

  張郃對於鞠義是佩服的,他由衷的認為,在鞠義的帶領下,他們這些北府士能打回家鄉,收回祖宗的墳塋。

  而且他也認可鞠義的判斷,那就是和關西軍匯合夾擊泰山軍的戰略是不靠譜的。至少袁軍不應該將勝負的決定取決於關西軍。

  這不僅是張郃與關西之間的仇恨,他的族兄就是死在崤函戰場的。更是因為他知道關西軍的秉性。

  那些來自涼州的惡狼窮凶極惡,更是道德卑下,以靈帝之威望都不能統馭彼輩,陳公還指望那些人履行盟友的責任嗎?

  正是如此,他才擁護鞠義的撤軍計劃,也由此贏得了鞠義的認可。不然以鞠義過往對張郃的評價是不足以託付此人做這樣的事的。

  實際上,張郃在來的路上也是這麼想的。

  他要和陳公好好解釋,讓陳公理解前線吏士們的苦衷。

  但只這一路,張郃的心思變了。

  他看見從廣成關到潁川的這一路,征人徒附川流不息,源源不斷的人力物力正向廣成關進發。

  由此,張郃已經明白陳公的心思了。

  而等他到了陽翟,看見城外那密密麻麻的營盤,粗見就有五六萬大軍集結在這裡,張郃就明白事已定矣,這北伐收復京都之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這時候,張郃的心思就已經變化了。

  他發現鞠帥可能錯判了一個情況,那就是之前陳公送到軍中的詔令並不是什麼商量,而是真的就是決定。

  而鞠帥呢?還當陳公是以往的陳公,以為大事都是商量著來,所以自覺得有道理,就這樣做了。

  卻不想,後方的陳公也是這麼想的,沒什麼商量,這就是命令。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到底是聽陳公的還是聽鞠帥的。

  拾級而上的過程中,張郃就在想這個問題,而等到他看見和藹親切的陳公時,他已經將答案想好了。

  的確,有鞠帥帶領,他們確實有信心打回冀州。但只有三萬大軍的鞠帥,沒有陳公的威望和物資補給下,是萬萬不能打回去的。

  所以,鞠帥,對不住了。

  你要理解弟兄們的苦心,大業將發,這內部斷然不能生變,不然那最後的機會也成了泡影。

  ……

  袁紹看著雄壯的張郃,見其額頭滿汗,但聞著竟然還有點香薰味道。

  他心下就知道張郃進來前必然上了薰香。

  袁紹不是在乎什麼香不香、臭不臭的問題,而是在乎一個態度。

  張郃連這個時候上來覲見都注重儀表,可見他心裡對於自己是畏懼的,是尊重的。

  就這一個細節,張郃在袁紹的心中就加重了。

  此時,袁紹走下來,親自為張郃倒了一杯酒,然後遞給張郃:

  「滿飲,儁義。」

  不錯,袁紹竟然還記得張郃的名字。

  而張郃受寵若驚,忙弓伏著身子接過酒盞,然後一飲而盡。

  袁紹拍手,賀聲道:

  「壯哉!」

  之後,袁紹引張郃入座,而且就坐在自己的左手側。

  對於陳公所表現出來的過分優待,張郃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他將原先組織的話咽在了肚子裡,準備隨機應變。

  果然,並不需要張郃主動開口,袁紹自己就問了一個事,他問:

  「儁義,你是北人,又為我騎大將,必然是知馬、善馬的。我進來就有一件煩心事,便想和你請教請教這如何相馬、馭馬。」

  張郃此時並不清楚袁紹的話,只是單純回道:

  「明公,末將北人也,與馬為伴就如同南人離不開舟船也。末將不好大言,有什麼就說什麼,末將相馬無需看馬,只聽四蹄健步之聲,便知道馬性如何,是良馬還是駑馬。」

  袁紹欣喜,於是二人真的就討論了很多關於馬的特點,一時頗有點清平之時,世家子弟游宴的樣子。

  聽了一會張郃說馬,袁紹忽然感嘆了一句:

  「我少不更事便愛遊獵,那時候我騎的是良馬,尤其是涼州大馬,酷愛之,遇到喜愛的,就是費千金也不覺得貴重。而現在呢,我統軍十萬,縱橫中原,卻開始愛騎駑馬了,卿可知為何?」

  張郃想了想,覺得是不是陳公老了,騎良馬已不安全。但抬眼看到陳公鬢角的斑白,他卻不敢說這句話,於是虛心道:

  「末將魯鈍,並不知其由。」

  哪知道袁紹哈哈一笑,指著張郃說道:

  「能說自己魯鈍的可不會魯鈍。」

  隨後袁紹就意有所指的講了這樣一段見解:

  「我以前騎良馬,但良馬卻總是橫衝直撞害我落馬。而駑馬,雖然奔行不速,但我如今戰馬千群,有的是良駒駿馬,反倒是駑馬行得穩,更讓我心安。」

  袁紹將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張郃如何聽不出來?

  他明顯感覺到了袁紹對鞠義的敵意,而這就讓張郃不得不發一言了。

  畢竟,他選擇袁紹可不是因為鞠義錯了。

  所以張郃組織了一下,對袁紹也講了個故事:

  「明公,我曾也有兩馬,也確實如明公所言。那良馬壽短,那駑馬卻壽長,我常不解其意,以為天道至公,損一事便補一事,補一事便損一事。可後面我遇到的馬多了,此發現有另外的原因。」

  袁紹沉默了,問為何。

  只聽張郃說道:

  「我發現那良馬雖然芻豆數斗,飲泉一斛,非精粟山泉不食。然沖陣沙場,奮迅不惜力,日行二百里,鞍甲不息。也正如此,臣多愛用之,久之,力竭奔死。而臣的另外一匹駑馬呢?卻截然不同。所食不求精多,常人便可馭之,臣不愛用,只給小兒學步,最後反倒是這駑馬壽長了。」

  袁紹定睛看著張郃,見他眼神平靜,忽然笑著問了句:

  「那是你儁義要衝陣沙場,我不同,還是覺得這駑馬坐得舒服。」

  其實話說到這裡,張郃就應該明白袁紹的心思了,這時候符合他利益的事情就是閉嘴,然後等待那莫大的機會。

  但張郃偏偏又說了一句話:

  「明公說的是,但臣覺得。如果讓群馬看見庸馬而居於上,良馬而落於下,臣恐群馬皆惜力為駑馬,長久之後,這些群馬也就真的成了駑馬,到時候明公再欲求一良馬而馳騁疆場,將於何求呢?」

  於是,一時間袁紹是真正的沉默了。

  他手指扣在案几上,一頓一頓的,彷佛就頓在了張郃的心頭。

  就在張郃要堅持不住的時候,袁紹忽然問了一句:

  「那以公來說,這良馬如何用之?」

  張郃偷偷舒出一口氣,對袁紹道之:

  「請明公不要如末將一樣,過於驅馳良馬,可以得而用之,用而護之。」

  袁紹細細咀嚼著張郃那句「用而護之」,眼神漸漸發亮,他越看這張郃越是歡喜。

  他再一次走下來,不再是做戲,而是動容撫著張郃的背,笑道:

  「沒想到儁義竟有此高論,我看你才是那千里馬呀。」

  這個時候,張郃振衣,對袁紹恭恭敬敬一拜,然後朗聲:

  「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如無伯樂,千里馬又何道哉?」

  到這裡,袁紹暢快大笑,終於下定了決定。

  ……

  張郃退下後,袁紹便讓幕僚佐參們入內,他當著淳于瓊的面,對許攸道:

  「這張郃識見卓絕,勇力絕倫,又是高門之後,誰能想至今區居校尉,這是爾等之過也。不過亡羊補牢,猶未晚也。這張郃要大用。」

  於是,袁紹當眾和大夥說了他的安排,那就是鞠義立下了大功,而他將要北伐,身邊正好缺少為他贊畫軍機的帥才,所以要將鞠義提拔到身邊作為太尉,可參贊北伐一切軍機。

  是的,並不是主持而是參贊。

  如是,眾人都知道了袁紹的意思。

  於是,臨陣換帥的事情就這樣被簡單定下了。

  可下面一步也就是去鞠義營中傳召該怎麼辦,從桀驁的鞠義手裡奪兵,怎麼想都覺得是一件找死的事情。

  於是,一時間一眾潁川士都沉默了。

  看到這裡,袁紹就氣不打一處來,他看到一人,直接就點道:

  「韓卿,讓你去宣召,你如何做?」

  那被點之人正是韓馥,自韓家的頂梁預備韓攸被袁紹手斬後,韓馥就開始伏低做小,不敢多爭,此刻見袁紹叫自己。

  他哈著腰,對袁紹苦道:

  「臣倒是願意去,但就怕能力不足壞了事。如今鞠帥大軍三萬就在前線,離泰山賊不過半日路,一旦臣把事情弄壞了,身死是小,鞠帥帶著人叛逃到對面就萬死不能贖罪啊。」

  袁紹噎了一下,他看著苦色的韓馥,煩躁,嘴裡挖苦道:

  「這點小事都不能,你能如何?」

  卻不想韓馥真的回道,他高興的對袁紹笑道:

  「臣可以給明公跳個舞。」

  說完韓馥真的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跳起了舞蹈,別說還是非常有力量感的。

  但這般姿態卻讓一眾人哈哈大笑,有可惜韓氏家門的人只能暗嘆,韓氏怎麼就出了這麼一個丟人的東西。

  但韓馥的行為效果立竿見影,果然他這麼一跳,袁紹倒是真的不生氣了,他只是揮了揮手就讓韓馥退下了。

  退下後,韓馥臉色平靜的歸了位,旁余同僚見不得此人醜態,紛紛避頭不見,只有那辛評倒是深深的看了一眼。

  不過沒等他有其他神色,上面的袁紹忽然就喊了他:

  「辛卿,你可願去鞠義軍中?」

  辛評不慌不忙,迎著袁紹的目光,就鄭重道:

  「臣願意。」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了。

  有時候真會覺得那張郃所說的良馬壽短是高論。

  此刻辛評這一批良馬,不就越是好用才會多用嗎?當馬槽里的劣馬們紛紛低頭的時候,只有少數的良馬會振髥長鳴,勇敢的接受困難。

  如此良駒這般不愛待,如何能久?

  袁紹可能已經忘了張郃的高論,或者記得也顧不得了,他要的是解決問題,要的是北伐收復京都,成就袁氏的偉業。

  於是,袁紹給了一封密信給辛評,告訴他:

  「前護軍的吏士們自然是有功於袁氏的,所以我家自然眷倚,可如今海內洶洶,有識者皆知百舸爭流,不進則退。所以北伐京都已成大局,而倘違此大局者,我袁紹之刀也未嘗不利。」

  可以說,袁紹的這封信,就是告訴辛評,誰敢阻擋,就殺了。

  這個誰,可以是鞠義,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

  而護送辛評去鞠義大營的是誰呢?唯文丑及西府騎士二百人也。

  也不知袁紹是真的胸有成竹了還是有其他的後手。

  而辛評真的也不問,就這樣帶著這點人北上了。

  而當袁紹送辛評北走時,四下無人,他才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本公這個位置是真的如履薄冰啊,諸護軍將權太重,但分其軍又恐寒了眾士心啊。真是難辦。」

  此刻辛評還給袁紹出了個主意,他留下一句話後,隨後帶著文丑等人北上了。

  而袁紹默默的咀嚼那句:

  「撫禆將,分將權,數年自可無礙。」

  此刻,袁紹真是感嘆辛評果是他的良馬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