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紮根

  第720章 紮根

  見張沖走了過來,那幾個老農立即低下了頭,然後埋頭幹著活。

  張沖走過來,笑道:

  「你們是這附近的嗎?」

  這幾個老農各個身型猥小,站在張沖面前甚至不到胸口。他們看著如同巨人一般的張沖,心下明白這人應該是個貴人。

  所以有個膽子大的斂著氣道:

  「是的,咱們些個都是附近的庸奴,不知道這位君子有什麼事嗎?」

  張沖搖了搖頭,指著這塊地的麥子問道:

  「這地是你們的嘛?看著麥子種得不錯,有什麼訣竅不?」

  張沖越是這麼說,這幾個老農就越是不敢說話了,他們不明白眼前之人到底是誰,深怕說些什麼讓自己的生活陷入災厄。

  見這些老農不說話了,張沖啞然,忽然意識到是自己不會說話了。

  也是,總和郭圖這樣的人呆久了,縱然一顆明亮心也惹幾分塵埃了,更不用說張沖都有多久不需要看人臉色說話了。

  於是,張沖稍微轉換了口氣,溫和道:

  「是這樣的,我是負責這片田地的上計,後面要看各家情況來給你們分土地,所以看到這裡麥子種得這麼好,所以就好奇來問問。」

  張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形氣度去扯一些其他普通身份就是瞎扯,索性就說了一個農夫們最在乎的事情。

  果然,一聽到眼前之人就是上計,在場的農夫們紛紛要跪下,最後還是張沖一個個扶起,才好不容易讓他們站起來。

  而縱然如此,他們這些人的腰都依舊是彎的。

  他們小心回道:

  「回上計,這地並不是咱們的,實際上咱們也只是地上的徒隸,原先的主家聽泰山軍南下後就已經跑到南邊去了。這地就留在這了,現在夏收咱們不忍心麥子爛在地里,就來割下來。」

  這些人的話有真有假,張沖一聽就知道,但他並不在意。

  張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所以這地里的麥子能種這麼好,你們其實並不知道方法?」

  這時候徒隸們反倒是搖頭了,還是那個膽氣壯的,說道:

  「這哪能的,這裡的麥子哪個不是咱們種出來的。咱們雖然並不懂得時節,但怎麼料理地頭還是清楚的,畢竟一輩子都伺候這些東西,哪有弄不明白的。」

  張沖聽出了話里的意思,遂問道:

  「那就是說,你那主家告訴你們什麼什麼種什麼,其他的都由你們來種?」

  這些個徒隸點點頭。

  張沖更是好奇:

  「你那主家就只做那麼點事,那你們分多少收成給他們呢?」

  徒隸們木訥的看著張沖,似乎覺得張沖的這個問題過於愚蠢,但他們沒有膽子表達這個態度,於是小心回道:

  「咱們分八成給主家。」

  張沖愣了一下,他只是估摸了這份田地一眼就知道僅剩的兩成絕對不夠這些人過活,於是問道:

  「你們活得下去?」

  那個膽子大的徒隸為張沖解釋道:

  「主家允許我們借。」

  「拿什麼還?」

  這時候卻無人應答了。

  而張沖這一次不需要他們解釋就明白了京畿地區的豪勢們到底是如何對待這些徒隸的了。

  京畿地區的豪勢們不愧是這個天下最智慧最有經驗的一群人了,他們已經掌握了一種完美的動態剝削徒隸農戶的管理手段了。

  大體來說,京畿地區的豪勢們通過掌握土地和時節訊息入股,然後占據農民收益的大部分,同時又為了不讓下面的人被逼急了,他們又不斷將糧秣借給下面人。

  那徒隸們如何還呢?其實還是那套,就是用這一輩子,甚至如果有後的話,子子孫孫無窮來還。

  而為何張沖說這種手段非常高明呢?

  因為相比於強制的占有或者是名分的占有,通過負債的方式讓這些徒隸被捆綁在這些家族身邊。而這些人因為不會被逼到絕路,同時又因為欠債,所以更需要努力工作,同時還為主家的恩賜而感恩戴德。

  熟不知這些人的勞動本該就是屬於自己的。他們只是被那群人拿著本該屬於他們的東西,讓他們世世代代為奴。

  幽、冀、並地區的豪勢們和京畿豪勢們一比,簡直就是土包子。

  最後張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現在,豪勢們走了,咱們泰山軍過來了,你們覺得有什麼變化嗎?」

  而對於張沖這個問題,一眾徒隸自然是撿好的說。可當中則有一個一直沉默的卻說了一句讓一眾泰山軍高層勃然色變的話。

  卻聽一個木訥的徒隸結結巴巴道:

  「上計,不知道咱們這黃旗還能打多久?要是泰山軍敗了,那咱這地還能是咱們的嗎?」

  此人話一出,最心慌的就是負責這一片裡社的鄉所長,自王上要來這裡巡查他就整夜睡不著,深怕出了什麼差錯。

  他實際上已經和很多徒隸說了,讓他們這段時間謹言慎行,但最後還是出了差池。

  這鄉公所長的腿其實已經軟了,聽聽那話,什麼「黃旗還能打多久」,這話要不是別人指使,這徒隸能說出這樣的話?

  果然,沒等張沖說話,郭圖就已經尾附過來,怒斥:

  「說,誰教你這麼說的?」

  張沖擺了擺手,對那徒隸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徒隸抿著嘴,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機會,他大著膽子回道:

  「回上計,咱沒有名,就隨主家姓,姓鄧。」

  而緊接著,這鄧姓的徒隸就自己回答:

  「那話不是別人教我的,是我自己擔憂的。」

  卻不想郭圖壓根不信,直接嗤笑道:

  「你一氓愚,怕連這畝地都沒出過,如何知道我們泰山軍打的黃旗?還有誰告訴你咱們打不了多久的?說,你還知道什麼,還不重實招來。」

  不過說著說著郭圖也覺得可笑,他直接對張沖請告:

  「王上,不如將此人收押到內軍,到時候三木之下還有什麼不說的?」

  這下子,在場的徒隸們都嚇傻了,他們沒想到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泰山軍的王,於是渾身抖如篩糠,委頓在地。

  只有那個姓鄧的徒隸依舊還倔強的站著,但抖動的雙腿就出賣了他真實的心思。

  張沖非常不滿,非常非常不滿。

  他轉過頭,第一次對郭圖露出了怒目:

  「郭圖,你之前在飛軍內衛就是這樣做的?三木之下?何話不說?好好好,好啊,真的是我好生威風。」

  張沖冷漠的話讓郭圖一下子就慌了,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叩首,慌道:

  「王上,卑下絕無這個意思,卑下的意思是……」

  但郭圖剩下的話被張沖打斷了,他直接告訴郭圖:

  「你先回去吧,這裡用不著你,還有你自己閉門在家半月,好好去思考一下,你到底錯在哪裡。」

  說完這個話,張沖又頓了一下。這一次張沖非常認真的對郭圖道:

  「你是個聰明人,也願意做事。我對你並沒有任何的偏見,相反我很欣賞你,所以總有一種期待。但你有些事情委實讓我太過於失望了,你在家好好反思,好好想一想我們泰山軍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什麼。去吧。」

  說完,張沖看著郭圖,直看得他滿臉漲紅。

  最後郭圖顫顫巍巍的對著張沖一拜,然後失魂落寞的退下了。

  郭圖的離開將氛圍弄得非常凝重,而張沖卻不以為意,他只是看著那鄧姓的徒隸,然後說道:

  「剛剛郭卿的話你也聽到了,講講吧,你應該也有很多話要說。」

  那鄧姓的徒隸深呼一口氣,道:

  「那話的確是咱說的,沒有人指使。咱雖然是個鋤田奴,但卻覺得人和人不應該有什麼不同。那些貴人們和我也一樣,也是一個腦袋,沒道理他們有想法,咱就沒有,咱又不是真的是一個榆木。以前我們這裡有個老商販,以前走南闖北,後來老了就沒人照料,我就時常走動幫些事情。他也總給我講些外面的事情,在他那裡我知道了好些道理,覺得咱們窮苦人不應該過得都不如牛馬。」

  說著這話,那鄧姓的徒隸又看了一眼周圍的同伴們:

  「但咱這些人就是僅僅是活著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又哪裡有時間想這些呢?所以這些東西也就藏在咱的心裡,漸漸得自己都要忘了。但後來咱們聽說泰山軍打來了,還要給咱們分地,咱們都激動壞了。」

  「實際上咱們不是什麼草木,對於主家的心思我們哪裡又會不懂呢?可咱們這些人懂又如何?不還是要被主家欺凌?就是因為咱們鬥不過他們。而現在你們來了,咱們就知道該是咱們反攻倒算的時候了。所以當夜主家走的時候,我們這些徒隸們就結隊將他們都給砍了。」

  鄧姓徒隸的話讓他的同伴們心驚肉跳,他們不明白為何要對泰山軍的王說這些事情,這不是明著告訴他咱們是暴徒嗎?

  但出乎他們的預料,張沖聽了這話哈哈大笑,他轉而對那楊茂道:

  「老楊,如今你明白為何要讓你們來這裡吧?這京畿啊就是一捅油鍋,你看著不溫不火,但只要撒幾滴水,就立馬爆裂給你看。」

  說著他又看向了遠處的洛水,波光粼粼,沿岸滿是成熟的麥穗,散發著麥子的清香。

  他對楊茂語重心長道:

  「這就是你治下的情況,你要知之。而要知之,光坐在衙署里可看不到下面的情況。你是我軍中的老人了,我這一次將你從軍中調動到地方就是因為我相信你。如今天下大爭,各家豪傑風起雲湧,但我見之不過尋常人物,為何?就是因為他們這些人不識稼軒,也不尊重供養他們的黔首。」

  張沖指著這片麥田,說道:

  「而你看這裡,這裡本是漢室根基所在,而漢室卻失去了這裡的人心。以至於廣畝麥田都做了我的嫁衣。而如果我不能鑒之,那我們辛苦開墾的這片良田又會便宜了誰呢?」

  「剛剛那位小兄弟問得好啊,問我們的黃旗還能打多久。我就要告訴你們,只要咱們泰山軍的腳還紮根在這地頭上,眼裡還看得到咱們的這些黔首百姓們,那我們的黃旗就能一直打下去。而什麼時候我們做不到了,這黃旗呀,也是要倒的。」

  張沖的話說得非常隨意,但在場的大夥卻內心沉重,他們明白王上的意思。

  接著張衝掉過頭,再一次看向那鄧姓的徒隸,告訴他:

  「你想上進,我給你這個機會。過段時間,京畿地區會開辦一輪鄉社講習所,一方面會講如何分地,一方面向黔首大眾們宣傳,講我們泰山軍為何要幫大夥。你可以去那裡學習。光自己懂道理沒用,真正要改變這個世界你需要更多的人懂道理。而當道理不再只是道理,而是理所應當,咱們就做到了。」

  鄧姓徒隸非常激動,他想表達什麼,但貧乏的語言卻並不能支持他做到。

  張沖搖搖頭,問道:

  「你既然沒名,我給你取一個,就叫鄧愈。」

  此時已經得名鄧愈的徒隸,流著淚水向張沖磕頭,他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再然後,張沖又和這些人一起將這片麥田給收割了,然後踩著晚霞和他們道別了。

  最後他對鄧愈道:

  「你要好好讀書,自己的見識總是有限的,書里的道理卻是無窮的。而當你懂了很多的時候,你可能會變,也可能不會變,但都需要你再一次回到這片土地你才會知道。你也為我看看,咱們這泰山軍啊,到底腳底板上還帶不帶泥。」

  告別了鄧愈,張沖他們走著回到了營地,在路上,他看見了獨自孤零零站著的郭圖。

  最後張衝到底還是讓人將他稍上,一併返回了營地。

  而當張沖回到營地後,早就急得難耐的何夔走了過來,對張沖憂心道:

  「王上,這一日你都去了哪裡,臣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可急死臣了。」

  張沖聳肩,手肘碰了一下張南的大肚子,笑道:

  「咱們是去尋尋根,出來久了,都有點忘記了咱們從哪來的了。」

  何夔顧不得和張沖猜什麼謎語了,他焦急的告訴張沖前線最新的消息:

  「飛軍來報,大谷口的渤海軍大敗,只餘一營退到伊水北岸。如今,我南面防線完全洞開。」

  張沖彷佛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沒有任何驚色,走到馬紮上坐下後,就展開軍報看了。

  片刻後,張沖將軍報扣在案几上,對何夔正色道:

  「這不就是我們一開始要的嗎?既然他們想來,那就讓他們進來。我們就在這洛水邊上,和他們打一場決戰。既然來了,就都別走了。」

  說著,張沖抽出短匕,重重的插在了軍報上。

  張沖含怒一擊,整個案幾都碎裂開來。

  一場張沖絕不期待的大戰就這樣不可避免的爆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