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公卿
當日暮,暮鼓敲擊三百下。
京都,永和里,一牆之外的大道上,燈火通明。
三百名全身披甲、外罩蜀繡披風的武士將這裡團團圍住,他們都是平西大將軍朱儁的牙兵,個個驍勇善戰。
前些日,原平西將軍朱儁剛剛被秉朝的何太后給升格了,從將軍號成為了大將軍。
這是國朝開始對那些雲台功勳們才有的特號,平日裡武人就是立下再大的功勞也不會有此殊榮,但這會卻毫不猶豫的捧給了朱儁。
這些牙兵中還有幾個曾和大將軍一起面過太后,他們現在還記得,當時太后握著咱朱大將軍的手淚眼婆娑,指望咱大將軍為了漢室砥礪奮鬥。
你別說,咱何太后也是風韻猶存,那梨花帶雨的樣子,讓這些火氣旺的牙兵們心裡直突突。
也不知道咱大將軍怎麼熬得住的。
從這些牙兵在那編排何太后,就可見這些人的桀驁不馴,以及漢室的威望衰微。但如果說之前那不過是幾句口嗨罷了,今夜他們要做的,那就是真論死的買賣,一個不好就要牽連宗族。
所以這些牙兵再殺人如麻,這會心裡也是惴惴不安,只是食大將軍厚祿,大將軍的話咱不能不聽,也只能硬著頭皮來幹了。
這會牙兵們都有意無意的看著馬上的周昂,看他如何打算。
此時周昂也是為難,要是知道舉主會突然這麼烈氣,他真的不會說這個事,現在好了,事情是他報的,最後事也是他來做。
但這事不是他做又能誰來做呢?
他和朱儁是同鄉,又是自己的舉主,可以說是嫡系的嫡系,他不來弄這事,朱儁都不放心。
躊躇了一會,周昂捏了捏馬鞭,心裡發狠:
「干,大不了後面跑路到青州去,小弟在老曹的幕府里混得不錯,咱過去也少不了咱。」
想清楚後,周昂將鞭子一晃,就點了一個牙兵:
「老虞,你上去敲門。」
這個叫老虞的牙兵二十六七,身材健碩,還有一口漂亮的大鬍子,此刻聽到背後那小老鄉果然點了自己,他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他叫虞翻,和周昂一樣,也是會稽人,實際上他們這些牙兵十個有六個都是來自會稽的,不然也是來自丹陽的,都是朱儁的子弟兵。
虞翻心裡罵周昂這個世家子睚眥必報,端是格局太小。自己不就是和弟兄們喝酒,然後給周昂占卜,說他一門留一子承家嗎?
然後那周昂就說自己是咒他兄弟三人要死兩個。
唉,這是他自己說的,和我老虞有什麼關係?
現在這小周的報復就來了,看來這髒活最後還是要沾手。
周昂立在馬上又催促了一句:
「老虞,還磨蹭什麼,趕緊上。」
沒奈何,虞翻只能應聲,向著前面那個高樓林立的府邸走去。
從他這裡走到府邸前,也就是十來步,但虞翻走的是大汗淋漓,小腿抽筋。
來到京都時間也不短了,虞翻也不是過去那個鄉下佬了,知道京都的這些公卿也是人,也就那樣,甚至也不比老家的那些貴人更賢德。
但一想到要乾的時候,虞翻還是發怵,他暗暗罵自己孬,然後像是為自己鼓勁,他猛然拍著那高門,彷佛要將心中恐懼全部拍出去。
突然的敲門聲把後面的周昂也嚇了一跳,手裡的鞭子都掉到了地上。
他順勢下馬,然後見周圍牙兵沒注意自己,才將鞭子踩在腳下,然後踢到了一邊。
周昂安慰自己:
「這不是咱氣短,到底還是這永和里氣勢太盛了。」
他看著這永和里,想到了過去。
二十年前,他也隨父親來拜訪過永和里,那時候裡面的主人還是桓帝時期的老太尉陳蕃。
和鄉下人想得不同,實際上京都是一個巨大的宮城,它雖大卻沒有一寸土地留給普通人,能居住在京都裡面的無不都是公卿名流。
比如在西陽門以內的大街的北側,過去是大宦官們居住的,銅駝街西側的永康里,那是過去三公們的府邸,東側則是大將軍們的府邸。在東陽門以內,那又是禁內侍中們的府邸,可以說京都貴里,皆是高門華屋。
其中最差的也是給在太倉、導官二署上值的治粟里,就這已經是京都圈裡的底層里。
尋常人別說住了,就是沾腳在這裡一土都別想。
而此時他們所包圍的是永和里是何地?正是諸劉宗王的所在。
此刻,他們就準備去拿大宗正劉虞的兒子,劉和。
沉悶的敲門聲在永和里迴蕩,但半天無人應答。
但虞翻並不罷休,依舊拍著朱門,直到後面傳出一不耐聲:
「敲什麼敲,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現在已經宵禁,壁門已經落鎖了,明日再來!」
虞翻見門後有人應,客氣道:
「咱們是巡街的金吾衛,城內有泰山賊的細作混入,剛剛被咱們撞見,然後就見到他翻入了貴府。麻煩開一下門,咱們拿了人即刻就走。「
門後的聲音沉默了一會,然後語氣鬆動道:
「趕緊走,這裡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說完再次沉默。
虞翻看了一眼後面的周昂,見他臉色還木在那,心裡一嘆,繼續敲著大門。
這憋壞的周昂,也不知道給咱換個人,這手都敲腫了。
時間過了很久,門後的劉氏門客都已經驚醒,這會聚在了前庭,他們意識到,門外的金吾衛們看起來是不拿人就不準備善罷甘休的。
這些門客都是劉虞的門生故就,平日裡都是吃住在劉虞家,也享受著劉虞給他們提供的政治庇護,所以這個時候,主家有難,他們一個個都拔出了刀劍,隨時準備和門外的金吾衛斗。
這就是此世的風氣,如劉虞這樣占據著大漢頂層生態位的大佬,他的下面有一大群門客故舊,平日裡,他為這些人提供機會和食宿,讓他們能在隔絕凡品的京都交際,那作為回報,這些人就需要向劉虞獻出忠誠乃至生命。
而如劉虞這樣的豪門在京都各里比比皆是,這些深深的庭院內,是隨時能出動數百人武裝的準軍事群體。
所以這會,別說外面是一群金吾衛了,就是朝廷明令要拿劉虞,只要劉虞反抗,他們都要拿刀和外面的那些人干。
此時,數百門客就這樣看著中間的劉和,聽他命令。
劉和這會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剛剛已經讓府內的家奴搜檢了一遍,壓根就沒看到有陌生人進來。
雖然後庭那裡沒有搜查,但那裡是府邸內的家眷,時刻都有健婦陪護,不會有外人入內的。
於是,劉和也弄不清楚外面到底是搞什麼?
想了想,劉和主動走到門後,衝著門外問道:
「你們是哪一番的,你們長吏是誰?讓他一個人翻過來,和我說。」
門外面,虞翻拿眼睛看周昂,卻看見他還是面無表情,絲毫沒有主動站出來搭腔的意思,於是不僅是虞翻一人不恥了,就是身邊的其他牙兵都覺得這周昂是個沒擔待的。
他們這些牙兵都是持戈守在朱儁帳下的親信,這一次老主公要拿辦劉和是為什麼,外人不清楚他們還會不清楚?
一切起因不就是你周昂匯報的嗎?事情是你挑起來的,最後不敢扛了?這些人別看自己是不是有擔待的人,但都不妨礙此刻他們對周昂的鄙夷。
但對於如此,周昂依舊臉色從容。
而那邊,門後的劉和見外面半天不回話,這個時候也警鐘大起。
如今泰山軍駐軍於北邙山,京都一片混亂,總有一些冒名南軍的賊人渾水摸魚,想對諸里的公卿不利,此刻,劉和已然將外面的人當成了那些。
於是,劉和默默的拔出了刀,而那邊一眾門客部曲也紛紛抽刀握劍。
門前的虞翻一下子就聽到裡面拔刀聲,忙大吼一聲:
「我是蒼龍門司馬周昂,我獨自入內。」
此言一出,後面的周昂臉色鐵青。
劉和這個時候已經不信對面了,心裡發了狠,準備殺了那些人,於是就讓門客開了壁門。
而當他開了門後,見到府邸外站著了數百名披甲士,亡魂大冒,大吼一聲:
「關門!「
但可惜已經遲了,站在門邊上的虞翻一個魚躍就滾到了門內,隨後一刀就斬斷了一個門客的手臂。
而後方,那些牙兵見到虞翻殺入,壓根不理會周昂,就如潮水一般湧入門內。
那些門客都是只有兵刃,壓根沒有甲冑的,如何會是那些鐵甲牙兵的對手,一陣廝殺後,除了寥寥數人還護著劉和外,其他人一鬨而散了。
實踐證明,忠誠的確是稀缺的,尤其是在這個世道。
此刻,劉和一直在哆嗦,他對那個最先衝進來的虞翻問道:
「你們到底是何人?你們可知道這裡又是哪裡?你們今日敢對我不利,你們覺得能活過今夜。朱平西的大軍就駐紮在城內,你們不怕死的嗎?」
顯然,劉和將那個虞翻當成了這群人的首領。
然後他還不等虞翻說話,就自顧自道:
「你們要什麼?錢?美人?府內有的你們都可以拿走,我絕不會報復。」
此時的周昂依舊在府邸外,壓根就沒踏入門內一步。
於是,這群牙兵中也就是虞翻說話了,他嘆了一口氣,看著可憐的劉和,笑了。
然後是肆無忌憚的笑,一眾牙兵們也是如此,大笑不止。
虞翻抹了一下刀口上的血,乜笑道:
「不用了,咱們就是平西大將軍幕府的牙兵,這次來,就是來拿你的。」
劉和完全不敢相信。
這時候,虞翻回到門外,不理會周昂,直接從周昂戰馬的褡褳里抽出一個令書,隨後再次折回。
他展開這封朱儁親筆寫的令書,用帶著濃厚南方口音的洛陽正音念:
「東海侯劉和,國難臨頭,不思報國,反將家口財貨運送出都,以致合城人心搖惑,紛紛遷避。違反宵禁,每日出城十餘車,士心譁然。爾為宗室,猶不能報國報家,本公又如何服眾心?東海侯如此肆行欺罔,即拿下查辦。」
劉和聽完這個後,整個一個荒謬感,就因為這個?那朱儁要拿他?
現在滿城公卿門哪個不是如此,他們只不過是轉移了一些資財而已,難道他們沒有為防禦京都殫精竭慮嗎?
不是他們和袁紹那邊周旋溝通,袁紹的援兵會來?
現在他們只不過是轉移了一點點資財,就對自己喊打喊殺?難道他們這些人不是身在京都?還有比這個更能代表他們對漢家的忠誠的嗎?
所以劉和完全不相信這個理由,他甚至直接問虞翻:
「那朱儁到底什麼意思?直接說吧,說這個理由難道不覺得可笑嗎?」
此刻,虞翻看著劉和的樣子,看他真不像是做戲的,然後頓時心裡就堵得厲害。
他虞翻是會稽人,守衛京都和他有一點關係嗎?他是吃過漢家一粒俸粟嗎?
但此刻,京都危難之際,大漢存亡之時,他們這些偏僻的南方人,被中原人嘲笑為「傖父」,卻拿起了戈矛為大漢奮鬥到最後一刻?
為何?
還不是因為他們這些年輕人心中眷念著這個大漢,眷念著那個讓他們驕傲自豪的大漢嗎?
但現在呢?
受國朝累世之恩的公卿宗族們卻在這個時候計較門戶私利,想跳船了?這不是荒謬是什麼?
此刻虞翻對於這些公卿們終於幻滅了,也許他們從來沒有偉大過,只是因為他們站在了高處,所以才看著高啊!
虞翻已經一句話不想說了,他抽刀砍翻了那幾個還要頑抗的門客,然後將刀架在劉和的脖子上,對左右道:
「弟兄們,這人到現在還納悶咱們為何拿他,那行,咱們就帶著他去問問主公,看看他到底犯了何罪!」
眾牙兵哄然叫好,然後一陣拳打腳踢,就準備將劉和拿回大營。
直到這個時候,從裡面傳來雄渾卻蒼老的聲音:
「住手!你們是奉了誰的令?別和我說是朱儁,我問的是,他朱儁是奉了誰的命!」
眾牙兵扭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老者衣朱紫,行列階下,左右健仆一個捧著印,一個捧著冊,列在後面。
虞翻明白,此人必然就是朝廷的大宗正劉虞了,他知道這人對大漢是忠心的,所以也足夠尊重。
他抱著拳,然後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老宗正,你問我們奉了誰?咱們奉的是天!」
說完再不理會劉虞,扭著劉和回去了。
劉和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隨後被押走了,只留下老人一個人留在了深深的庭院,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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