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張王

  雪越下越大,小五台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

  聲音在這裡消失,天地間萬籟俱寂。

  突然,從官道上開出一支軍隊,絳紅色的軍衣,昂揚的士氣,一下子將這片白靜渲染的火熱。

  他們正是從石嶺關開出的軍隊,準備去支援前方隘口。

  此時,在隊伍的中間,王允一身戎裝,坐在根車上,神情淡然。

  但在他身旁,郭琳卻看出了王允的緊張,於是譏諷道:

  「謁者,這大雪紛飛,你應該留在陽曲的,那裡暖和。」

  此言一出,空氣中更加緊張,誰都聽出了這話里的歪酸。

  荀成也在這裡,此時的他心頭暗淡,只覺得這仗還沒打帥將就已經不和了。

  但王允卻並不在乎郭琳的小脾氣,而是認真問荀成:

  「此番我軍傾巢出動,大事可期。但我擔心沂口隘會不會支撐不到我軍到來呢?」

  荀成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保證道:

  「謁者放心,關內皆有我布置,只要弟兄們按照我之前的做,關隘固若金湯。」

  說著,荀成還要和王允介紹他到底是怎麼安排的。

  但王允揮手打斷了,且笑著道:

  「荀君,你為我主將,軍略機宜你自為之。我有你剛才那句話就夠了。至於其他的,你放心去做。」

  荀成內心感動,沒有再說。

  孰不知剛剛這一幕落在郭琳眼裡更是氣憤,真的是一點都不將他放在眼裡。

  此時一陣冷風吹過,王允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笑著對郭琳道:

  「老郭,你還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們就是隨郭師一起獵狐,我記得有一回我看見的白狐,然後你們都不信。」

  郭琳臉色難看,對王允道:

  「子師,你如今位高權重,早就今非昔比,如何再介乎當年的無知事。再且說了,叔優都已經為國節義了,你還抓著這個不放?」

  王允哼了一句,冷漠道:

  「是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當年郭師門下最寒微的王子師如今也有一番際遇,而當年人人奉迎的王柔王叔優卻死在了匈奴人手裡。你說的沒錯,人都死了,我再嫉恨倒顯得我氣度小,但我依舊忘不了一句話。」

  郭琳嘆了一口氣,自顧自說了一句:

  「大家當年都年輕,你又得郭師鍾愛,所以大家有些話確實說得過分了一點。」

  但王允壓根不接這個話,而是懷念道:

  「當時我將白狐現的消息告訴你們。那王叔優是怎麼說的?說我寒微子就是寒微子,最愛做的就是幸進走捷徑,以為遇到了個祥瑞就能如何如何。卻不知道,有些人啊,他註定就只能在泥地打滾,一輩子都登不上檯面。」

  王允這話說完還笑了一下,但在場之人包括荀成在內的都笑不出,他們能感受到王允當年的憤怒。

  沒錯,王允的確憤怒,但過去有多憤怒他現在就有多惆悵。

  畢竟人都死了,他再如何顯貴又能如何呢?相反這一刻,王允對過去有些釋然了,反開始看重了一件事。

  建功立業,位列三公。

  於是,王允將心思迴轉到眼前,對郭琳道:

  「老郭,你覺得我說這一番話是為了報復晉陽王氏?那你就將我王允想得太小了,我說這個正是告訴你,我王允出身寒微,但卻不自棄,屢立功勳有了現在這一步。這一仗咱們打贏了,回去我就是司徒。但你呢?」

  郭琳臉色難看,感覺在被羞辱。

  但王允卻畫風一轉:

  「老郭你家世比我好,能力也不弱於我,但卻一直蹉跎在并州內部,耽誤了自己。你呀要想好,這并州說到底也是大漢的并州,那丁原也不過是大漢的刺史,你要知道跟誰走。」

  說完,王允拜向東南,敬道:

  「這一次陛下讓我出藩,就讓我多吸納有識之士,為國分憂。所以老郭,你的舞台不在這小小的并州,等戰後你隨我一道回京,我提舉你為西園校尉,到時候你在外朝,我在中朝,我們聯手匡扶漢室,再濟山河?此不比庸碌於這裡好?」

  此時的郭琳臉上看不出變化,只是硬邦邦的回了句:

  「那咱老郭可要謝謝王司徒了。」

  隊伍還在行進著,風雪越來越大。

  王允看了一眼道路右側的崇山峻岭,擔憂道:

  「荀君,你說泰山賊會不會在這裡設伏?」

  這一次,沒等荀成說話,郭琳就主動搭腔:

  「謁者,此地的確是上好的設伏處,但且不說泰山軍攻砦日久,都沒聽說舍沂口隘南下的,更不說如今大雪紛飛,天寒地凍,那泰山軍又不是鐵人,如何熬得住?」

  郭琳說完,王允不置可否,而荀成也回道:

  「謁者,郭將軍此言極對。我軍臨出發前,先以哨騎來回哨探,其中並無敵蹤。之後大雪突至,我又專門延遲了兩個時辰出發。當時連謁者您都以為出行取消了,更不用說那些泰山賊了。所以縱然真有伏兵,也應該撤了。」

  卻在荀成說完這話的時候,前面一班精幹的騎士縱馬而來。

  這些人帶來消息,說在附近的一些嶺坡看見一些草偃的痕跡,他們推測此前應該有一支軍隊埋伏在這裡,後面可能是因為暴雪就撤了。

  王允此時倒真有點欣賞荀成了。本來重用他就是因為此人是孤臣,自絕於并州軍。現在看,此人有勇有謀,真是難得的將才啊。

  但王允沒想到這泰山軍還真的來埋伏了,他皺眉說道:

  「這泰山賊果然小狡,竟然來伏擊咱們了。」

  說到這個,他又有點不放心,對二將問道:

  「泰山軍既然出現在附近,是不是意味關門已失?還有泰山軍會不會沒走遠?我們要不要嚴陣以待?」

  此時的王允頗有點風聲鶴唳的樣子。看來他也知道自己嘴裡旦夕可破的泰山軍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此時荀成出來安王允心,他分析道:

  「謁者無需擔心,卑職此前和泰山軍交過戰。的確,彼輩斗具精良世所罕見,但在這個天氣,這些斗具甲冑卻成了他們的缺點。這一輪大雪來得突然,想來那些泰山賊是缺乏冬衣的。這種天氣下,鐵甲冰寒,肢體不得舒張,縱然真在附近,那也不是我軍的對手。」

  王允看了一眼郭琳,見他沒有反對,想來也是認同這句話的。

  於是,王允穩住心神,隨大軍在風雪中繼續向北。

  從這個程度來看,王允能在這樣的天氣隨軍,可見其人也確實是不同尋常的。

  ……

  雪越下越厚,大軍踩著積雪緩慢行軍。

  此時的軍氣要比一開始低落不少,縱然他們都裹著東衣,但那戈矛鐵槊卻還是那麼冰涼,吏士們皆用袖子裹著,低頭趕路。

  而跟車上的王允也有點咳嗽,但到底是從沙場中崛起的帥臣,身體還是非常健碩的。

  但風寒這事來了,再強健也要頭疼腦熱。此時的王允頭腦昏昏沉沉的,隱隱約約間聽到了外間一陣吵鬧。

  王允強支撐著,努聲道:

  「發生了何事?」

  外面爭吵的正是郭琳和荀成二人。

  此時聽得車內王允的聲音,荀成忙回道:

  「謁者,前軍來了消息,在咱們的前方出現了賊軍二十多騎!末將打算驅趕,但郭將軍過於持重了,怎麼都不願意。」

  王允頭昏,他下意識說了一句:

  「你是主將,一切皆你定奪。」

  荀成有了王允的支持後,忙讓中軍附近的并州騎兵出動。

  出動的騎將叫楊密,是并州軍的猛將,在得了中軍令後,連忙帶著三百名騎兵前去驅趕泰山軍的游騎。

  三百多騎在開闢出的雪道上奔行,攪和的隊伍一團亂,不少軍吏議論紛紛,都在討論是不是前線接敵了。

  王允總有點擔心,此時的他鼻子塞住,聲音沙啞道:

  「荀君,事情沒問題吧。」

  荀成趕忙走到根車旁,貼著車廂道:

  「謁者,沒問題的。前軍探查過了,是一股在風雪中迷了路的賊軍哨騎,不過說明泰山軍的部隊正在前方。」

  王允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就昏昏睡去。

  荀成也對自己的判斷沒有懷疑,因為這樣的風雪中,迷路太正常了。

  此時的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片,原先的直道已經被完全覆蓋了,和周邊的環境混成一團。

  這在這樣的環境下,迷路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但荀成不是沒有煩憂,他憂愁的就是這場大雪。

  直道作為行軍道,它的路基是要高於平地的,而路基的兩側有溝壑,路基的土就是從這裡挖的。

  但現在大雪將這片全覆蓋了,路基根本就辨別不出來,所以軍隊行進中很容易就走下去。

  人踩下去還好,但輜重這些東西要是推到路基下,栽入路溝裡面,那就上不來了。

  所以前軍在開路的時候,就要時不時在路基兩側插旗,好給後方的大隊行進指引道路。

  但這就不可避免的拖累了行軍速度。

  此時風雪越來越大,要是不能在入夜前趕到前面兵站,那大軍就要在風雪中露宿了,這對軍隊的打擊是致命的。

  和這個一比,那十幾個敵軍游騎不過是癬疥之患。

  想著這事,他對身邊的牙兵下令,讓他去前方催促一下前軍的行軍速度。

  看著遠方天地一片白茫茫,那山嶺上都積雪覆蓋,荀成搖了搖頭。

  ……

  在距離漢軍援軍大概四五里的地方。

  李大目帶著全軍八千吏士已經在這裡等候多時了。

  在大雪突至的時候,李大目就知道原定的計劃要改一改了。因為雪下得越大,山上就越冷,然後就越難下山。

  於是李大目果斷轉移了伏擊點,來到了山下直道,準備陣戰。

  但實際上,過去了數個時辰了,弟兄們的手腳都凍僵了,但卻依舊不見敵軍的援兵出現。

  此時的李大目心裡已經不抱多大希望了,最後雖然不甘,他還是對邊上的典韋道:

  「咱們再等半個時辰,要是還等不來對面的漢軍,咱們就回撤。」

  但話是這麼說,此刻李大目臉上的失落卻怎麼也藏不住。

  典韋拍了拍李大目,安慰道:

  「大目,咱們盡力了。這再大的軍功也頂不上咱們這些老弟兄的性命,他們不吭聲在風雪裡隨咱們挨凍,但咱們卻不能不當回事。」

  李大目明白這個,只能無奈點頭。

  風雪中,時間一點點流逝,李大目的手腳也開始有些僵硬,他知道此刻弟兄們的體能已經到了極限。

  正就在他準備下令撤退的時候,前方奔來數騎,正是他之前撒出去的哨騎。

  兩個哨騎一身霜雪,眉毛上都雪白一片,他們一下來就道:

  「護將,哨得敵軍蹤跡了,就在咱們四五里的位置。」

  李大目一個機靈,他先問了句:

  「就你們兩個回來?」

  兩哨騎忙解釋:

  「不是,弟兄們在哨得情報後,對面就派上來了數百騎。隨後咱們開始分散突圍,因為大雪的緣故,都有些迷路。我們本以為自己是向東的,沒想到最後是我們先回來了。」

  李大目這才放下心,但這個時候他又糾結了,這個時候他們還能一戰嗎?

  典韋也想到了這一層,猶豫了一下,還是對李大目道:

  「大目,撤吧。」

  李大目虎目含淚,特別不甘心,但最後無奈泣道:

  「真是辜負了王上的厚望啊。」

  說完他重重一頓腳。

  之後,李大目、典韋聯令,命全軍撤退。

  但當軍令送至各部後,軍中的骨幹軍吏們皆涌了過來,他們紛紛向李大目請命:

  「咱們再戰一次吧,弟兄們皆等這個時候呢。和大王的君恩似海,這有點風雪又算得了什麼呢?」

  看著一群群老弟兄們風雪嚴相交,卻依舊要為王上死戰到底,李大目眼裡的淚水奪目而出,他對眾弟兄們跪了下來:

  「弟兄們,這一次皆是我李大目行軍不周,弟兄們欲戰,我也欲戰。但這仗咱們不能打,王上也不會讓咱們打。所以,萬般皆是我李大目的錯,諸弟兄們聽我一次,隨我一起回軍吧。」

  李大目剛要跪的時候,典韋就要攔,但李大目也是不輸典韋的豪傑,此刻鐵了心了要跪又如何攔得住。

  而李大目一跪,對面的一眾軍吏也跪了下來。就這樣,風雪中,上百號英武豪傑士相跪在地,其間的熱血豪氣直將這裡化為三春。

  所有人的心都是暖的。

  雖然這仗終究不能打。

  就在這時候,風雪中傳來一聲蒼涼的高歌:

  「爹爹你生在大桑里,秉性生來不使氣!奈何春耕夏種一年忙,秋里倒要遭兵殃。忽地金雷一聲起,蒼天已死黃天立。黃巾裹頭夾血衣,殺盡那貪官豪污吏。賊人駭我沖天將,只因億萬人心呼保義。他日又喚張王現,閻台重聚再犁這腥膻地。」

  此歌傳至,眾人欣喜若狂,他們齊齊看向那風雪中影綽的身影,淚目:

  「張王,來了。」

  張沖此歌為《喚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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