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清濁

  陳書佐說完話後,趙三老就一直在沉思。

  他明白陳書佐話里的意思。

  因為如果他們要去轉輸的話,除了會被本地縣吏們盤剝,更大頭的其實是那些交割地的倉吏。

  往往你交割了一百石,當有一石要被他們貪墨掉。但入倉的又要足數,這樣差額就需要他們這些服役的人來補齊。

  這並不是一筆小數字,而現在這陳書佐的意思是,只要他們不吭聲,這一份損耗就不需要他們新鄉來承擔了。

  不得不說,這是相當有誘惑力的。

  但趙三老卻不敢應承下來這件事。為何?因為他不信任眼前的這位陳書佐。

  即便陳書佐話說的好聽,但這個一路轉輸過程上的風險卻都是他們新鄉承擔的。

  要是到時候到了平輿的時候,對面庫吏真清點了糧秣,然後差額巨大。到時候,這差額就要都被新鄉給承擔了。

  這種貪墨軍糧的天大事肯定不是這陳書佐一個人手筆,其背後必然還有人。而一旦有真正大人物下場貪墨,這數字之大,到時候把他們整個新鄉都賣了也賠不起。

  趙三老在軍中久了,越老越怕,所以不想占這個便宜,只不說話。

  但趙三老不說話,陳書佐卻惱了。

  他淡淡道:

  「行吧,以前在寺里就聽說你們新鄉的人主意正,我當時還奇怪呢,再有本事也不過是一群外鄉人,怎麼就主意正呢?今天算是見過了。好,今天這頓酒就到這裡吧。」

  說完,陳書佐再不看趙三老,然後拉著兩個幫閒,就走到了門口。

  這個時候,鄧當有些急了,他轉頭對趙三老道:

  「三老,這事還能再商量。」

  說完,他先陪著笑,讓陳書佐別急著走。

  然後鄧當就自己走到趙三老旁邊,低聲道:

  「三老,你沒聽出來嗎?這次就是上面有大人物要幹這個事。不論我們願意不願意,這事都會讓咱們來辦的。我們要是配合,還能占一點好處。不然惹惱了縣裡,咱們新鄉以後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趙三老見鄧當如此,只能低聲解釋:

  「阿當,你知為何這縣裡面非要讓咱們鄉踐這份差嗎?」

  鄧當一愣,想明白了:

  「三老,你是說他們壓根就沒想過給咱們活路?就是要把這事栽給我們?」

  趙三老沒想到鄧當會這麼想,忙搖頭:

  「並不是如此,誰做這等事不是隱秘的。栽我們,然後鬧得沸沸揚揚,對這些人有什麼好處?我的意思是說,咱們新鄉都是外來戶,一旦給縣裡面做了這樣的事,以後就要被那些人給拿捏了。往後啊,這等活就多了。」

  鄧當暗笑自己想得複雜了,見趙三老是這個顧慮,他道:

  「三老,哪還管得了以後,這趟差事我去辦。先把今年這勞役服了再說吧。這世道啊,咱們總要找個人靠一靠的。本來咱們覺得王帥是個能依靠的,但你看其他地方的復民戶去拜見王帥,哪個不是閉門不見?所以呀,這次沒準是好事,以後有縣裡撐腰,這附近的倒灶事也能少不少。」

  趙三老也知道鄧當說的在理,暗暗責怪自己越來越膽小,反不如年前人想得通透。

  於是,趙三老再不猶豫,忙站起來對陳書佐道:

  「陳書佐,剛剛是咱想差了。這差事咱應了,咱們鄉里的這些勞役丁就管轉輸,其他一概不問不知。你看如何?」

  到這個時候,陳書佐才轉過身,滿臉開懷笑道:

  「這就對了嘛,這富貴送給你的,你就接著。不然這福氣就轉為災禍了,你說是吧。」

  一句話說的陳書佐好不威風。

  ……

  陳書佐走了。

  之後在新鄉安排好丁口去縣裡服役前,新鄉會將準備好的十石米送到陳書佐的家裡。

  在路上,張伯、馬仲滿嘴油光,趕著一架牛車在土路。

  張伯趕著路,用腿碰了一下邊上的馬仲,給了他一個眼神。

  馬仲會意,瞥了眼正在後面閉目養神的陳書佐,然後搖了搖頭。

  但張伯、馬仲的小動作並沒有逃過陳書佐的眼睛,他嗤笑一聲:

  「你們還和我玩這點小心思。你我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就說什麼。」

  張伯還是趕車,還是邊上的馬仲說話了。

  他一說話就是訴苦:

  「書佐,我那小妻又給咱生了個女娃,咱想留下。但就是這家中的米實在不夠吃了。」

  陳書佐嗤笑:

  「馬仲呀馬仲,真不知道怎麼說你。平日下鄉你也是個手狠的,沒想到還有這慈心的時候。你不想遺棄這女娃也行,那新鄉送上來的十石,到時候你和張伯一人分五斗。」

  張伯聽了,忙應了一句感恩。

  而陳書佐卻並不停,而是繼續數落馬仲:

  「馬仲,你那小妻都第幾個女娃了。這樣不行的,沒有男丁,你在外面再努力又有什麼用?最後不還是便宜了外人?不行的話,從鄉里再去收一個生過男的寡婦,到底先把男丁生出來。」

  而馬仲只能一邊尷尬陪笑,一邊點頭受教。

  就剛剛陳書佐說的那句「沒有男丁,你再努力都是便宜了外人」,是相當戳馬仲之肺管子。

  但誰讓他要靠著陳書佐呢?

  馬仲不想繼續受辱,藉機會岔開了話題,他問道:

  「書佐,那大人物到底要圖新鄉啥呀。咱這次去看,雖然也較富庶、但也不值當大人物這麼費心吧。」

  陳書佐剛剛正說得暢快,聽這話,有心賣弄:

  「這事啊,也就是咱們自家人我才說說。其實那大人物是看上了新鄉的地了。這裡本來就是一片好陂塘,原先大人物家就要奪下來的。後來黃巾來了,這裡的人都跑去投了賊,本來貴人是直接占了的,沒想到突然來了一批覆民戶,還是王刺史安排的。大人物投鼠忌器,就將這事耽擱下來了。」

  馬仲疑惑道:

  「那怎的就又開始了呢?」

  陳書佐斜著眼看了一下馬仲,不再說話。

  馬仲被這一看,脖子一縮,也不敢再問了。

  就這樣,在沉默中,牛車在天黑前趕回了富陂縣城。

  陳書佐讓張伯、馬仲二人將牛車趕到東城的官舍區,然後就讓二人回縣署交牛車了。

  見二人走後,陳書佐才七拐八繞的走到一處堂皇的宅邸。此處比之城中縣寺都要來得氣派,只是規格上稍微弱了一點。

  而這裡,就是富陂縣最大的實權人物,王功曹家。

  陳書佐拍了拍大門,半天后,從大門邊開了一處小門。

  一老叟認識陳書佐,沒好氣道:

  「老陳,咱們熟歸熟。但以後還是要交門帖的!這是規矩。」

  白日在新鄉雲淡風輕的陳書佐,這時候卻在一個老叟門子面前卻點頭哈腰起來。

  他將手上的食盒交給老叟,陪笑道:

  「今個白日剛去了新鄉,給老兄弄了點鄉里的吃食。雖然不如功曹家的珍饈,但也有一番滋味。」

  那老叟接過食盒,當著陳書佐的面就打開了蓋,一看裡面是一隻完整的蒸臘雞,這才滿意地笑道:

  「老陳,你看,你這就是懂規矩的。我給你留個門了,郎君已經在靜舍里等著你了。」

  說完,老叟就讓一個仆隸帶著陳書佐入內了。

  在路上,陳書佐心裡也有鬱氣。明明都是王功曹主動留門給咱的,到你這個老叟手裡就還要咱先給孝敬,真的是蠹蟲。

  卻孰不知,他自己就是碩鼠卻嘲笑人家是蠹蟲,也是滑稽。

  ……

  陳書佐也是第一次入到王功曹家。

  這府邸占地極廣,各種山石樓榭都能見到,不愧是當年王侯之家的遺澤。

  但陳書佐不敢多看,就跟著徒隸七拐八繞地到了一處靜室。

  只是在門口,陳書佐就不敢進。

  因為他隔著門都聞著那靜室里到底有多香了,他擔心自己的臭腳一露出來,反會惹惱了王功曹。

  隔著推門,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陳君如何不進來呢?」

  陳書佐知道是王功曹的聲音,他頗為窘迫道:

  「功曹,下吏剛從新鄉回來,不潔,不潔。」

  裡面噗嗤一聲傳來了一名女郎的笑聲。

  這下子,陳書佐就更加難堪窘迫了。

  但推門內卻沉寂了,就在陳書佐以為自己這次面見就要告吹的時候,推門卻突然打開了。

  出來的不是王功曹,卻是一名豐腴的女婢。

  從她的衣著來看,很顯然是非常受主人家寵愛的。

  這名女婢膝跪在地板上,努力笑道:

  「陳君,郎君令我服侍您沐浴更衣。」

  看著眼前的女子,陳書佐恍然入夢。

  然後他就見到這女婢彎腰給他脫了靴襪,然後就將他的腳放在了那團軟膩中給他換上了木屐。

  感受著這份軟膩,陳書佐當時只有一個念頭: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

  等到沐浴完,換上新的衣後,陳書佐神清氣爽的走了出來。

  這個時候,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陳書佐被這般禮遇,他心中充滿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他出來一看天色,就知道自己耗的時間太久了。

  但等陳書佐重返靜室的時候,卻見王功曹還在那裡。

  這下子陳書佐就更感動了,他心裡感嘆:

  「真為我主。」

  這一次,陳書佐大大方方的進了靜室。赤腳踩在乾淨的木板上,桐油陰乾的地板,踩著有一絲寒意。

  此時陳書佐也是寬衣博袖,也是一副世家子弟的做派。要是這個時候那些同僚們也在,看到他這儀容,誰還將他當成一個不入流的小吏?

  對著端坐著的王功曹,陳書佐振衣下拜。

  王功曹完全沒有久等陳書佐的不煩,對其道:

  「辛苦陳書佐為我走這一趟了。」

  這句話如沐春風,陳書佐不敢自矜,謙道:

  「全是小僚應該做的。」

  之後陳書佐就講了一下今日去新鄉時的事。

  王功曹一直在聽,等陳書佐講完,笑道:

  「看來陳書佐是真的盡心了,你辦事我果然放心。」

  陳書佐嘴角的笑意怎麼都控制不住,但他還是說了一層自己的擔憂:

  「功曹,我這次去新鄉,著實見到了這些復民戶的桀驁。這批人剛為民沒多久,那身上的兵氣還沒蛻,怕是不好弄。」

  哪知道王功曹聽了這話後,哈哈一笑,但並沒有告訴陳書佐什麼,只又交代他將倉曹那邊的事對好,那邊已經被他打點過了。

  陳書佐見王功曹並沒有繼續說的打算,也不敢問,見沒有其他事就退出去了。

  在陳書佐走後沒多久,一個仆隸走到了王功曹面前,稟報導:

  「陳書佐已經回去了,路上沒去過其他地方。」

  王功曹點頭,又吩咐了句:

  「你一會讓人將剛剛那濁吏所踩的木板統統換了。要是換不了,這間淨室就全推了。還有,剛那賤婢也送給你了。好好干!」

  那仆隸大喜,忙對功曹磕頭。

  平白得一碩婢,美哉!

  ……

  在路上,陳書佐一直在琢磨這次的事。

  不是他對於王功曹有疑心,而是想再捋一捋這前後的事,看還有沒有疏漏的地方。

  這事呢,其實也不複雜,但確實是對新鄉設的局。

  事情的起因是豫州刺史王允,他突然要清點豫州各倉的儲備,尤其是糧食這一塊,更是花大精力要造冊。

  別的郡什麼情況,陳書佐不知道。但他們郡太守是王豫州的心腹人,對於這政策貫徹的非常徹底,已經開始嚴查平輿各倉的情況了。

  而這倉怎麼能查了?一查這從郡里到縣裡,哪個不要倒霉?

  豫州是供應關東朝庭的最大的一個州,無論是朝庭諸公的薪俸還是對於關西戰事皆仰賴於此。

  所以這一次被發現了,可不是就倒霉就行了的。

  陳書佐是集曹的,並不是這裡面到底被貪弊了多少。但從這一次竟然讓王功曹找到自己,就可見這一次的事不小。

  王功曹當時是這麼告訴他的,到時候會讓新鄉的窮軍卒帶著一批糧秣出倉,到時候給平輿那邊交差的時候,就咬死是這些馱丁弄丟了糧秣,將歷年虧空都賴在這些人頭上。

  到時候為了償還這些軍糧,整個新鄉的田土都要被沖抵。但田土又不能變得糧食出來,所以後面會由縣裡們變賣。

  只要這田土一賣,王功曹就能以極低的價格獲得這些已經被耕作兩年的上好水田。

  而王功曹也許諾了他,到時候是不會虧待自己的。

  想到這裡,陳書佐心裡一陣火熱。

  卻突然,他想到了剛剛那個美婢,沒來由就浮現了一個念頭:

  「到時候讓功曹將此女賜給自己,應該是不難的吧。」

  清就是清,濁就是濁,光洗乾淨泥是沒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