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經說過,『生活是一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里』,但鄭清從來沒有想過,生活的曲折會如此充滿『律動』。
狗子是個偷窺狂,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認識。
但狗子也是一隻好狗子,能幫他捉青蛙、捉鴨子的幫手,這一點,年輕的公費生今天晚上剛剛確認。
這種光影結合的身份,如同學校那些灰袍的校工一般,令人有些琢磨不透。
剛剛入眠不久的403宿舍,在一陣鴨子的聒噪聲中重新清醒。
燈光亮起。
三位男巫蹲在宿舍中央的空地上,盯著中間那隻蹲在地上的鴨子,良久不語。可達鴨縮著脖子,蹲在地板上,小眼睛瘋狂眨動著,慘叫聲越來越小。
學校的動物都是很有靈性的,它們能夠區分哪些存在對它們是威脅,哪些存在對它們沒有威脅。比如剛剛那隻狗子,叼著它的脖子亂跑時,可達鴨清晰感受到死亡的降臨;但當它被三位年輕巫師圍困之後,那如跗骨之蛆的死亡陰影驟然消散。
可達鴨覺得自己還能活下去。
於是它的叫聲變得中正平和了許多。這種變化也為它贏得403宿舍其他居住者們的好感。肥貓原本惱火鴨子的聒噪,眼光不善的盯著它肥嫩的脖子,直到鴨子叫聲輕緩,才讓肥貓的眼神和善了一點。
而那些小精靈更早一點宣示了友好。她們很喜歡可達鴨頸間細密的絨毛,幾隻小精靈互相爭搶最佳『座位』,都想把翅膀掩進那些絨毛之中。
「確實是狗子抓來的吧。」鄭清第三次確認道。
辛胖子有些不耐煩,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可達鴨的頸子——被打擾的小精靈們發出抱怨的兮兮聲,可達鴨倒是出乎意料的鎮定,一聲不吭,竟然還衝胖子眨了眨眼睛——然後胖子撥起鴨脖子上的那層絨毛,向鄭清展示:
「看到沒?狗牙咬後的印兒……雖然沒咬破,但這些紅腫是確鑿無疑的。」
可達鴨發出在贊同的嘎嘎聲。
鄭清一把捏住鴨的嘴巴,讓它安靜點兒,然後長長吁了一口氣。
「睡吧,先睡吧。」
他皺著眉,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想法:「已經很晚了……你們先睡吧。」
「它呢?」胖子指了指可達鴨,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它在屋子裡,我們能睡安穩嗎?」
可達鴨縮著腦袋,乖巧的蹲在書桌腳下,仿佛一隻大號的鵪鶉。鄭清瞥了它一眼,原本打算讓它在屋子裡呆一晚上。但忽然想到狗子可能趁大家都睡覺的時候偷偷摸進宿舍,這隻鴨子這麼有靈性,到時候肯定又會大吵大鬧。
那晚上就不需要睡覺了。
想到這裡,年輕公費生站起身,捏著可達鴨的翅膀把它拎起來,走到陽台上,扯開窗戶,噗的一聲把它丟了出去。
那鴨子雖看上去胖乎乎的,翅膀卻很有力,撲棱撲棱著,竟安安穩穩的落在草地間。然後順著灌木叢的縫隙一溜煙跑掉了。
403宿舍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中。
只不過這一次,鄭清沒有一同入睡。他盤腿坐在床邊,目光深沉的盯著宿舍里的黑暗,聽著舍友們或者輕微、或者粗重的呼嚕,默默盤算著心底那個念頭。
許久。
直到他腦子都有點迷糊的時候,狗子終於又來了。
因為其他巫師都在睡覺,所以這一次狗子大大方方的蹲在了鄭清面前,無聲的吐著舌頭,尾巴搖的飛快。黑暗中,它那兩顆綠油油的眼珠仿佛吸飽樹汁後燈火蟲的肚皮。
男巫驟然清醒,盤著的雙腿打開放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傾,向狗子靠近一些。狗子略有些畏縮的向後頓了頓,似乎察覺男巫沒有惡意,很快便搖著尾巴,重新把腦袋湊上前。
整個過程非常安靜,但鄭清察覺到團團的呼嚕聲似乎變細了一點。
「鴨子是你送來的?」男巫沒有在意那點細節,而是盯著狗子,小聲問了一句。
他還是覺得需要再確認一下這個事實。
黑暗中,那兩隻燈火蟲上下翻飛,劃出一道道淡綠色的光帶。那是狗子在點頭。
「你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狗子歪了歪腦袋,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怪,但也可能是因為它不知道怎樣回答。鄭清自嘲的笑了笑——他總不能指望遇到的每一隻貓貓狗狗都會說話。
宿舍里的呼嚕聲依舊平穩,但與之前相比輕緩了許多。
「你能聽懂我說話,對吧。」
男巫看狗子點頭後,終於說出來心底盤桓許久的那個念頭:「還記得那天晚上把你吊到貓果樹上的那個巫師嗎?你能不能把他給我帶來……你已經不是那天晚上的你了,我相信你能做到。」
鄭清相信,那天咬過自己之後,這條狗子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變化。它死死追逐著自己不放是一個表現,能夠無視學校守護陣法的桎梏來去自由是另一個表現。而他相信這種變化還有很大的潛力可以挖掘。
就像他身上那顆種子一樣。
狗子明顯有些猶豫,因為那兩隻燈火蟲有些飄忽不定,沒有最初那麼閃亮了——這反而讓鄭清多了幾分信心。『猶豫不決』這種高級念頭,不是普通狗子能擁有的。這幾天它已經變得越來越聰明了。
幾秒後,狗子還是答應了男巫的請求,勇敢的點點頭,尾巴一收,倏的一下,消失在了宿舍的黑暗中。
鄭清再一次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他把腳從地上收起,重新盤坐在床邊。
宿舍里的呼嚕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的乾乾淨淨。
「你是不是對它抱了太高的希望?」辛胖子的聲音從他的床上響起,夾雜著肥貓輕微的呼嚕聲,顯得不那麼清晰:「畢竟它只是一條狗……」
「我對它而言也只是一隻貓。」鄭清笑了笑,低聲回答,一點也不好奇胖子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的。
「還是有些魯莽。」蕭笑嘆了一口氣,雖然黑暗中看不清動作,鄭清仍舊可以感覺到蕭笑在搖頭:
「……你只是剛剛弄清楚它的背景,對它的目的、它的想法,都一無所知。就像之前那樣與它保持距離不是很好嗎?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許多天大的麻煩,就是因為這些小因果一點點積攢出來的。」
「麻煩太多,就不在乎這點麻煩了。」鄭清仰頭躺在自己的枕頭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能夠把兩個麻煩扯在一起,說不定它們能互相抵消,然後就沒有我的麻煩了。」
這個設想實在是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