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你說得很是,朕怎能用羽毛。」盛靈淵終於緩緩抬起頭,含笑看向影人的眾多分/身,「你怎麼配?」

  「奴不過是個可憐的影子,」水銀沸騰似的冒著泡,不一會兒,無數身影就從地上「蒸騰」出來,有最後的天耳、初代清平司總司、混血九尾狐……有詭異的人身、有巨大的半獸,張嘴吞吐出刮人臉的腥風,「不知道這些先人,夠不夠得上一睹人皇的風采?」

  影人能繼承主人的全部,他就像個盡忠職守的刻錄機,曾經試圖主宰他一生的,死後都成了被他保存的活標本,所有的力量被他偷走繼承。

  外勤車在這些大佬們包圍之下,好比是被荷槍實彈的土匪們包圍的南山幼兒園,因為戰鬥力對比是這樣的:影人的分/身里,最後一位是活了七百年的混血青蛇妖何翠玉——玉婆婆,此人弱得宛如添頭,在裡頭活像個湊數的,站在最角落。

  而在場的「外勤精英」,管這位「添頭」叫老祖宗。

  「這他媽什麼操作?」張昭瑟瑟發抖道,「前任天團嗎?我突然對『集郵』有了不一樣的領悟……」

  影人的前任天團們縱聲大笑。

  外勤車被那可怕的聲波震裂,分崩離析。

  眾外勤們在亂飛的防護工具掩護下,跳車的跳車、撈人的撈人,一時間好不狼狽。

  「諸位,」這時,眾人腦子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我與赤淵相連,如果不加約束,容易破壞已經岌岌可危的朱雀骨封,可否借我身軀一用?」

  外勤們心裡集體浮起問號,什麼叫「借身軀一用」?

  聽著好糟糕,好像有失身的風險。

  然而陛下作為封建統治階級,惡習難改,雖然語氣客氣有禮,卻並不是徵詢,而是通知。

  話音還沒落地,張昭就覺得有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念頭從腦子裡閃過,跳過他的大腦皮層,直接對接了上肢肌肉,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那念頭的內容,手已經自動遵了命,將時間暫停了一秒!

  「別反抗,」黑霧似的天魔氣凝結成細線,從所有外勤雙耳穿過,「放鬆點,交給我。」

  外勤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遠程控制的電腦,自己的意識還在,但被某種神秘力量控制了一部分神經迴路,接管了身體,而且無法反抗——外勤們自以為身經百戰,反應速度一流,此時卻發現自己的思維跟不上身體。

  第一個動作是怎麼做到的還沒分析出來,又發現自己已經瞬移到了十幾米以外。

  一秒的暫停眨眼過去,所有現在清醒的外勤的站位都安排好了。

  「我倒忘了,陛下戎馬一生,是陣法大家。」影人七嘴八舌地笑起來,「就算自己不方便動手,還能以人為棋子,有意思。可是您昔日手下都是什麼人?巫人精銳、混血大妖、人族集天地之精華的高手,元嬰以下沒資格面聖。現在這些又算什麼?哈哈哈哈哈!」

  張昭:「這句我聽懂了,是種族歧視……臥槽!」

  他腰間的能量檢測器無聲無息地碎成渣,掉了下去,落地剎那,腳下地面變成了沼澤,一隻像巨鱷一樣的怪獸從地面上浮起來,張開大嘴,嘴裡著著熊熊烈火,就要將地面上不自量力的凡人們吞下去。

  與此同時,天上雷雲遍布,閃電越壓越低,像口大黑鍋當頭落下。

  外勤們卻發現自己腳沒停,厚厚的戰靴從著火的沼澤上踩過,每個人的腳步都帶著奇怪的韻律,忽快忽慢,鞋底非但沒被燙焦,反而有點凍腳。

  一個外勤驚叫:「我的鞋結冰了!」

  細密的水汽從水系外勤身上蒸騰出來,燕秋山能感覺到周圍的金屬離子在動,捕捉著水汽,但速度太快,他的反應根本追不上那些熟悉的老夥計。

  最敏銳的谷月汐聽見地心傳來玄妙的震動,屬於不同譜系的外勤特能們在走動時,彼此之間好像圍成了特殊的聯繫,複雜莫測。

  一個巨大的雷火球砸下來,張昭頭髮都豎了起來,下一刻,卻發現那火球被看不見的能量場撞開了,滑到沼澤里的巨獸嘴裡,砸出一聲讓人失智的巨響。

  然而外勤們各自腦震盪,不影響統一調配的盛靈淵,這一支風神小隊裡正好湊齊了五行之人,他嚴絲合縫地調出了一個以人為棋的陣法,燒焦的地面灰燼四散,繼而伸出一支嫩芽,植物系的外勤感覺自己的特能正以某種聞所未聞的姿勢輸出,那嫩芽瞬間長成了參天大樹,上承天雷,下接地脈。

  「呲啦」一聲巨響,以江州地脈微能量來源的影人被自己引來的雷一通好電,前任天團們差點沒能維持住臉,露出裡面水銀質地的瓤來。

  那植物系的外勤嚎道:「我去,老子從來沒有這麼牛逼過,有沒有人能錄下來當教學視頻啊!知春拜託!快開攝像頭!」

  知春:「……」

  盛靈淵朝他招了招手,從懷裡摸出一隻塤——是俞陽咖啡店裡的那隻:「過來,給我聯繫你們的人,問他們能不能想辦法把『迴響音機』里的音樂換一換。」

  「迴響音里的音樂?」此時,平倩如奉命帶著第三批迴響音機,已經運到了江州邊界,她帶著防毒面具,聲音很悶,焦慮地看了一眼pm2.5明顯超標的江州,她囁嚅道,「可是大範圍地使用迴響音,一不小心就會對該地區所有人造成精神創傷,我們不允許使用含有高精神特能的聲音,換音樂需要部門主任親自報批,研究院精神部門會審……」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敢不敢做主?」盛靈淵打斷她,此時十幾個凡人外勤被他調動得滿場轉,居然一時和一幫古代大能僵持住了,「我想你們主任肯定沒意見。」

  平倩如六神無主地舉著手機。

  她周圍的外勤們也跟沒頭蒼蠅似的。

  「善後科動作快!」

  「心魔瘴的擴散速度之前大概是每小時十公里,現在速度幾乎加快了一倍,迴響音機可能不夠用,快點想辦法!」

  平倩如茫然道:「為什麼會突然增速……」

  「咱們外勤的戰損,」同事喘了口大氣,「外勤在裡面遇襲,防護破損以後就會陷入瘴氣里成為對方的能量源,我看……不行就只能讓群眾撤離了。」

  江州境內大量居民陷入心魔瘴里,破壞力驚人,即使有盛靈淵臨場即興改編的通心草咒幫忙,光是那點特種部隊也不夠用。周圍所有分局裡能調來的人都調來幫忙維持秩序了,連後勤都上了。一些根本沒參加過戰鬥的工作人員雖然也是特能,其實跟普通人幾乎沒區別,那點特能也就能讓他們在小區掰腕子大賽里能拔得個頭籌,臨到陣前手忙腳亂。

  說話間,楊潮和羅翠翠已經帶著一幫善後科的小弟把新運來的迴響音機接入了,開始按流程放第三輪音樂。

  然而顯然,迴響音機溫和音樂的叫醒速度遠遠趕不上他們送人頭的速度。

  「瘴氣擴散速度稍稍減緩,隨後又有上升趨勢。」

  「迴響音機功率能再高一點嗎?」

  「想想辦法!」

  「已經是最高了,兄弟!」寒冬臘月天,楊潮的汗流進了眼睛裡,可是穿著防護裝備沒法擦,「現在這個迴響音里的音樂我估計隔著海峽的鄰國都能聽見,迴響音效果跟機器的功率沒關係,只跟使用的精神異能載體……那個音樂有關係!」

  外勤是外行:「那換歌啊!」

  「迴響音機一般是一對一使用,給特能現場的無關人員修改個記憶什麼的,現在開這麼大功率、這麼大範圍,精準控制實現不了,就算咱局精神系特能都調過來也得集體腦出血,不可能有人的精神力控制得住,只能使用現成的精神系作品。」楊潮說,「精神系的所有東西都必須加一百二十個小心,每個人都得對症下藥,不然輕則把人弄成精神病,重了會出人命的——我打個不太確定的比方,現在這種情況需要猛藥、虎狼藥,但這些藥能治好一幫人,就會吃死另一幫人,你說怎麼辦?我們只能給大家發板藍根!」

  羅翠翠小跑過來一把拉住楊潮:「別板藍根了,善後科全體開會,立刻做準備撤離周圍群眾的預案!天哪天哪……這怎麼預?從哪撤?撤到哪算頭?撤完把人放哪?誰知道這玩意能擴散到什麼地方?怎麼跟上級溝通?怎麼跟公眾解釋?」

  不但要考慮怎麼向公眾解釋,照這個速度,說不好還會影響鄰國,旁邊有幾個國家的特能人政府和普通人政府還是分開的,得分兩頭溝通。

  而瘴氣範圍越來越大,每個特能身上攜帶的氧氣是有限的,物資怎麼調配?

  就算是撤離,瘴氣每小時二十公里的擴散速度,毫無準備的普通人也能以這個速度撤離嗎?那不是天方夜譚麼?

  要命的是,江州離首都永安可不算太遠。異控局總局地下鎮壓著多少危險封印物,那就是個特能界的核/導基地,萬一永安地脈被污染,影人的人魔搞到異控局大樓……

  羅翠翠欲哭無淚,焦慮得原地轉圈:「我要買假髮了,我要買假髮了!」

  善後科從來是悄悄來、悄悄走,乾的最多的是寫個新聞稿,默默談賠償合同,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大規模的安全事件,外勤疲於奔命,後勤亂作一團。

  平倩如腦子裡一片空白地站了兩秒鐘,把心一橫,對著電話說:「您還在嗎?」

  「在,聽見了。」盛靈淵平時說話聲音就好聽,從貼著耳朵的話筒里流出來,有種說不出的溫柔意味,「不用擔心。」

  不擔心是不可能的,在東川。她看見過盛靈淵一個人操控迴響音機洗了一群人的記憶,但東川只是個城市,那個時間點,大部分人都在睡覺,跟眼下這種情況沒法比,他控制得住嗎?

  萬一有人死了,這事算誰的?

  要她負責,她就算拿全部前途……她也沒什麼前途——就算拿身家性命擔得起嗎?她的身家性命才值幾毛錢!

  平倩如慫成了一團。

  然而她就這樣瑟瑟地發著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嘴卻好像背離了大腦,自作主張地回答:「接、接什麼?我去換歌。」

  三分鐘後,陶塤的聲音通過信號,傳給迴響音機,又從數十台大型迴響音機里放出來,吹向心魔瘴的迷霧。

  塤的聲音是風從狹窄的破泥爛瓦中穿過時擦出來的,低沉孤絕,可是盛靈淵的塤聲卻不同,曲聲有種春來鳥雀歸巢的輕快。不知是哪裡的小調,帶著股熱烈的天真爛漫,連氣流卷過的顫音都透著歡快。

  飛快往外擴張的心魔瘴陡然一頓。

  第一遍音色凝滯,稍不熟練,他像是邊想邊吹,一不小心,音色就往低沉喑啞的方向走,再被生拖硬拽回原本的基調,顯得有些侷促。

  此時陣法雖然精妙,但外勤們畢竟是人,此時人的體力已經有點跟不上了。有個風神幾乎被他抽空了能量,腳下一軟,天/衣無縫的陣法立刻露出破綻,幸虧旁邊就是燕秋山,臨時替他補了一下。

  影人們顯然也看出了誰弱,包圍圈驟然縮小,盯上了幾個已經喘成狗的外勤,陣法登時捉襟見肘。

  谷月汐是最先看出門道的,汗都下來了,拼命在意識里溝通盛靈淵,問他怎麼辦。

  盛靈淵卻沒理會,他閉上眼,坐在炸裂的外勤車廢墟里,反反覆覆地吹著那段不熟練的小調。

  劍靈原身是朱雀,有翼一族除了嗑瓜子比別人快以外,還都擅音律。

  盛靈淵記得,不管是仙音雅樂還是民間小調,那傢伙只要聽過一遍,就都能學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品味不佳,學會以後總喜歡自己亂改成不倫不類的樣子,最後唱什麼都像鳥叫——吵得要命。

  唯一一首他學會以後沒有亂改的,是一首北原人的小曲。

  那一年,為了爭取北原的支持,盛靈淵親自帶人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聚居地,見他們的大祭司。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難的中原人逃到有雪山天塹庇佑的北原避難,把中原一些風俗也帶了過來——他們去的時候正好是上元佳節,難民們在天寒地凍中做了冰燈,花紅柳綠地擺滿了長長的山谷,想要再造一條家鄉那樣玉壺光轉的長街。

  劍靈鬧著要逛、要猜燈謎,盛靈淵只好神思不屬地帶著他溜達了一圈,走馬觀花,心裡還來回琢磨著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機鋒。

  劍靈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不高興了,鬧著說:「你和那個白鬍子老頭猜謎語玩的時候,我都一直陪著你,怎麼讓你陪我玩一會都不行!」

  他當時無奈地哄道:「你尊重些,什麼白鬍子老頭。再說你幾時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說了沒兩句你就睡著了,別當我不知道。」

  還打小呼嚕,幸虧除了他,別人都聽不見。

  劍靈理直氣壯:「那老頭一個字拖八百里,說話跟招魂一樣,誰聽著不困?」

  盛靈淵一不小心被他帶過去了:「那老頭手裡有北原千里冰川,還有三千狼騎,別說招魂,叫魂也得聽著。再說我們說的是正事,沒有猜謎語玩。」

  「有話不直說,繞來繞去,就是猜謎語,吃飽了撐的。老頭不就擔心你拿狼騎去填妖族的刀山,踩著北原的屍骨獨攬人族大權嘛,就這點破事,當誰聽不明白?」

  盛靈淵不以為意地一笑:「北原與我中原雖屬同族,但到底並非一統,先帝在時便常與這些北方的鄰居起紛爭,大祭司的擔憂不無道理。」

  「你跟先帝不一樣。」劍靈想也不想地說,「你是人皇。」

  盛靈淵一愣:「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人皇,」劍靈的聲音清澈無垢,「你答應過阿洛津,會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無著的屍骨都收殮。你還說要還河山清明,帶每個人回到自己的家鄉去,等我修出真身,能高高興興地踏遍三山六水。」

  盛靈淵好像一下子從那些讓人疲憊不堪的勾心鬥角中逃了出來,迎面吸進一口春風。

  那時候真年輕啊,東川的梨花還在開,世上有個少年還相信他是無所不能的。

  「快帶我去猜燈謎,猜中了也有燈拿!」劍靈故作老氣橫秋地說,「這鬼地方到處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點燈又睡不著,我不得給你贏一盞花燈好哄你睡覺嗎?」

  盛靈淵啼笑皆非,心裡又酸又軟,只好陪他一起丟人——燈市是難民思鄉的寄託,所列燈謎,大抵帶著他們各自家鄉特有的隱喻。那些隱喻來自天南海北、風俗迥異的地方,要是沒有事先做足功課,很難摸清頭腦。盛靈淵故意不吭聲,結果大言不慚要「哄他睡覺」的小劍靈從街頭猜到街尾,一個也沒猜出來,氣成了葫蘆。

  最後是一個攤主認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盞冰燈給他們,才總算沒有空手而歸。

  劍靈挑了一盞蝴蝶的燈,因為東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們就會拿著蝴蝶的風燈在山頂放,那時小劍靈剛從東川出來,沒見過什麼世面,看見燈,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是蝴蝶形的。

  劍靈一直覺得那盞冰燈是自己「贏」的,寶貝得不行,臨走時一定要帶上。可惜關內已是春暖花開,冰燈離開北原就化了。

  劍靈沒說什麼,但盛靈淵能感覺到,他的小劍靈好像頭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謝,長久難求,知了惆悵。於是盛靈淵也不怕丟人,用木頭雕了個小蝴蝶的劍穗,掛在天魔劍上。

  回去的路上,劍靈哼了一路的北原小曲,那並不是傳統的北原塞外曲,是融合了來自各方的難民們家鄉的小調,風格完全不同,卻又微妙地水乳交融。有一點傷感,又被北原人民在冰雪裡錘鍊的曠達衝散,它顯得生機勃勃。

  仿佛暗喻著中原各族與北原各部的握手言和。

  盛靈淵終於磕磕絆絆地回憶起了那首完整的曲子,回憶起了他拋諸腦後的一生。

  那時他未及冠,是個比劍靈老練不了多少的傻孩子,還在念著長久。劍靈大言不慚地封了他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人皇,他回望跨越雪山的那條茫茫天路,竟也無知無畏地受印上任,發下大願:眾生,凡有靈,皆有容身之處。

  這樣,等千百年後,劍靈修出真身,就有個可以快快活活浪跡四方的人間了。

  多麼不知天高地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