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淵心裡冒出無名的焦躁,臉上卻不顯,一低頭,他將車裡的風神們「速凍」了起來,暫時切斷了不斷從他們七竅進出的黑瘴,然後沖谷月汐擺擺手,聲音依舊穩穩的:「不礙事,你先給我講講情況。��
谷月汐恰好是陛下最欣賞的那種人,不廢話,知道輕重緩急,先三言兩語把重點陳述一遍,然後問:「我有幾個問題,前輩,現在精神系護具不但不起作用,還會助紂為虐,怎麼防護?怎麼叫醒這些同事?然後這些無孔不入的瘴氣現在什麼程度,如果像你說的,所有中招的人都是『養料』,那會不會持續擴散,如果有可能會擴散到其他地區,我們該怎麼辦?第三,被黑瘴侵蝕過的普通人群眾怎麼辦,會不會有後遺症?」
第一個從心魔瘴里掙脫出來,腦子還挺清楚,盛靈淵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怎麼稱呼來著?」
谷月汐噎了一下:「……谷月汐,風神二隊。」
也算合作了好多次,她居然還沒能擁有姓名……更莫名其妙的是,她從那男人嘴裡聽見「小姑娘」這久違的稱呼,非但生不起氣來,還產生了種迷路兒童找到救助者的委屈。
「所謂精神系護具,原理是屏蔽外來的聲音,而心魔是由內而生,屏蔽外界,識海自然就會向內,反而會給心魔瘴推波助瀾,護具肯定會成掣肘。也是因為這個,被困心魔的人,你只能叫,醒不醒靠他們自己。」盛靈淵回答,「人魔要想擴張,可以無止境地擴,除非在那之前能將他封印……至於後遺症,主要看個人心志、看被困多久,一時片刻,大概多數人都不要緊,只當是做了場噩夢,但要是比一場噩夢時間更長,就不一定了。可能有人再也醒不過來,還有人即使醒來也會性情大變,不好估計。」
谷月汐迅速檢查了手頭有的東西——此時他們身邊沒有高能物,普通的通訊設備的信號又恢復了兩格,她當機立斷,越級上報給總部的總調度室。
總調度室和肖主任的聯繫突然中斷,正亂作一團,接到谷月汐簡報的時候,黃局才剛剛把局面鎮定下來。
「我剛溝通拿到了隨時調閱公共監控網絡權,」黃局沉聲說,「第一批無人機半小時之內能到位,但是現在我們的人沒法靠近,是嗎?我想知道,六大譜系、以及普通人的軍警部隊,沒有人能免疫這種心魔瘴嗎?」
「不,」盛靈淵插話說,「能從心魔瘴里醒過來的人沒事,沒來得及入瘴的人如果能把自己保護起來,不接觸瘴氣,也能堅持一陣。比如……」
「水系下水用的氣泡和金屬系的體外保護都可以!」另一個聲音接入通訊信號,聲音聽著有點發悶,「我是風神一張昭!我們被不明能量物體攻擊,幾乎所有同事都中招了……當時我被我們老大塞進了一個水膜里,現在、現在……」
黃局連忙問:「水膜能堅持多久?」
「領導不用擔心我,燕總醒了,他給我加固了。」視頻接通,張昭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身上的水膜已經破了,但他體表鍍了一層薄薄的金屬保護膜,口鼻接著氧氣瓶,形象像個愛好潛水的金身羅漢。
轉動鏡頭,直升機上的外勤精英們有的人昏迷不醒;有的人怔怔地或站或坐在原位,對外界毫無反應;還有人有暴力舉動——痛苦地用頭撞牆,或者陰沉著臉走來走去,試圖攻擊身邊一切活物,一個男人正忙著將這些危險分子隔開。
見鏡頭轉過來,男人簡略地沖黃局一點頭,惜字如金道:「黃局您好,我是燕秋山。」
「燕總當時在急救艙里,」張昭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有什麼能保護……」
「不是。」
「那倒不是。」
盛靈淵和燕秋山同時開口。
燕秋山意外地通過視頻看了他一眼:「嗯,對,我身體感覺到有危險的時候,會自動調動周圍的金屬物質自我保護,應該是一種特殊的……變異金屬特能。」
他並不知道那曾經差點把他身首分離的南明石留給他一份什麼樣的禮物,「特殊的變異金屬特能」,這個說法在盛靈淵聽來有些滑稽,嘴角不易察覺地抿了一下。
張昭恍然大悟:「難怪影人特別針對你!」
「水系和金屬系都有類似的防護措施,集中調度各部門這兩個譜系的特能,但是需要帶好氧氣瓶,」燕秋山飛快地說,隨後他瞥了一眼張昭,「越年輕、經歷越簡單越好。注意不要攜帶任何精神系護具,交通工具最好嚴格密封,不要開外循環……」
燕秋山話沒說完,兜里手機忽然突兀地響了——手機是風神的同事怕他路上悶得慌,給他買來解悶的,電話卡都是新的,他沒心情動,塑料膜都還沒撕,所有帳號都沒登陸過,知道號碼的幾位除了谷月汐和張昭,現在都在他腳底下人事不省……
燕秋山掏出手機掃了一眼,忽然面露驚訝。
有一個未知號碼給他發了條信息:「影人本體寄生在一個古蚌殼裡。」
燕秋山立刻把電話撥了回去,打不通,於是回了一條信息:「你是誰?」
對方回復得很快,發了一打照片過來。
「這拍的什麼?絲綢古董書嗎……」張昭把鏡頭移向屏幕,給了照片一個特寫,「好多鬼畫符,這些不全是漢字吧?」
盛靈淵瞳孔一縮,一眼認出了故人筆跡——那是微雲的字,寫在鮫紗上。
微雲剛到人族的時候,為了儘快學會識字,每天會記錄不少瑣事練筆,不會寫的就用高山文先填上,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體。
這段寫在鮫紗上的筆記記錄了他遇到一個影人、並使之化形的事,事無巨細,微雲像個剛娶到媳婦的傻新郎,在這兇險重重的人族王庭三心二意地當著人質,被一個完全依附他的影人迷得神魂顛倒。
盛靈淵一目十行地跳過一系列肉麻的廢話,找到了筆記的關鍵點。
微雲說,別的影人化形以後,就會徹底脫離之前寄生的木石。但他這影人似乎是年幼的時候受過傷,天生弱質,每逢初一十五朔望之夜,就要回到一個古蚌殼裡休養。
筆記上說這影人像是天性高貴,「尤喜御賜之物」,每次看見都要向他討要,藏在他的蚌殼裡,「甚是可憐可愛」。筆記里還說,影人看上的小玩意必定是陛下經過手的,微雲那個只會打鐵的二百五認為這是影人生性敏感,能感覺到天子的「紫微之氣」,還挺自豪!
盛靈淵:「……」
那小魔物因他入魔,又被打怕了,分明是不敢在他面前露面,纏上微雲,拐彎抹角地蹭天魔氣。
張昭:「什麼意思?這是誰發的?是敵是友?」
燕秋山和盛靈淵同時想起了那個和知春一模一樣的通心草娃娃,兩人同時抬起頭透過屏幕看了對方一眼。
燕秋山深吸了口氣,借著盛靈淵冰冷的眼神冷靜了一會兒。他本能地想信,然而他也深知,世界上所有的騙術勾的都是「本能」,他的「本能」不過是那張照著知春雕的臉,並不可靠。
燕秋山謹慎地說:「不知道,能不能讓技術部門追查一下號碼來源,古修科有沒有人能解讀這上面的文字,麻煩聯繫王博士……」
「跟我走。」盛靈淵打斷他,撿重點把微雲那三紙無驢的筆記翻譯了一遍。
那蚌殼很可能就是影人後來重新給自己找的寄生殼——這影人既然能一遍又一遍地返回未化形狀態,那麼根據影人習性,很可能終身離不開寄生殼。
蚌殼煉化過不知多少天魔氣……會不會他煉化江州地脈也是同一種手法?
張昭震驚道:「先生,你是什麼牌的大百科?讓古修科給你發三倍工資吧。」
燕秋山意外地皺了皺眉:「這位朋友,你憑什麼判斷這信息來源可靠的?萬一這是那影人的陷阱呢?」
「他剛吞了不該吃的東西,現在應該正無暇他顧。」
影人明顯不知道宣璣的守火人身份,現在心魔瘴從宣璣身上獲得的能量雖然足以把整個江州「吃」下去,被朱雀火灼心的滋味應該也不好受,這影人生性貪婪,連天魔身也敢肖想,肯定不捨得把這口燙嘴的雞肉吐出來,這會兒最大的可能就是沉入地脈,回他寄生的殼裡努力消化。
「此地數千萬凡人等不起,他扣著這麼多人,就算是陷阱,諸位還能不跳麼?我記得你們可是有那個『紅線』。」盛靈淵一句話把眾外勤臉都說綠了,然後他好整以暇地對谷月汐說,「能困住我的陷阱還沒見過,小姑娘,給我江州地脈圖,然後駕……開車去,按我指的路走。」
谷月汐立刻調檔出江州的地脈圖給他,猶豫了一下,她低聲問:「您說的……『不該吃的東西』是宣主任嗎?」
盛靈淵看了她一眼,半帶寵溺意味地說:「小丫頭倒聰明,你想說什麼?」
谷月汐本來就是個拘謹的人,最不擅長對付這種路數,立刻連耳尖都紅了,一時更拘謹了:「那……那什麼,我知道宣主任很、很厲害,有很多秘密,我眼睛有時候能看到一點……雖然不算熟,但我覺得他性格挺開朗的,不像想不開的人,至少不會比我還想不開,前輩,你不能像叫醒我一樣,叫醒他嗎?」
「不能,」盛靈淵沉默了一會兒,臉色淡了下去,「他跟你們不一樣,他身已入心魔瘴。你可以理解成……現在籠罩整個江州的黑瘴都是從他的心魔而生。」
谷月汐:「……」
她震驚地看了一眼車窗外昏天暗地的世界,這起碼得是被滅過滿門、斷子絕孫……外加五馬分屍級別的苦大仇深吧!
留守總部的黃局接到消息後也震驚了:「我這就找人調小宣同志的檔案。」
盛靈淵可有可無地開始對著地脈圖掐算關節,不覺得他們能查出什麼。幻境裡根本沒有人間什麼事,宣璣被拖進心魔瘴的關鍵點一定和三千年前……和赤淵有關係。
到底是什麼?
守火人一族為什麼要保存自己的屍身?朱雀骨生的靈為什麼會有金鐵屬性?
宣璣覺得自己像從一場美夢裡醒來——夢裡他像個凡人那樣,混跡在人浪里,浮風而樂、隨遇而安,無前生牽掛,也無來世憂思。
然而美夢總如泡影,讓他安寢片刻,又要在無邊黑夜裡睜開眼。
一睜眼,他成了與人世毫無瓜葛的天魔劍靈,失去了自己的劍身,失去了和所有人的聯繫,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供在心尖上的人每天靠驚魂入夢,反覆地磋磨自己。
他渾渾噩噩的,一會兒跟著寧王走進地牢,聽他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微云:「你可知赤淵一事牽連著人族的千秋萬代,踏錯半步就是人間浩劫、千古罵名,你們兩個蠢材……蠢材!竟敢將天魔劍靈和這種事掛上關係!你和那扁毛老妖怪到底在想什麼?二位可真是眼光毒辣,陛下全身上下就這麼一塊逆鱗,你倆一踩一個準!」
一會兒又看靈淵一次一次砸劍取血、
宣璣瘋了似的喊他、拉他,口不擇言地在他耳邊大罵:「你就那麼想把我關在劍里?陛下,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他甚至願意以魂飛魄散、此生萬劫不復為代價,換那個人看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可是手與手總是彼此穿過,他們誰也感覺不到誰。
連微雲都快被盛靈淵逼瘋了。
「你在,對不對?我知道你在,我是天耳,我的直覺沒錯過,可為什麼我聽不見你。」微雲來回咬著自己的指甲,神神叨叨地對著空氣說。
「你就當你錯了,跟他認個錯,大師,」宣璣說,「別陪他瘋了。」
微雲聽不見,把指甲嗑成了波浪形:「到底為什麼?」
宣璣幽魂似的跟著他,筋疲力盡道:「算我求求你倆了,放我一條死路吧。」
修復天魔劍反覆失敗,後期微雲壓力大得受不了,偶爾會跟宣璣說話。宣璣每次都在旁邊有問必答,可惜他倆溝通不了,只能像兩個神經病一樣,面對面地自言自語。
劍爐外,一個聲音響起:「你為何不告訴陛下,天魔劍靈已死了呢?」
並肩蹲在地上的微雲和宣璣同時一激靈,扭頭看見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逆光而立。
劍爐在度陵宮深處,東內寢宮隔壁,是禁地,除了微雲,連普通內侍都不能靠近。可這個人竟能自由地出入宮禁。他蒙著面,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目光中似乎含著悲意,他走路腳步極輕,到了幾乎無聲無息的地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
宣璣張了張嘴,一聲「老師」沒叫出口。
這是帝師,丹離。
微雲一見丹離,腿肚子就轉筋,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他哭喪著臉道:「丹離大人,陛下現在不在這……」
「我知道,我剛去看過他,給他點了些安神的藥香,睡了,」丹離伸手敲了敲已經冷卻下來的劍爐,嘆了口氣,「胡鬧啊……他自己胡鬧就算了,你們這些人不加勸阻,居然還跟著他一起。」
微雲不敢吭聲。
「陛下年輕氣盛,復國、殺妖王,都是不世之功,我實在怕他就此自滿,以為天下盡在掌中,可以為所欲為。先前因為混血妖族設十三司之事,巫人族叛出,已是警示,我以為他能記得教訓。誰知現如今江山未定,他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弄什麼『清平司』。」丹離語速很慢,吐字輕重有致,像吟唱,格外好聽,「我本想著,讓他嘗嘗失去的滋味,清醒清醒也好,事後他要折騰也正常,由著他鬧一陣,可凡事要有度……為人臣下的,要守本分,該勸還是要勸,事事縱著哄著,以求自己富貴,那是佞幸,你說是吧?」
微雲囁嚅說:「我……我只會打鐵鑄劍,那些都是家國大事,我不懂的。」
丹離眼角微微一彎,露出別有深意的幾條笑紋:「你真不懂嗎,微雲王子?」
微雲膝蓋差點被他笑軟。
丹離展開笑紋,溫和但不由分說道:「去告訴陛下,就說天魔劍靈已經死了,讓他死心,別荒唐了,心頭血都快流光了,今日大朝會上他一臉病容,坐都坐不住,真當群臣都是瞎子?」
微雲雖然怕他怕得要死,卻還是硬著頭皮說:「可……可這樣草率無異於欺君,我是發過血誓的,不敢背叛陛下,我實在……」
「天魔劍靈就是死了,這怎能算欺君?」丹離打斷他,「你既然偷偷在妖族中探查過,想必清楚,那器靈原是一隻朱雀『天靈』,入劍前,是非生非死之態。」
微雲後背的汗毛都炸起來了,「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我不曾暗通過妖族……」
丹離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哂,虛虛一抬手,便將那有名無實的高山王子託了起來:「殿下這一跪臣可受不了,不必這樣客氣——好吧,你不曾暗通過妖族,天靈的事是自己想出來的。那你也該明白,那場煉器,給永遠也不會破殼的『朱雀天靈』賦了生,你就算異想天開,想要複製當年煉器的過程,至少也要做足當年的全套才行——你能麼?別自不量力了,按我說的回陛下,血誓不會反噬,陛下就會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丹離撂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剩下劍爐旁無人可見的宣璣和微雲兩個,都是一臉茫然,沒聽懂他是什麼意思。
宣璣一頭霧水。
做足全套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微雲撒謊不算背叛血誓?
微雲卻皺起眉,驢拉磨似的在原地亂轉,把「賦生」和「做足全套」來回念叨了幾遍,片刻後,他腳步一頓,突然駭然睜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