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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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宣璣好不容易從暴怒的肖主任那裡弄明白了來龍去脈,不由得暗嘆一聲:這老肖,真是精英教育生產出來的標杆,雖然生了一副豬狗不如的臭脾氣,關鍵時候也清正得起來。

  他雖然對巫人咒一知半解,但出於某種說不清的直覺,幾乎立刻就明白了盛靈淵的用意:「老肖,你先聽我說,你先不要作任何回應說明……」

  肖征:「廢話,我他媽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回個什麼?」

  「鏡花水月蝶這事,對方在暗,我們在明,誰也不知道這種事歷史有多悠久,在組織里紮根有多深,會牽涉到哪些人,對吧?」宣璣知道解釋也沒用,只好默默地替盛靈淵背過這口鍋,順口裝了個神,「我就知道你一衝動准能幹出這種事,也不想想,巫人咒的原理有官方認可嗎?被大傢伙接受了嗎?聽都沒聽說過,靠這玩意能當呈堂證供嗎?」

  肖征聽他還在強詞奪理,舌尖醞釀了一口芬芳之氣:「你媽——」

  「注意素質,領導!」宣璣連忙勸道,「你現在本來就禿,再嘰燎暴跳,別人該以為你早更了!」

  肖征感覺自己不必早更,離早逝都不遠了。

  「你想想,那個咒文要是只能留個印,下一步你怎麼辦?把腦門上『頂花帶刺』的都抓起來,到時候人家不承認,你有什麼辦法?而且打草驚了蛇,提醒人家銷毀證據不說,萬一對方人多勢眾,狗急跳牆,給你來個『大叛變』,你打算怎麼收場?」

  肖征那邊沉默了,片刻後,他冷靜了一點:「所以你是什麼意思?」

  「你過一會再發一封郵件,」宣璣轉著眼珠給他出餿主意,「就說你的病房昨天被不明人士闖入,偷走了你的手機,發的郵件里有惡咒,局裡正在組織緊急調查,讓大家千萬小心,然後以『預防傳染』的名義,把中招昏迷的那些人隔離——也就是分開關押起來,你懂我的意思吧?他昨天晚上闖進你病房,不會被監控拍到,但肯定留下痕跡了。」

  肖征恍然,目光轉向燒毀的能量儀和筆記本:「你是說,明里調查所謂『惡咒』,暗地裡調查這些被隔離審查的人。」

  宣璣:「天才兒童,給你一百零一,多一分不怕你驕傲。」

  肖征:「滾蛋!」

  王澤拿著塊奶油蛋糕,用叉子把奶油都刮下去了,聽到這段,他頓了頓,打量了宣璣片刻,然後拉開腮幫子,把整塊蛋糕囫圇個地塞嘴裡了,仿佛一條若有所思的河豚。

  「既然你決定查到底,那咱們就查,」宣璣慢條斯理地說,「我建議咱們從現在開始兵分兩路。你秘密回總部,我們先留下,把東川這邊的事結個案,到目前為止,第二場陰沉祭的疑點還非常多——畢竟畢春生的陰沉祭用了千人活祭,才請出了第一位人魔,相比起來,你不覺得這第二位出場費有點低麼?」

  肖征停頓片刻,語焉不詳道:「風神可以信。」

  肖征讓王澤傳電話,就是相信風神,不打算避諱對方的意思。宣璣抬眼朝王澤一笑,想起公園裡那通神秘電話,心說風神也不見得那麼可靠,但他沒爭辯,只是簡單地「嗯」了一聲:「知道。」

  肖征又跟他交代了幾句,撂下一句「劍靈的事回頭再跟你算帳」,就匆匆放下了電話。

  宣璣聽見電話里的忙音,一時哭笑不得,心說:我還不知道「劍靈」這筆帳怎麼算呢。

  他的思緒一時又劈了個叉,飄到了盛靈淵身上——他半夜三更到老肖的病房裡幹什麼?因為用雷劈了人家一下,所以想彌補錯誤,專門替人療傷去了?

  不可能,老魔頭有這良心,早改行普度眾生了。

  仔細一琢磨,宣璣忽然有點後怕——他交給肖征的那張巫人咒是精通「咒」的盛靈淵寫的。他當時感覺沒什麼危險,就直接給了出去,現在回想起來,這事辦得實在有點欠考慮,沒想到那位陛下居然會循咒夜訪。

  假如頭天晚上,肖征沒有正直到底,而是選擇偷偷銷毀巫人咒呢?

  他收到的「禮物」,還會是一份溫和友好的「伐經洗髓」嗎?

  「風神一和風神二的全部隊員現已就位,剛剛接管了東川分局,肖主任囑咐我們聽你的,你說怎麼查就……」王澤壓低聲音,說到這,發現宣璣臉色忽然凝重了,忍不住也跟著凝重起來,「宣主任,怎麼了?」

  宣璣斟詞酌句地說:「有一個危險人物,特別危險,一不小心要命的那種。」

  王澤:「嗯,誰?」

  「別管誰了,」宣璣擺擺手,「現在的問題是,假如這麼一個人,但你卻總是不自覺地帶濾鏡看他,經常無意中忽略他的危險程度,忘了防他——王總,這是什麼精神系攻擊,聽說過嗎?」

  王澤頓了頓:「嗯,聽說過。」

  宣璣本來是隨口一說,沒打算聽見答案,不料風神老總果然見多識廣,忙坐正了洗耳恭聽。

  王澤一拍大腿:「愛情啊!」

  宣璣:「……走吧,咱開工幹活了。」

  一個小時後,宣璣把自己的肉/體和精神一起收拾好,跟王澤來到了異控局的東川分局——善後科和谷月汐張昭已經等在那了,「風神」的特種隊員們正在審月德公那些徒子徒孫。

  「那就是月德公的所謂『關門弟子』。」谷月汐把宣璣領到一間審訊室外面。

  隔著單向玻璃,只見裡面坐著個「地中海」的中年人,一身珠光寶氣,皮帶上的名牌標識五十米外可見,脖子上掛著個小孩拳頭大的翡翠掛件,也不怕讓逼人的富貴墜出頸椎病。

  「根據宣主任從巫人冢里那個山羊鬍處獲得的供詞,嫌疑人……也是受害者的季清晨,曾經和他接觸過。」

  季清晨偶然從黑市上接觸到鏡花水月蝶之後,一發不可收拾,蝴蝶卵用完了,就想方設法找人要,據說是用美人計從月德公這位關門弟子身上套出了巫人冢地址。

  宣璣往前湊了一點:「普通人?」

  「對,月德公的弟子們向來眼高於頂嘛,」張昭說,「那些特能弟子們平時都跟半仙似的,等閒不跟普通人接觸,要不是因為這個關門弟子也是普通人,季清晨怎麼跟他搭得上關係?」

  宣璣:「月德公怎麼收了個普通人當弟子,幹什麼用?這位什麼來歷?」

  「說來話長,」張昭說,「據說這貨早年是個企業家,靠走私以及沒被逮住發的家。後來洗白,辦了自己的外貿公司,少年得志,中年志殘,開始沉迷玄學——因為有錢有門路,所以一不小心被他搞到了真的——花了大價錢,請人把他引薦給了月德公。月德那位大師呢,凡心也是重,天降財神,當然就欣然笑納,收了這麼個關門弟子。平時沒什麼用,就負責給師父和師兄弟們花錢。」

  宣璣秒懂——這是寫作「關門弟子」,讀作「冤大頭」。

  審訊室里的冤大頭矢口否認:「什麼禁地?我聽都沒聽說過啊警察同志……」

  「我們不是警察。」

  「政府同志,」冤大頭立刻改口,嗓門頗為敞亮,他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油,「師父說我修行還沒入門呢,畫符作法我都沒學會,就算有禁地,也輪不到我去啊。這種門派秘辛不都得修煉到一定程度才能參與嗎?」

  張昭蹭了蹭下巴:「說得還挺有道理,可惜……」

  宣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審訊室外面支著一個特殊的儀器,上面連著顯示屏,幾個精神系的風神特工在操作,精神系真是審訊的大殺器,冤大頭腦子裡有什麼畫面,都被屏幕一五一十地呈現出來。

  他嘴裡說自己從來沒聽說過門派「禁地」,腦子裡回憶的卻是他在高級會所里請月德公的其他弟子吃飯,酒過三巡,一群喝多了的「大師」圍著他吹牛的場景,講的就是禁地的事。

  谷月汐拿起對講機:「問問他季清晨的事。」

  審訊室里,風神的精神系特能依著隊長指示,拿出季清晨的照片,問冤大頭:「這人你認識嗎?」

  冤大頭湊近了看了片刻:「唔……眼熟……哦!對,我想起來了,這是個雲遊到東川的散修。唉,這些散修沒門沒派,無依無靠,也是可憐,他托人找的我,估計是聽說了我拜入大師門下,想從我這套點資源。這個人挺不正派的,我很看不慣,油嘴滑舌,有一次吃飯還帶了個小姑娘來……嘖,把我當什麼了!」

  王澤和宣璣對視一眼——山羊鬍交代的美人計里的女主角。

  口供對上了。

  「那個小姑娘是什麼來歷?」

  「不知道,」冤大頭搖頭晃腦,仿佛四大皆空,「長得再漂亮,也是個凡俗中人,我打聽她幹什麼?」

  「回憶一下,跟我們說說這個人的特徵。」

  「呃……挺年輕的,個頭不高,瓜子臉……」冤大頭依言轉著眼珠「回憶」,好像因為印象不深了,得努力思考,一臉「色/即/是空」,腦子裡的畫面卻不是那麼回事。

  「我滴個乖乖,」王澤回手遮住了張昭的眼,「『二十一禁』,別看!」

  張昭憤怒地抗議:「我虛歲都二十三了!」

  冤大頭的大腦簡直成了個小黃片放映機,一片馬賽克過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裡禿嚕了些什麼話。這時,畫面上的女主角抬起了頭,她長著一雙狐狸眼,不算大,但媚眼如絲,額角紋著一朵花,正好點綴了略嫌寬的額頭,妖氣叢生起來。

  谷月汐和王澤幾乎同時開口。

  谷月汐:「等等,我好像好像在通緝令上見過這個人,額頭上有紋身的……」

  王澤斬釘截鐵:「花狐。」

  「職責所在,我也不是天天混日子混公款旅遊的,」王澤湊近屏幕,「懸賞比較高的那幫都是我『老朋友』了,這女的……我要是沒記錯,代號『花狐』,是『本真教』的。」

  宣璣:「本什麼?」

  「本真教,」旁邊楊潮背書似的小聲給他科普,「是個特能人反社會組織。他們認為特能高人一等,應該統治普通人,特能人應該和普通人隔離開,跟普通人結婚是重罪什麼的……就一幫極端種族歧視分子。」

  「風神追蹤這幫大兄弟好多年了,」王澤接過話茬,「本真教認為普通人應該跟豬狗牛羊一樣,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人皮大衣』事件就是這夥人乾的。這女的是主犯之一,精神系,一直在逃。」

  張昭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所以這是什麼情況?一個狗屁不懂的普通人,用一個精神系通緝犯當『美人計』道具,從另一個狗屁不懂的普通人那詐出了巫人冢地址?」

  「那麼問題來了,挖巫人冢寫陰沉祭文的幕後操縱者是誰?」宣璣捏出根煙,眯起眼,「第一次賣給季清晨鏡花水月蝶的是什麼人?你們說的『本真教』在這裡面扮演了什麼角色?」

  王澤直起腰:「那要問問東川黑市了。」

  風神的特種外勤們魚貫而出,與此同時,一片烏雲「無中生有」,遮住了陽光。

  東川地區的氣象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早間新聞剛提醒完大家「注意防曬」,城市上空就仿佛颱風來襲似的,轉眼陰雲密布起來,風雷聲連綿不斷地敲打著地面,像是行雲布雨的遠古巨龍被什麼東西驚動,戒備又憤怒地昂起頭,發出沉悶的咆哮。

  這場雷暴的始作俑者盛靈淵,此時正在東川城的最高點——金融中心大樓樓頂。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色,雷雲正在他頭頂聚集,虎視眈眈地監視著他,但凡他有一點越軌,隨時準備把他劈個外焦里嫩。

  第一次他在赤淵殺畢春生,除了陰沉祭的反噬,還招來了八十一道天雷,直接將他那千年靈玉雕的通心草人偶打了個灰飛煙滅。

  第二次他在東川城外和阿洛津動手,才動用了一點力量壓制住人魔,不等阿洛津伏誅,雷刑就迫不及待地先加諸他身上。

  盛靈淵知道,這是此間天地不容他,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枷鎖,一旦妄動,必遭反噬。

  他略微一歪頭,並沒有立刻收回神識,瞥了一眼樓頂避雷針,他決定趁著這「法器」庇護,略探一探天道的底線。

  濃重的黑霧在他掌中匯聚,幾乎淹沒了樓頂,黑霧中涌動著巫人文字的字符,升到半空,越來越大。盛靈淵驀地將手掌一翻,藏著無數巫人咒的黑霧被他從最高點壓向地面,瞬間籠罩了整個東川城,與此同時,耳畔突然「喀」一聲如銀瓶崩裂,盛靈淵瞬間已在三丈之外——大樓的避雷系統過載,他方才站著的地方被雷劈出了一道焦黑,空氣中還冒著「嘶嘶」作響的細小電弧。

  盛靈淵回頭掃了一眼焦黑的樓頂地面,大概明白了,天道允許他動用的力量不到十之一二,可能還不如當年隨便一個妖族戰將。

  赤淵已經封印了三千年,這個世界的靈氣與魔氣一樣稀薄,天道形成了新的規則,不允許太過強大的外力介入。

  人魔只能算是半魔,尚且可以逃脫天道,但他……

  下一刻,被激怒的九天之雷劈頭蓋臉地追了過來,盛靈淵身形如電,趁著天雷被大樓頂部的避雷針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他迅速收斂氣息,循著巫人咒追了出去。

  混在黑霧裡的咒文纏繞在電網、城市管道上,穿過風與人群,有生命似的四下蔓延,搜索著身上殘存著人面蝶氣息的人。盛靈淵作為咒的主人,能清楚地感覺到所有的巫人咒正在往兩個方向聚集——其中一個地方是「清平司」分部所在之處,應該是「清平司」的後輩們把那幫膽敢占據巫人冢的賊抓起來了,這些後輩雖然血統龐雜,修為低微,但辦事還算得力,盛靈淵掃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另一個地方的氣息就要複雜多了,有點嗆人。

  盛靈淵一路風似的穿過東川的街區,抵達目的地,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東川菜市場」,又低頭目擊了一隻出逃的龍蝦邁著小碎步招搖過市,遲疑地停下了腳步。

  「東川菜市場」占地三千畝,橫跨倆地鐵站,生猛海鮮匯聚、肉菜蛋奶俱全,因為食物種類打破過金氏世界紀錄,一度還成了個特色景點。盛靈淵到的時候正值清晨,大小餐廳的採購人員、想吃新鮮菜的附近居民……這會兒全在裡面逛早市,門口一溜早點攤位蒸汽船似的冒著白汽,路過的白領打著哈欠排隊——古董陛下再次被現代化大都市的人間煙火熏了個滿頭滿臉。

  盛靈淵使了個障眼法,暫時隱沒了身形,小心地避開了四五個朝他撞過來的市民,終於忍不住皺了眉。菜市場裡的味實在太雜了,生人味、動物血肉的腥氣、水產、來不及清理的垃圾的腐臭味,三教九流……層層掩蓋下,咒的氣息幾乎被遮過去了,難怪那些心懷鬼胎的人會選擇在這聚頭。

  他抬頭朝東方望去,正盤算著引來一陣大風,將這裡的氣味清理清理,忽然眼角掃見了一個從「計程車」上下來的男人。

  那人身形高大,頭髮有點長,隨意地扎在腦後,面如刀削,一對深陷的眼窩裡有一雙亮得刺人的眼,鬍子沒刮乾淨,帶著點風塵僕僕的落拓味,脖子上掛著一片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金屬殘片。

  盛靈淵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這人身上竟有罕見的修行氣息。

  在這世上見到的後輩中,盛靈淵只在兩個人身上感覺到了「氣息」,其他都只能說是「略有些血統的凡人」,一個是那自稱「宣璣」的小鬼,這男人是第二個。

  宣璣是個純得不能再純的妖,身上沒有一點人味,而這位……則基本可以說是個人。

  就在盛靈淵打量對方的時候,那男人突然極敏感地一抬頭,準確地投向他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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