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一步搶上前:「餵,你……」
谷月汐一眼看過去,不知道從盛靈淵身上透視到了什麼,臉上露出極驚駭的神色。
「別碰,」盛靈淵周身經脈盡斷,氣息都在顫抖,卻擋開了他的手,「有……咳,有血。」
宣璣一哽,已經碰到他肩膀的手指又縮回了袖子裡,轉頭喊:「老王,過來搭把手!」
可他話沒說完,盛靈淵就徹底失去了直覺,砸在了他手上。
宣璣本該躲開,手卻背叛意志,下意識地迎了上去,一把接住盛靈淵。
好燙。
「需要我幹什麼?要不要送醫院?不過醫院專業好像不對口啊,治不治得了劍靈?」王澤湊過來,抓了抓頭髮,他不知哪根腦迴路又短接了,「這個……像他這種情況,是不是不能做核磁共振啊?」
「還不能放微波爐里呢。」宣璣回過神來,沒好氣地說,「快去幫我開一下車門。」
說完,不等王澤伸手接,他就小心地留意了一下盛靈淵身上有沒有漏出來的血跡,俯身把盛靈淵抱了起來,放進了麵包車裡。
王澤縮回伸出去的手,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喊我的時候不是說讓我『搭把手』嗎?」
麵包車不知道是給哪個餐廳送海鮮的,裡面味道不太好。好在,即使是人造革的座椅,在古人看來也足夠軟和了。盛靈淵被搬動的時候無意識地睜了一下眼,身體本能地緊繃,然而從艱難地撩開一條縫隙的視野中,他正好看見了東川的晨曦,一時間恍惚了一下,忽然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繼而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
半放倒的汽車座椅溫柔地包裹著他,他的神思隨著那一把被風吹走的灰燼,回到了遙不可及的巫人族。
幼年的記憶像寒冬臘月的海水,隨著浪潮飛濺起來。
他記得那一次自己身上也有傷,不像這次,五臟被燒焦,渾身火燒火燎——那一回他覺得很冷,覺得自己的血快要流幹了,巫人族的老族長把他罩在斗篷里,一路小心地背上山。大聖的小木屋裡溫暖乾燥,充斥著甘草的氣息……太溫暖了,一下拉斷了他心裡緊繃的弦。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清脆的童音喚醒的,有個小孩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在他窗根下走來走去,哼唱著他聽不懂的童謠,企圖吸引他的注意。那也是個黎明,他一睜眼,就看見燦爛的朝陽從山巔抽挑出一條金線,繼而一發不可收拾,奢侈地潑滿了半個山坡,小木屋後窗有一棵粗壯的梨樹,不分季節地茂盛著,一半開著花,一半掛著果,然後外屋開始有人進出,木門「吱呀吱呀」地響,每次一開門,誘人的果香就一股腦地趁機往屋裡鑽,像那唱著歌的小孩一樣,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們可愛。
大聖種的梨樹結的果有拳頭那麼大,一半分給了族人,一半給阿洛津偷吃了。
那小子爬起樹來像個猴,每次都連吃再拿——吃飽了,就把衣服一扒,露出被太陽曬成小麥色的脊背,光著膀子兜著走,拿到祭壇外面的小山洞裡風乾成梨乾,自以為誰都不知道。
祭壇底下有寒潭,盛靈淵貪涼,喜歡在那附近消遣,讀書讀累了,就去阿洛津的「寶庫」里摸走一把梨乾,陛下不肯做賊,摸得光明正大,從不刻意隱藏形跡,可惜阿洛津從小心大如斗,壓根沒發現他的藏品少了。
「靈淵哥,快來看,我把大聖的人面蝶偷出來了!」
「什……你怎麼還淘出圈來了,趕緊還回去,找打呢?」
「哎,你別告訴我爹不就得了,我就拿來看看,不放出來。哥,你說這玩意真能召喚鬼神,讓死人復活嗎?」
「死了就是死了,人死如燈滅,鬼神都是人們編來騙自己的。」
「那……死了,豈不是就什麼都沒有了?可以不死嗎?」
「說什麼呢,人人都有一死,除非……」
「除非什麼呀?」
「除非生人入魔。」
「真的!」小阿洛津吃了一驚,眼睛一閃一閃地問,「那不是很厲害?」
「孩子話,這有什麼厲害的?」少年老成的人族太子一哂,阿洛津卻不肯放棄這個話題,執意追問,糾纏得他連書也看不下去。
「為什麼呀?靈淵哥哥,能長長久久地活著,怎麼不厲害了?」
「因為世上的好東西沒有能長久的,聽說最美的花要等很久才開,一生開一次,片刻就謝;最高壽的人死到臨頭,回憶起自己一輩子,也只有幾件快樂的事,都像石火一樣稍縱即逝。我的老師說,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才會不老不死——快別廢話了,你快把蝴蝶給大聖送回去,小孩子沒事妄談生死,不知道忌諱嗎?你離死還早著呢。」
「靈淵哥,為什麼要忌諱生死?為什麼不能長久?哎呀,你把我說糊塗了,哥你再給我講講,什麼叫『生人成魔』……別走啊哥!」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誰知這一生這麼短、又這麼長。
宣璣放下盛靈淵,發現那人方才睜眼時,眼神迷茫了一瞬,隨後眼睫緩緩地沉下,他眉目舒展起來,嘴角竟隱約露出了一點笑意。
宣璣一怔,但還不等他看清,那笑容就又消失了。就像一生開一次、彈指便凋零的花。
他耳音非常靈,湊近了,聽見盛靈淵身上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春暖時河面最後一層薄冰融化破碎的窸窣聲,宣璣隔著袖子伸出手去,想找聲音來源,卻被谷月汐一嗓子叫住:「等等,宣主任,別碰!」
谷月汐一步踏上車,隔著半步,有些敬畏地看著安靜地蜷在后座上的盛靈淵。
「怎麼了?」王澤聞聲,立刻從車窗外探頭進來,「月兒,看見什麼了?」
「他骨骼內臟都被雷電燒焦了,」谷月汐半跪下來,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現在正在飛快地自我修復,經脈在重塑……太神奇了,器靈的身體不應該和人差不多嗎?」
宣璣心裡打了個突:「你很了解器靈?」
煉器為靈的古法已經失傳幾千年了,他以為現在沒人了解了才順口胡謅,不會被看出什麼吧?
「不,現存資料很少了,我只是以前認識一個刀靈……原來器靈和器靈也是不一樣的,」谷月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盛靈淵,「我的眼睛能看見特能人身上的異常能量,不同譜系有不同顏色和質地,從來沒見過這種純黑的異能。」
宣璣心理素質極佳,勉強保持住了微笑——純黑的異能……那不就是魔頭身上的魔氣麼?
不等宣璣調整好心理狀態,旁邊張昭就沒心沒肺地問:「姐姐,你不是說赤淵醫院裡那個陰沉祭召喚出來的魔頭的能量也是黑的嗎?」
「不一樣,那個人身上的異能就是一團空蕩蕩的黑霧,就像方才那個追著我們的魔頭一樣,但是他……」谷月汐看著盛靈淵,喃喃地說,「他身上的異能黑得更純,質地更濃稠,是很多很小的黑字組成的,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清……嗯?這是……」
這麼三言兩語的工夫,盛靈淵被雷劈得一塌糊塗的身體已經自我修復了七七八八。谷月汐逐漸看見了清晰的血流和逐漸成型的心臟,那心口突然露出了一點火焰色,不知是什麼。
透視眼不由自主的被那熾烈的光吸引,還不等她看清楚,谷月汐眼睛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好像鋼針直接戳進了眼球,饒是她穩重鎮定,非常能忍疼,也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一把捂住眼睛。
「月汐姐!」
「月兒!」
谷月汐生理性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這麼一衝,尖銳的刺痛稍加緩解,她小心地眨了幾下,睜開眼,卻露出了一個驚愕的神色——眼前只剩下男人看不出有什麼傷痕的身體,透視眼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禁止窺視。
谷月汐張了張嘴,想跟擔心她的同事解釋兩句,卻發現自己失了聲。
禁止泄露。
連人魔都不能禁止她窺探,這到底是把什麼劍?
宣璣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二隊長?」
「沒什麼,」谷月汐忽然不敢再多看盛靈淵,「我今天透視眼用太多了,有點透支——他的自我修復快完成了,應該沒事,主任您別擔心……咱們先想辦法把車修好。」
宣璣布陣的時候蒸發了整箱礦泉水並一個麵包車的水箱,周圍瀰漫著溫熱的水汽,像個蒸籠。王澤把水蒸氣聚集在一起,懸在麵包車頂上,等晾涼了,又把它們重新注回汽車水箱裡。
這麵包雖然外表看著老成了一點,但居然意外地「老當益壯」,連蹦再跳地跑了一路,被谷月汐開膛破肚、又給重新裝回去,回程居然還能運行良好。
「聽說肖主任被雷劈了。」王澤給清理現場的同事打完電話,回過頭來對其他人說,見眾人紛紛露出詭異的表情,他連忙指了指自己的臉,「不是……同志們,麻煩你們看看本人嚴峻的表情,我說的是字面意思,沒罵他。」
宣璣夾煙的手一頓。
張昭納悶地翻了翻手機:「我早想說了,東川這幾天都是大晴天,這都哪來的雷?再說肖主任自己不就是雷電系嗎,怎麼還能被雷劈?」
「這不是重點,」谷月汐皺眉,「人怎麼樣?」
「幸虧是個雷電系,不然明天大夥就得給他開追悼會了。」王澤嘆了口氣,「現在送醫院了,不過剛才陪著過去的同事說情況挺穩定,問題不大。」
眾人聽說,集體鬆了口氣,宣璣看了看他們,欣慰地想:「特種部隊總算還是有點戰友情的。」
就見張昭拍了拍胸口:「嚇死我了,萬一肖爸爸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以後咱們行動預算超支可怎麼辦啊,拜誰去啊?」
宣璣:「……」
王澤三言兩語,大致把巫人塚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又回頭問宣璣:「對了,宣主任,你劍靈剛才是不是說他放了個什麼雷符?我沒聽錯吧。」
宣璣揉了揉眉心:「嗯,他應該是在阿洛津的屍身上做了手腳,故意留在那等那個操縱陰沉祭的人上鉤,不過看來釣上來的好像只是個分/身,分/身被雷劈了,真身還能打電話坑咱們一回。回去可以先查查方才那通電話是從哪打出來的。」
谷月汐見他臉色不對,敏感地問:「怎麼了?」
「阿洛津——就是剛才那個魔頭,他說布下陰沉祭文的人想讓赤淵火重新燒起來,當中提到了很多名詞,我沒太聽懂,發音接近於『妖族』『影族』和『高山族』……別問我這些都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宣璣心事重重地搖搖頭,「我懷疑這事還沒完。」
赤淵火重新燒起來,真的會像阿洛津說的那樣,回到九州混戰前那樣嗎?
他忍不住看了盛靈淵一眼,盛靈淵安靜地蜷在半放倒的座椅上,閉著眼,頭卻偏向窗外,留戀著什麼似的。
東川的一天已經開始了,各大早點攤位蒸騰起煙火,早高峰初見端倪,讓他們的回程速度慢了不少。
到了酒店,老遠就看見樓下商場裡圍了一大幫人,好像在說什麼地板「塌陷」的事,幾個外勤都是管殺不管埋的老手,紛紛假裝沒看見,神不知鬼不覺地還了車,悄悄溜了回去。
宣璣作為善後科負責人,因為自覺已經承擔了不屬於自己的職責,這會公然玩忽職守,也跟著幾個風神一起溜了。
他把盛靈淵放回酒店,試了一下他的體溫,已經不燙了。
還好,宣璣想,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盛靈淵這具軀殼說強也強,說弱也弱。比起赤淵裡那個玉雕人偶,他會流血、會受傷、會發燒,肉/體凡胎得遭的罪,他一樣也躲不過。可是赤淵火燒不化,把同為魔物的阿洛津克得死死的,會招來天地之怒,甚至能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阻止透視眼窺探——谷月汐用透視眼能力的時候,瞳孔會變形成豎瞳,可是她方才盯著盛靈淵看了一半,眼睛突然刺痛,然後豎瞳就恢復了正常狀態,宣璣猜,她的透視眼應該是被強行阻斷了。
這位人皇陛下非神非人,非生非死,簡直不知道是什麼。
宣璣給自己泡了杯茶,又在凌晨時分簡單洗了個澡,靠在另一張床上,本想閉目養神片刻,一閉上眼,眼前卻總是浮現出那個擋在他面前的背影,揮之不去。
他為什麼要擋過來?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於是他摸出了手機,在閱讀軟體上搜到一本《齊武帝記事》,付費買了。
據說這雖然是本通俗讀物,但是一位古代史方面的老專家寫的,考證紮實,還算靠譜。一翻開書封,歷史書上武帝那張五大三粗的畫像就跳了出來,宣璣忍不住瞄了盛靈淵一眼,把手機往被子裡縮了縮,暗搓搓地握在手心裡看……明明是本正經八百的科普讀物,他的閱讀姿勢活像苟在地鐵上偷看小黃書。
「……武帝盛瀟出生在第一次平淵之戰時,有人說他是『應劫而生』,那場慘烈的戰役拉開了戰亂二十年的序章,親征的平帝戰死,王朝凋零,初生的小皇子也在帝王將相們的倉皇潰敗中失落,兩年後才被大臣們尋回。」
「這其中經歷過什麼樣的過程不得而知,當年的朝臣們又是怎樣確定小皇子的真實身份,也沒找到相關史料,學界一直流傳著一派說法,認為武帝並非平帝陳皇后的嫡子,否則他後來弒母的行為就太過反人性了。」
「筆者個人認為這種推測缺乏證據。」
「首先,《齊書》中確實有『陳皇后有孕』的相關記載,按照生產時間推斷,與盛瀟的出生記錄對得上。另外,『狸貓換太子』的說法也很難立住腳,因為在盛瀟之前,陳皇后另有一子,名叫盛唯,武帝這位親生兄長比他還要年長三歲,體弱多病,但運氣很好,在亂世中磕磕絆絆地活到了成年,後封寧王。陳皇后沒必要為了鞏固地位,冒領別人的孩子。捨棄親子、傳帝位給冒領的孩子就更加不合常理。」
「綜上所述,雖然一些『粉絲』情感上不能接受盛瀟殺母的行為,提出各種假說來試圖將其合理化,但都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縱觀武帝的一生,有敵軍圍城時以身為餌、讓一城百姓免遭屠戮的高光時刻,也有暴虐嗜殺、六親不認的黑暗一面,我們應該以更加客觀公正的角度看待歷史人物……」
後面一大段作者的史學觀點,宣璣一目十行地跳過了,翻到下一章,見作者引述了一個人格心理學家的評價——
「相傳,盛瀟雖然是在戰亂中出生、行伍間長大,但個人生活習慣非常考究,控制欲很強。《齊書——武帝篇》里提到過,盛瀟非常討厭衣冠不整,除了少年時顛沛流離的日子,即使是自己的生母求見,也必要讓她等自己沐浴更衣、打理整潔後才肯露面,有一次重病,昏迷三天,醒來後第一件事仍是屏退左右,打理個人形象。這似乎是對他早年居無定所、環境無限失控的某種補償……」
宣璣的目光在「非常討厭衣冠不整」上停留了片刻,目光又飄到盛靈淵那草編的毛邊爛袍子和亂發上。然後他鬼使神差地爬了起來,進了浴室,找水浸濕毛巾,一邊調水溫一邊想:「這算什麼?我是不是有病……嘖,不對,我這屬於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恩怨分明」的宣主任嚴肅地想著,「偉光正」地捧著濕漉漉的大毛巾來到床邊,仔細研究了半天「古人」這件草編袍子是怎麼系的,終於找到了那複雜的腰帶扣。
「我這可不是耍流氓。」宣璣一邊解一邊想,「我就順便看看他剛才被陣法反噬時候刺的傷……」
一隻蒼白的手突然扣住了他的脈門。
宣璣:「……」
這位陛下還能不能好了?來得不是時候,暈得不是時候,血流得不是時候,「藍牙」斷得也不是時候……連醒過來都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