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異控局大廳被陰沉祭引來的雷劈得亂七八糟的,地面大廳到地上十層都封住了,正在裝修。閱讀М連地基樹都給密不透風地圍上了一圈保護鋼板。

  宣璣只好繞路從停車場進去。

  總部大樓的地下六十層是「隔離室」,用於存放各種暫時不知道怎麼處理的危險品,門口三道安檢。

  宣璣劍不能離手,所以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隨身攜帶了個大魔頭進了總部。盛靈淵在劍里身不由己,被迫給安檢儀掃了三次,快沒脾氣了。

  肖征打來電話的時候,人魔閣下正在重劍里閉目養神——本來沒想閉,那小妖的竹簡殘片上有他熟悉的氣息,他挺感興趣,本來希望小妖把竹簡攤開後,自己能有個合適的角度看幾眼。誰知那不學無術的東西看了沒兩行就趴下了,睡了個鼻子眼亂飛。

  劍主同本命劍之間可能有什麼聯繫,他這麼一睡,濃濃的倦意很快從劍身上傳過來,強逼著劍里的魔頭也一起乖乖午休。

  肖征一通電話不但打斷了宣璣的噩夢,也驚醒了劍里的人魔。醒來的瞬間,盛靈淵心裡就一冷。因為這劍身就像個絕頂的溫柔鄉,太舒服了,他在裡面休養這麼片刻,識海竟已經平靜了,難以忍受的凌遲後遺症也幾乎完全消失。

  這劍身有蹊蹺。

  盛靈淵厭惡看上去美好的東西。凡是不帶來痛苦、甚至讓他覺得舒適的東西,都會讓他心生警惕,因為誘惑背後往往是陷阱。上一次被陰沉祭文喚醒,盛靈淵雖然迷迷糊糊的,沒聽懂召喚人在說什麼,但那話里的怨毒和殺意是明明白白的,他大致能猜出是怎麼回事。

  那麼這回把他困在劍里的又會是誰?

  劍主小妖本人最可疑,雖然他一直像一無所知的樣子,甚至把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亮了出來,但臥榻之側有一魔物陰靈,這種先天靈物真就一點感覺也沒有麼?

  他有什麼目的?

  宣璣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手中劍陰謀論著,他剛一進隔離區,還沒來得及跟肖征打招呼,就看見幾個人推著個低溫倉飛快地從他身邊經過。

  「這是誰?」

  「一個外勤,找那男孩的時候,他在第一線,」肖征大步迎上來,「接觸過那男孩以後,好幾個一線外勤都出現了類似『突然轉性』的症狀,不過都體現在一些小事上,要不是鏡花水月蝶這事鬧得局裡人心惶惶,這些症狀可能就被忽略過去了,後果不堪設想——鏡花水月蝶從感染到致人死亡,大約是十五到三十天,我們現在把這男孩近一個月接觸過的所有人都秘密隔離了——你過來看。」

  肖征一邊說,一邊把宣璣領到了一個門上掛著「危險」標誌的屋裡,正中間有個裡三層外三層的玻璃罩,罩子裡有一隻蝴蝶,非常袖珍,大概只有指腹大小。

  「這隻蝴蝶是從那男孩身上取下來的,還活著。」

  玻璃罩上有個放大鏡,方便觀察,宣璣還沒見過鏡花水月蝶,於是湊過去。只見那蝴蝶身上閃爍著五彩的螢光,左右翅膀上各有一張小人臉,仔細看,那「人臉」居然還會動,先是一對笑臉,宣璣一靠近,「笑臉」就消失了,蝴蝶左半邊翅膀上的臉變成了驚懼……而右半邊的臉在哭。

  「我把蝴蝶嚇哭了?」宣璣心裡納悶地想,「我有那麼面目猙獰嗎?」

  不等他看清,那蝴蝶翅膀就飛快扇動了起來,在玻璃罩子裡亂飛,把四壁都撞了個遍,然後突然消失。

  宣璣下意識地往後一仰。

  「只是隱形了,放心,它跑不出封鎖箱,還在裡面。」肖征頓了頓,皺眉看了宣璣一眼,「不過一般鏡花水月蝶只在寄生人體後才隱形,像這樣在體外無緣無故隱形的情況以前沒發生過,怎麼它一見你就不正常?」

  「古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宣璣摸了把臉,「怎麼樣肖主任,你看兄弟我這花容月貌,夠不夠讓蝴蝶羞澀一小下?」

  肖征:「……」

  那八十多道雷怎麼沒把這玩意一塊劈死呢?

  宣璣吊兒郎當地找了把椅子坐下:「這隻蝴蝶和以前那些做過『絕育』的有什麼區別?」

  肖征打開筆記本電腦,放出一張放大的照片:「你看,左邊這隻,是從畢春生丈夫屍體上分離出來的蝴蝶,仔細看,蝴蝶腹部有三條黑色的紋路——右邊這隻就是你方才看見的,腹部什麼都沒有。根據史料記載,這些鏡花水月蝶是被一些古代特能高手封存的,隨著後代中特能人越來越少,保存這些危險物品力不從心,於是上交到了局裡。我們猜測,古人最早封存蝴蝶卵的時候,可能對它們做過特殊處理,保證它們在感染人身後也不會在人群里傳播。」

  宣璣:「這隻特殊的蝴蝶傳播途徑是什麼?」

  「現在看來,可能是接觸傳染。」

  「真棒,」宣璣打了個指響,乾巴巴地說,「生化危機里的喪屍病毒還得抱著啃一口呢——你們檢查過畢春生偷走的那罐蝴蝶卵嗎?」

  「研究院正在模擬人體環境緊急孵化,測試那些蝴蝶有沒有繁殖能力,」肖征說,「結果還沒出。」

  「那個小鬍子呢?最後一個祭品,他身上的蝴蝶怎麼樣?」

  「最後一個祭品季清晨被秘銀爆頭,他身上的蝴蝶也被秘銀子彈一起打死了,沒法確定。」

  「那麻煩了,」宣璣往後一靠,幽幽地說,「我現在不知道是該盼著檢查出問題,還是查不出問題,如果證實了畢春生用的蟲卵發生了變異,那麼……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最好是她放的,不然就涼了。」

  肖征被他這午夜鬼故事的語氣說得頭皮發麻。

  「畢春生幹的事有時限、有線索、有跡可尋,工作量大點不怕,但要是那孩子身上的蝴蝶是從別處傳染來的,那……誰傳給他的?在傳給他之前,還傳染過多少人?這玩意是不是有可能已經在人群里流行泛濫了——搞不好現在全人類,除了咱倆,都已經變成蝴蝶操縱的行屍走肉了……咱倆沒準也是蝴蝶,只是不知道自己是,還在這玩『警察抓賊』的過家家遊戲呢,莊生曉夢迷蝴蝶啊老肖。」

  肖征臉都讓他說綠了:「迷你個頭,閉嘴!」

  「肖主任啊,讓我們懷抱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從理性的角度想一想,」宣璣慢吞吞地將話音一轉,「這個世界上所有事都不是新鮮事,假如蝴蝶大規模感染事件可能發生,上下五千年,那麼長的歷史,肯定早發生過了,不可能等到現在攤在你頭上,你又不是被選中的孩子。」

  「滾!」肖征先是橫眉立目,隨後又略微一皺眉,咂摸出了一點味道,「慢著,你什麼意思?」

  宣璣說:「你有沒有想過,對於鏡花水月蝶這個物種來說,『太監』才是正常的。」

  「你是說,這種蝴蝶可能不是有性生殖……」

  「我是說,這種蝴蝶根本不生殖。」

  肖征:「別扯淡,世界上怎麼會有不生殖的動物……」

  「有啊,」宣璣槓道,「騾子不就是麼?少爺,不事稼穡啊。」

  肖主任被他噎了一下。

  「我懷疑,這種蝴蝶跟騾子一樣,都是老祖宗的『智慧』——肖正直同志,你真覺得鏡花水月蝶這玩意,會是天生地長的麼?要真是那樣,人腦和豬腦對寄生蟲來說有什麼區別,為什麼這玩意只寄生在人身上?」

  肖征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的打了個寒戰。

  宣璣隔空點了點肖征的胸口,含糊地一笑:「妖、魔、鬼、怪,哪一樣歹毒得過人心啊。」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食指的指背在劍刃上來回蹭,手指靈巧又危險,好像在玩火。那把劍塞不回「鞘」里,於是就晾在外頭,劍身顯得厚重古樸,只有雙刃收成兩條鋒利的線,上面擦不乾淨的血跡像個什麼古老的圖騰,平添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隨著凌遲後遺症平復,盛靈淵的感覺也越來越敏銳,此時他已經能從劍刃上若有若無的觸碰中,感覺到宣璣手指皮下血流的聲音。大魔頭很有蟄伏的耐性,也不怕別人摸,只是看著那一小段在皮下若隱若現的血管,一陣闊別了幾千年的饑渴感突然涌了上來,讓他幾乎沒法集中注意力聽那兩人說什麼。

  他發現自己想喝血。

  盛靈淵定了定神,雖然記憶像個破敗的口袋,空蕩蕩的沒剩下什麼,但他覺得自己以前應該沒有這種胃口。他一時判斷不出自己是單純想喝血,還是只對這小妖的血感興趣,細細地體味著那一陣一陣的焦灼,他覺得有點新鮮。

  這時宣璣仿佛察覺到了危險似的,手指倏地一縮,對肖主任說:「你還記得總局檔案里,關於『鏡花水月蝶』的部分是怎麼說的麼?」

  不等肖征回答,他就自己背了出來:「『鏡花水月蝶』,寄生生物,一級危險,只寄生在人體。幼蟲和卵可以長期休眠,一旦長成成蟲,就不再具有寄生新宿主的能力,離開原宿主、或是原宿主死亡,成蟲往往會在短時間內隨之死亡,通常是一小時以內。」

  宣璣一指身後的玻璃封鎖箱——他一走開,那小蝴蝶就又出現了,安安靜靜地伏在玻璃壁上:「你看看那位,從宿主身上拿下來幾天了吧?我看它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肖征從兜里甩出個鱷魚皮的錢夾:「從現在開始,你每堅持說一分鐘人話,我給你一百塊錢。」

  江湖傳言,說肖主任是個富二代,家裡有礦,上班工作壓根不是為錢,就是為了自我實現,傳言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哎,沒問題,爸爸!」宣璣對著五斗米,腰立刻軟得柔若無骨,二話沒有,整個人都端莊了起來,「感染鏡花水月蝶的人之所以不容易被發現,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你想,如果蝴蝶脫離人體後能生存,還能在人體內繁殖,那會是什麼場景?感染的人死以後,屍體七竅中會飛出一大幫五顏六色的小蝴蝶。父親大人,咱可能已經看了無數場恐怖版《梁祝》現場了。」

  他話音剛落,一個穿著全套隔離服的研究員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肖主任,檢驗結果出來了!從畢春生家裡搜出來的半罐蟲卵都是沒有繁殖能力的處理蝴蝶……」

  「那麼問題來了,」宣璣磨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東川的那個小男孩,到底有什麼特別?」

  「我們排查了那男孩所有的社會關係,他跟異控局沒有任何直接或間接的聯繫,這個事件里,跟他接觸過的只有最後一個祭品季清晨,」肖征語速飛快地說,「季清晨沒什麼特殊的,也是畢春生救過的人,平時靠做視頻和直播賺錢——不過做的不是什么正經直播,都是些譁眾取寵的東西。哪有事故他往哪鑽,夜路走多了,有時候也遇見『真鬼』,他經歷過的一起食人獸事件是畢春生處理的。」

  「他是最後一個祭品,『沒什麼特殊的』本身就很特殊。」宣璣說,「這個小鬍子在網上放了四十多個短視頻,還有十幾場直播,這幾天我都翻了一遍……」

  肖征一愣,沒想到宣璣看似吊兒郎當,工作居然做得這麼細緻,震驚地問:「你全看了?就這麼幾天的時間?」

  「對啊,」宣璣莫名其妙地一攤手,「零碎時間,順手翻一翻——你平時不刷短視頻嗎?就……等車、洗澡、上廁所,吃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沒有『吃播』,你拿什麼下飯?」

  肖征:「……書。」

  宣璣也震驚了:「你有病吧?」

  網癮青年和鐵血老幹部面面相覷,互相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

  肖主任這會用得著他,只好暫時求同存異,問:「他的視頻怎麼了?」

  「這四十多個短視頻里,大部分內容都是他給別人解決『靈異問題』,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江湖騙子套路,」宣璣說,「一撥人固定追隨他,沒事就給別人講『大師』是怎麼救命的。」

  「託兒嗎……他們管那叫什麼,『網絡水軍』?」

  「還真不一定,這些人敘述水平有高有低,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自己獨特的版本,如果是水軍,水得太真情實感了。不過雖然版本不同,但他們講的經歷都大同小異——都是有一天在什麼地方偶遇了一個大師,大師給算出有劫難,一開始不信,回去過了幾天,果然『被孤魂野鬼』上身,症狀是『腦子很清楚,但身體不受控制』,拼命發出求救信號,家人看不懂,最後還是大師來救命——怎麼樣,症狀聽著耳熟嗎?」

  肖征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是,這個季清晨可能之前就接觸過鏡花水月蝶,或者類似的東西。」

  宣璣眯起眼睛笑了起來,樣子像個死沒正形的花花公子,舉起劍照了照自己的臉,然後看了一眼表,不客氣地從肖主任錢包里抽了五百塊錢。

  「五分二十秒,都是熟人,零頭給你抹了。飛機準備吧,我這就去趟東川,帶人過去查這個季清晨的祖宗八代。」宣璣把錢包還給肖征,當著研究員的面,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放心。」

  肖征一滯,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心,如果只有這麼一起蝴蝶變異事件,只要查清楚了,就能把影響降到最低,不會鬧大。

  不知為什麼,肖征非但沒有放心,反而覺得如鯁在喉。

  宣璣拎起重劍走了,劍里的人魔還在猜自己沒聽懂的詞:「準備什麼雞?」

  異控局裡因為自查的事,鬧得人心惶惶,善後科官司纏身,更是恨不能自己不存在。

  宣璣一進辦公室,就感覺自己是誤闖了植物園——到處都是剛剪下來的綠蘿葉,用塑料礦泉水瓶裝著,貼牆角掛了一排。

  羅翠翠戰戰兢兢地解釋:「領導,我一緊張,手指頭和腳趾頭就瘋長,不受控制,不剪不行……那個,您今天有什麼指示?」

  綠意盎然,當然是怪養眼的,但一想起其中一部分是頂破了老羅的襪子長出來的,宣璣就覺得整個辦公室里充斥著迷之氣味,他腳步一頓,已經邁進屋的腿又縮了回來:「羅翠翠,平倩如,還有……那個……算了,我都不熟。你倆再找個人,跟我走,出差去東川,其他同志麻煩不忙的時候收拾一下辦公室哈。」

  善後科的員工管理手冊上有一些很刻板的規定,比如出差團隊人數不少於四人時,才能動用部門專機,為了節約成本。畢春生不在了,於是善後科一個穿連帽衫的小青年被臨時喊出來湊數,三十分鐘後,他跟宣璣、羅翠翠和平倩如一起上了飛機。

  「連帽衫」名叫楊潮,二十來歲,八字眉,脖子仿佛比正常人短一截,看著總像端肩,年紀輕輕就一臉愁苦,隨身抱著一打書。

  「這是我們部門的小楊,」羅翠翠介紹說,「特別會背書,什麼都知道,好多事您問他,比從總局調檔還快。」

  楊潮剛要跟宣璣打招呼,張開嘴話沒說一個字,先打了一串噴嚏,把五官噴得豬突狗進,好不熱鬧。

  宣璣:「那個……身體不舒服的同志別勉強啊,換個人來也一樣。」

  「沒事,主任,我鼻炎,一緊張焦慮什麼的就容易犯病。」楊潮從兜里摸出個皺巴巴的口罩戴上,瓮聲瓮氣地說,「我可以。」

  宣璣不太放心,覺得這位也不太靠得住的樣子,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行吧,反正是湊數的,再不靠譜,也比召喚大魔頭的強。

  「怎麼出差還帶本書?」

  「複習考研呢,」楊潮誠實地回答,「萬一考上就得辭職,想多攢點錢,咱部門出差有津貼,還管飯,能省一天飯費,謝謝同事們給我機會。」

  宣璣聽完他這番精打細算,無端想起了自己的銀行卡餘額,不由得悲從中來:「唉,那就走吧。」

  「羬羊。(注)」盛靈淵想,他從劍里「望」過去,正好楊潮往這邊看了一眼,仿佛對上了劍的目光,他激靈一下,打了個差點把飛機噴起飛的大噴嚏,這讓大魔頭覺得挺有意思,「血脈稀薄至此,倒是敏銳。」

  這時,飛機廣播開始提示起飛。

  盛靈淵還在想「起飛」是不是有什麼隱含意的時候,飛機已經順著跑道加速起來,隨著「嗡嗡」的轟鳴聲,離開地面,往天空拉去。

  沒放好的重劍因慣性倒了下來,宣璣下意識地伸手一接,手掌正抵在劍刃上,這把從他脊背里拔/出來的劍一下劃開了他的手,血順著劍身血槽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