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異控局全體外勤除了應付到處煽風點火的通心草,就是爭分奪秒,想辦法把屏蔽迴響音屏蔽器發到每個人手裡。
電視、網絡上各大主流媒體緊急停止了娛樂節目,滾動播出佩戴屏蔽器的重要性。
可別說是普通人,就連精神比較遲鈍的特能都無法察覺迴響音的存在,因此在絕大多數人看來,單位或者社區急吼吼地發「屏蔽器」的行為奇怪極了,尤其是在很多人跳出來,七嘴八舌地說自己記憶被動過的時候。
一開始,出來說話的人們都是真正被改過記憶的,然而等話題發酵到一定程度,裡面渾水摸魚的、編故事好玩的、不懷好意的、被群體效應影響的……全都七嘴八舌了起來,一個個說得煞有介事。明明只有極少數人曾被捲入過異能事件,比捲入連環車禍、中千萬大獎的概率還低,但一片沸反盈天中,倒好像人人都在疑神疑鬼自己丟失過記憶,人人都能從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咂摸出那麼幾件細思恐極的事。
「不管別人戴不戴,我肯定不戴,反正我就把話放在這,這玩意,誰戴誰腦癱。」
燕秋山拉著一車緊急調來的屏蔽器趕到發放點的時候,車還沒停穩,就聽見了這麼而一句。他不擅長調節矛盾,也沒有找打的興趣,推車門的手一頓。
方向盤旁邊的知春忽然說:「你看那裡。」
知春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居民小區,這會兒天已經黑了,路燈早就亮了,那小區里卻漆黑一片,顯然是停了電。
燕秋山一邊發信息給王澤,一邊悄悄地把車窗拉下來一點,就聽有人憤怒地喊:「以為現在老百姓都跟過去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嗎?誰還不會上個網?你們拿那些東西偷偷摸摸修改我們記憶,這回好,東窗事發了,大傢伙都想起來了,你們就強制要給我們上洗腦器!不來領,就斷電斷水,逼著我們來,一會是不是要把明白人都關起來,跟中世紀似的,一人腦殼上鑽個窟窿鑽傻了,防著我們胡說八道?」
「他們到底是什麼怪物,怎麼那麼大權力,這世界到底誰當家?」
「我反正不戴。」
「我也不戴,今天晚上天挺好,空氣也新鮮,我沒覺得有什麼需要『屏蔽』的。」
「可能是要屏蔽咱們的腦子吧?」
王澤接了他的信,偷地/雷似的,鬼鬼祟祟地從人群里繞出來,跑過來接燕秋山:「燕總,咱從後面繞過去吧,這邊堵上了。」
「怎麼回事?」燕秋山皺眉說,「你們吃飽了撐的給人斷水斷電,還嫌沒打起來是吧?」
「我沒有!天爺啊,冤死我了,」王澤用力抓了一把只有一層小發茬的頭皮,焦躁地說,「水根本沒斷,電倒確實停了——今天因為那些亂爬的植物,好多地方都停電了,搶修都搶不過來。受迴響音影響,他們現在情緒巨激動,根本不聽我們解釋,也不接受屏蔽器!燕總,求你了,找個人換我吧,派我上前線打怪獸去行不行啊……」
他話沒說完,身後「砰」一聲巨響,有人直接動手,掀翻了屏蔽器發放點的桌子。
王澤罵了一聲,來不及跟燕秋山說話,轉身沖了上去。
文明社會裡的絕大多數人,憤怒到極致,一般也只是提高音量、口不擇言而已。直接動手——特別還是跟「公家」動手,那必須得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打破某種心理壁壘才行。
之所以衝突這麼劇烈,就是因為擾人神智的迴響音。領頭鬧事的人眼神已經散了,身體甚至出現不自然的僵硬,儼然已經開始神志不清了。他身後的人無知無覺,還在一浪高過一浪地喊。
王澤衝過去搶過一個話筒,指著自己的耳朵說:「諸位,諸位!我們自己也戴了,如果屏蔽器有害,我們吃飽撐的先自己試毒嗎?」
「誰知道是不是一樣的?」
「你戴的就是個模型吧?」
王澤一把拽下自己雙耳上的屏蔽器,硬塞進一個抗議者手裡,從發放點拿了一副新的:「不信咱們換,行嗎?」
王總別的不敢說,在嗓門大這方面,絕對是人中龍鳳。他此時手裡還拎了麥克風,更了不得,一嗓子足足叫出了二十里地,差點把周圍人給喊聾了。可能是動靜太大,清心醒神,也可能是聾了就聽不見迴響音了,總之,抗議的人群居然莫名其妙地冷靜了一點。
王澤直接盤腿坐在了發放點桌子上,深吸一口長氣:「是,我們是不一樣,我是有點特能,我會噴水,逢年過節還老讓人當錦鯉轉——可我家姑姨娘舅親媽後爹都是普通人啊!還有我單位領導,家裡倒到祖宗十八輩,就出了他一個特能——剛才誰說我們迫害普通人的?我們迫害普通人,對自己有什麼好處?要不要連家裡父老親友一起迫害?你們現在嫌我們,歧視我們,沒準明天你們自己生個崽就是特能,信不信?信不信!8102了,怎麼還搞歧視呢?」
因為難以在音量上與他爭鋒,人群中的吵吵嚷嚷變成了竊竊私語。
燕秋山不動聲色地混進人群里。
他受傷的骨肉最近長得差不多了,為了加速傷口癒合,燕秋山把裡面撐的金屬片取了,腳步反而有點不靈活。有人見他腿腳不方便,很好心地扶他坐下,燕秋山就趁機對旁邊人說:「要不咱們可以試試,哪那麼容易被洗腦呢?我教你們一個辦法,現在手機上不都有備忘錄嗎,戴上以後咱們把想法都實時記錄下來,要有什麼不對勁,跟筆記一對比就能看出來了,到時候再摘不也來得及麼?」
扶他的好心人一愣:「這……」
好像也可以。
就聽旁邊又有一個人搭腔:「要不然,萬一空氣里真有他們說的那個有害物質怎麼辦?」
燕秋山抬眼朝說話的人看去,認出那是個風神便衣,風神混在人群里,跟周圍的人挺熟悉的樣子,似乎就住在這一片,與燕秋山目光一對,兩人又默契地同時錯開,裝作誰也不認識誰的樣子。
燕秋山會意,看來局裡也不是完全被動挨打,異控局很多特能正好是普通人出身,這會沒暴露身份,混跡在街坊鄰居中間,也可以幫忙潛移默化地化解矛盾。
藏在他懷裡的知春拍了拍他的胸口——陛下說得對,畢竟各族已經混居了三千年了。
混跡在抗議人群里的風神便衣發現鄰居被自己攛掇得猶豫起來,就微微一笑,打好了腹稿,正準備再接再厲。
就在這時,一道銀光突然閃過,電光石火間,直接洞穿了他的後脖頸。
誰也沒料到這變故,便衣風神的血濺了燕秋山一前襟,他瞳孔驟縮——那是秘銀子彈!
那便衣風神隨即被吞進了一片白光中,人群里炸起歇斯底里的尖叫。
秘銀槍是燕秋山除了知春以外最親密的戰友——知春分他一半被子,秘銀槍占他一半枕頭。
秘銀子彈擊中異常能量體時,會炸出的白光,形成一層水銀質地的薄膜,籠罩過目標全身,再同目標一起煙消雲散。那一剎那,被秘銀打中的人在水銀膜後面留下一張抓拍似的剪影,鑿下他生命里的最後一個表情。
燕秋山從那便衣風神的眼睛裡看見了茫然。
短暫的茫然過後,凝固的表情同人的身體一起破碎,被打中的特能化作一團碎末,委頓在地。
人心惶惶是一回事,親眼看見當街殺人是另一回事。
方才尚且能把自己的不信任說清楚的人們立刻成了驚弓之鳥,亂了起來,現場秩序再也維持不住。
死了的風神原本住在這片社區里,大概人緣不錯,旁邊親朋好友中,有人呆若木雞,有人站在原地大哭。燕秋山先是被慌不擇路的群眾推了個趔趄,不知撞了誰,又被人順手扶住,混亂中,他像個沙包似的被人推來搡去。
「快走,一會鬧不好要踩踏!」
「死人了!殺人了!」
「媽——」
「別推了!」
燕秋山耳畔充斥著雜音,腦子裡「嗡嗡」亂響,永安的隆冬太冷了,硬邦邦的西北風冰錐似的刺破層層衣服,他四肢發麻,胸口一片冰涼。
幾個小時前,那些「通心草」在廣場上散布恐慌的時候,異控局用了「結界網」——能在混亂時刻把人們強行「定」在原地,分批放走,以免出事。這會他們在外面集中派發屏蔽器,結界網設備其實也是現成的,可是秘銀槍殺死自己同事的衝擊力太大,在場特能們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用它。
特能外勤們接到的命令是無論如何不許動手,不許出現任何意外傷亡,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普通人的信任,只有地面外勤無可挑剔,後續發聲才有聽眾。
直到第一顆秘銀子彈出膛前,外勤們都做得很好,一來是多年來被「十五人紅線」壓著謹言慎行,他們都習慣了,有一套成熟的行動準則。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特能打心眼裡是有優越感的。
特能——尤其外勤——面對普通人,就像兩米高的壯漢面對走不穩路的嬰兒,力量相差懸殊,基本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不怕,所以心裡有底,大多數情況下也能相對寬容,哪怕被人誤解、口頭上受點委屈,也依然是成竹在胸,遊刃有餘,願意冷靜地解決問題。
然而這顆橫空而出的秘銀子彈改變了一切。
這時,內線的緊急通知接入,鮮紅的警報符號下,是一行觸目驚心的小字:總部一批秘銀槍被盜,目前下落不明,請各部門同事千萬小心!
沒有人顧得上細想那粒秘銀子彈是誰打的,目的是什麼,所有特能心裡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秘銀子彈能繞過普通人,直接攻擊異常能量體,專打特能。而且開槍根本用不著任何特殊能力,幾根手指扣扣扳機就行……普通人甚至不用擔心走火。
特能忽然不再「安全」了,並且一下子變成了瑟瑟發抖的少數派,周圍不懷好意的目光後,都有致命的刀光。
千夫所指,值強者一個苦笑,卻能讓恐懼的弱者發瘋。
「王澤!」知春最先回過神來,從燕秋山外衣內袋裡抽出微型對講機,顧不上暴露自己,喊道,「發什麼呆!再讓他們亂跑要出事了!」
王澤激靈一下:「對……開結界器,你們……」
他話沒說完,又一道銀光掃過。特能外勤悚然而動,各色的防護術法四起,有水有火、還有亂蹦的電火花。王澤一貓腰跳下桌子,險險地避過了第二顆秘銀子彈,那子彈卻擦著他頭頂扎進了他身後的儀器堆里,不知引爆了什麼,一聲巨響,整個發放點都給掀翻了。
屏蔽器、各種設備碎得到處都是,結界網也沒能倖免。
本來好心攙扶燕秋山的人突然聽見知春的聲音,定睛一看,嚇得猛地推開了燕秋山——娃娃在民間傳說里向來沒什麼好角色,不是詛咒工具就是鬼故事主角。
燕秋山一個沒站穩,摔在狂奔的人們腳下,眼看要被無數隻腳踩過,他倉促之下舉起金屬拐杖,用力往旁邊一戳,拐杖在他手裡變形成了一個半弧形的盾,把他罩在其中。
方才推倒他的人只是下意識反應,沒想謀財害命,本來有點後悔,才要冒著危險上前拉他,正好目睹了拐杖變成盾的全過程,瞠目結舌地縮了回去,與此同時,第三顆秘銀子彈射出來,被燕秋山的特能吸引,拐了個彎。
王澤大叫著想衝上來,卻被人群擋住,燕秋山的視線被金屬盾遮住,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王澤目眥欲裂:「燕總!」
秘銀洞穿了金屬盾,刺眼的銀光鑽了進去——
同一時間,赤淵上空突然電閃雷鳴,峽谷深處,器靈們在半空中不安的翻滾,刀一像條盡忠職守的牧羊犬,將他們趕向地勢更高的地方。
走到半途,斷後的刀一充滿憂慮地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地面緩緩開裂,岩漿的氣息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