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那些「細線」從盛靈淵胸口穿出去,又回到宣璣身上,穿針引線,把兩個人密密麻麻地縫在一起,讓人頭皮發麻的共感隨血流而起。

  但盛靈淵已經無暇理會,綿密的「細線」就像蛛絲一樣,比蘇繡的針腳還細,比思念還細。他胸口那一團湊合著當心用的魔氣頃刻間被打散,「心跳」卻沒停,「細線」從心脈出發,將他全身的經絡血管都震顫了起來,冰冷凝滯的天魔血突然被加了熱,沖向他四肢百骸,燙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一時間,好像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他經脈里爬。

  「忍一忍,我陪你受著。」宣璣用鼻尖蹭他的臉頰,聲音溫柔如呢喃,手卻強行扣住他四肢,捋平盛靈淵痙攣的手指,「總不會比你當年把它剜出來的時候疼吧?」

  盛靈淵立刻明白了正在往自己胸口裡涌的東西是什麼:「你……」

  「你就不奇怪方才在天橋上,我是怎麼穿透你獨步天下的障眼法,把你找出來的嗎?」宣璣輕輕撩起他的頭髮,細碎的吻羽毛似的落在盛靈淵耳邊,呼吸卻很急促,像危險的獸類在撒嬌,「陛下,你忘了,你的心還在我身上啊。」

  這話雙關得沒法聽,盛靈淵猛地一掙,然而不管是身體肌肉的蠻力,還是經脈中的法力,都不是一個點能發出來的,得有一定的「迴路」,就像肌肉收縮得靠關節牽引。法力也好、魔氣也好,也得有自己的運行環路。那些缺德的「細線」恰好微妙地釘在發力的關鍵節點上,他成了個周身關節都鏽死的木偶。

  「你的人心和朱雀血脈,我小心地保存了三千年,可你只想賴掉保管費,連自己的東西都不肯領回去,我還拿你沒辦法,」宣璣嘆了口氣,「真是氣死我了。」

  盛靈淵:「……」

  先是鼓譟的血管把他的血壓飆了起來,他一側的太陽穴跟著氣急敗壞地炸開了鍋。與此同時,鮮活的血一點一點地灌注進他全身,好像一具屍體被強行挖出來加熱按摩洗桑拿。那其實也是他與生俱來的血脈,但剝離太久,比外物還陌生。全屏魔氣撐著的身體哪受得了這種鮮活,盛靈淵幾乎有種自己被煮沸了的錯覺。

  隨後是心。

  細密的血線在他全身沸騰過一遍,最後匯聚在他胸口,有什麼東西「咔噠」一下從他胸口掉了出來,掉在虛假的草叢裡,滾了出去……是他在俞陽咖啡店裡收的那個小鳥追蝴蝶擺件。

  盛靈淵模糊的視線下意識地看過去,又被宣璣伸手掰了回來。

  宣璣的手捂在他後背上,隔著肋骨捧著他的心:「看什麼?你把挖空的心口當雜物間,以前裝過幾十斤的碎鐵片,現在又把十元店裡賣的破木雕隨身攜帶。陛下,為什麼這些破爛都有資格進去,我沒有?」

  盛靈淵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他胸口狠狠一沉,所有血線凝結在一起,他那顆久違的人心歸了位,上躥下跳得無法無天,大有要撞碎他肋骨的意思。

  這時,新年鐘聲「嗡」一聲響了,連綿不絕,城市中無數屏幕上放起無污染的電子菸花,盛靈淵的五感百倍千倍地敏銳起來。

  歡呼的人聲、風聲、千家萬戶里電視的雜音,同一時間震動的手機……它們一股腦地朝他涌過來,他終於過了載。

  三千年前的除夕夜裡,看不見摸不著的宣璣帶走了他拋棄的人心,與他單方面地訣別。

  三千年後的除夕夜裡,他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宣璣懷裡。

  宣璣手上血色的「絲線」全體物歸原主,眉心的族徽似乎也褪了顏色,從火紅褪到了金紅……偏金色一點。「血線」在他手上留下了幾道細小的傷口,很快癒合,他就著那點殘血,在盛靈淵後背上畫了個法陣,無聲地念起世界上最浪漫的鮫人語。

  這是鮫人大族長給他的跑腿小費之一,鮫人密語。

  「鮫人密語」可能還有個江湖花名,叫「花痴寶典」,裡面沒一件正事,都是些聽著匪夷所思的旁門左道——比如什麼「摘心術」,死前把自己畢生修為凝聚成石頭,摘下來做成護具掛在愛人身上之類。

  宣璣聞所未聞,反正丹離沒教過。

  要麼是丹離脫胎朱雀族,有種族隔離,學海貨說話差點意思,要麼就是經天緯地的帝師看不上全族戀愛腦的鮫人……就連陛下這種「平權主義」的先鋒,不是也覺得鮫人語除了海上尋人之外沒用麼?

  他們這些大人物,都認為風與月上不得台面,好像他們機心萬千地互相算計有多洋氣似的。

  宣璣小心地抱起軟綿綿的盛靈淵,腳下踉蹌了一下,朱雀血脈和人心在他這放了三千年,快長在他身上了,一下分開,他也不適應。不過幸好不用走很遠,周圍山坡、梨花樹都不見了,這空間法陣是盛靈淵撐起來的,主人暈過去了,法陣當然也消失了,宣璣那巴掌大的客廳露了原型,伸長了腿,走回臥室也沒兩步。

  他把陛下安放在單人床上,自己蜷起膝蓋坐在地上,端詳了他一會。又忍不住抓住他手腕,摸了摸他的脈搏。

  有翼族的心跳比人快得多,盛靈淵的心寄存在他這裡時間長了,也被帶成了「急性子」,大概得適應好一陣才能降回正常人的水平。

  陛下從頭髮絲到手指甲,一身上下的穩重,可能這輩子就沒安裝過這麼聒噪的零件,多少有點不兼容。即使沒有意識,他的眉頭也是緊鎖的,像少年時被劍靈喋喋不休地念叨、不堪其擾的樣子。

  於是宣璣擺了個兩人十指交握的造型,在另一位當事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拍了張照片,發在了微博上。

  他的微博除了做飯旅遊就是追女團,玩了幾年,也收穫了些莫名其妙的關注。網友們反正誰也不認識誰,都在熬年夜,互相拜年之餘,看見喜慶的信息就去起個哄,給他留了一串「汪」,隊列整齊劃一,組成了一個線上犬類繁育基地。

  等盛靈淵睜眼的時候,年已經過完了,金烏又往西去了。

  宣璣的小臥室里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大衣櫃,籠子似的,但收拾得窗明几淨。金色的陽光鋪了陛下一臉,他有點睡懵了,一時沒想起自己在哪。盛靈淵茫然地坐了起來,在一側的穿衣鏡里瞥見了個人影——鏡子裡那位蓬鬆的長髮蹭得起了電,幾根發尾鬧鬼似的飄在半空,半睜的眼裡目光惺忪,臉上睡出了血色,一看就知道他很暖和。

  盛靈淵和這位找不著北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覷片刻,腦子裡凍結的記憶終於甦醒。

  然後他和鏡子裡的人同時捂住胸口,摸到了一顆連著血肉的心,心率還沒降回正常「人速」,急促地在胸椎旁邊亂敲。他的手背在光下透出血管,血管發藍,朱雀血橫衝直撞地提高了他的體溫,盛靈淵不適應,覺得自己像發了燒似的。

  那些淌過他全身的血倒也不至於燙了他,只是有一點癢,他像生了凍瘡的人突然泡進溫水裡……當然癢也不全是血的原因,盛靈淵伸手往脖子後面一摸,摘下根羽毛——那玩意卡他頭髮里了,正好搔著他的脖子。

  盛靈淵盯著那羽毛看了片刻,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手上青筋暴跳,羽毛被他碾成了一把碎光,和餘暉混在了一起。

  碎羽就像召喚符咒,剛散成光點,掉毛的主人就憑空出現。

  宣璣精準地落在床邊,拿著一瓶加冰的奶茶往盛靈淵臉上一帖:「這杯無糖,剛買的……吁,陛下息怒!」

  盛靈淵反手將黑霧鞭子似的甩了出去,宣璣腳不沾地地抱著奶茶原地起跳。沒伸翅膀他也比別人輕巧,腳尖一點地,手就碰到了天花板,空間法陣立刻鋪開,床頭柜上的檯燈拉長增高,長成了一棵大梨花樹,宣璣躥上樹枝,雪片似的花瓣就簌簌落下,差點把盛靈淵埋在下頭。

  「不好意思,舞台效果浮誇了。」宣璣連忙拍拍樹幹,止住了頭皮屑似的落花,把奶茶掛在了樹上,「陛下,扇我就算了,人家奶茶店大年初一還開張,容易嗎,不領情你也不能浪費啊。」

  盛靈淵沒理他,泛著冰碴的目光落在了半空——窗外斜掃進來的餘暉很多餘地給所有東西鑲了金邊,飄在空中的灰塵和細小的火紅羽絨都無處遁形……也照亮了一根蛛絲似的細線。

  那根細線連在兩人中間,伸手一抓,就會像水中倒影一樣消失,摸不著,片刻後又重新悠悠地懸在那。

  宣璣愣了一下,嬉皮笑臉斂去了一點,他有些無奈地按住了額頭:「這麼快就被發現了?我這也太丟鮫人大族長的手藝了。」

  盛靈淵盯著那根若有若無的「蛛絲」,手直哆嗦:「你做了什麼……這是什麼?」

  「鮫人大族長覺得我閃送服務不錯,打賞了我一套『鮫人密語』,裡面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東西,不過有個『山盟海誓』術很有意思。」宣璣從樹上跳下來,抓住盛靈淵的手,在陛下指尖上輕輕一勾,劃破了一條小口,然後朝他亮出自己的手指——只見宣璣同一隻手上,出現了同樣的傷口。

  盛靈淵劃破的小傷口迅速癒合,宣璣的手指也跟著光潔如初。

  「以後你受傷,我跟你一起疼;你入土赤淵,我跟你合葬。」他得意揚揚地翹起了不存在的尾巴,「你現在是我的了。」

  盛靈淵一把揪起他的衣領,雙手顫得攥不住,抬手給了他一拳。

  宣璣沒躲,被他打得偏過了頭,卻笑了:「你這輩子是不是第一次跟人動拳頭?」

  盛靈淵不但第一次跟人動拳頭,還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氣得耳鳴,之前天崩地裂他「心跳」都不變速,這顆遭瘟的人心稍有起伏就要連蹦再跳地刷足存在感,跳得他腦子裡「嗡嗡」作響,一時間發作起偏頭痛來,第二拳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了。

  「你……」他簡直有點語無倫次,「你直接氣死我,也不用管什麼赤淵綠河的了。」

  宣璣不知道是什麼居心,可能是怕氣不死他,還「嗯」了一聲:「可不是麼,既然有這個同生共死的禁術,氣死你,當然也就沒我了,到時候赤淵的火就真沒人守了。」

  盛靈淵:「……滾。」

  宣璣把盛靈淵掉在地上的外套撿起來,拍了拍,披在他身上:「出處我告訴你了,不用查,就是鮫人密語,早失傳了,世界上只有我會,除非有別人能回四千年前取經,不然沒人能解開。」

  盛靈淵:「滾出去!」

  「欸,遵旨,」宣璣從善如流,「臣告退。」

  說著,他爬起來走到臥室門口,扶著門又回頭看了一眼,盛靈淵臉上那一點被暖氣熏出來的血色蒸發了,眼睛卻被怒火燒得亮極了,鮮活得熱氣騰騰起來。散亂的衣領里能看見他隨著呼吸急促起伏的胸口。

  宣璣腦子裡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些不方便細說的場景——他得償所願,沒有心理負擔,於是肖想得非常放飛,並順著方才那一滴血起的些許共感,一五一十地傳達給了盛靈淵。

  屋裡一團黑霧暴躁地撞了出來,直接把宣璣從門口撞到了客廳,然後門巨響一聲,合上了。

  宣璣挨了頓卷,卻好像吃到了東川大梨樹上最甜的果子似的,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了一會,又自己在客廳笑了出來。

  門關得住人,關不住聲音,一滴血的共感只有片刻,但足夠盛靈淵感覺到了宣璣心裡的雀躍。

  共感很快模糊消失了,盛靈淵的耳鳴稍緩,對著一棵布景一般浮誇的梨花樹,他聽見客廳里傳來了歡快的口哨聲。

  陛下失而復得的情意被宣璣三作兩作,終於把表面那層生死和時間帶來的虛假光環磨掉了,真實的記憶水落石出,前二十年劍靈是怎麼氣他的,盛靈淵一五一十地想了起來。

  當年的小混蛋身經百戰,修得正果,練就了一身滑不留手的滾刀肉。

  盛靈淵按住胸口,竭力想讓這顆過於活潑的心安靜一點。

  還沒等他從心悸中平復下來,突然,有什麼東西觸動了盛靈淵散落在外的神識。

  一朵烏雲掠過,短暫地打斷了餘暉,永安的地脈極輕微地異動了一下,要不是盛靈淵找回朱雀血脈,五感敏銳了不知多少倍,差點就把這一下忽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