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和暴雨都沒有所謂「副手」。閱讀М風神王澤手下十個支隊長,平時各自為政,流竄在全國各地,除了經常留守總部的張昭,以及主要在東部地區活動的谷月汐,基本沒人搭理他。
暴雨是專業救災隊,暴雨老大單霖基本不在總部露面,隊員們平時分散在幾大駐紮點蹲著,隨時準備扛起傢伙式,搶救各種異能物引發的災害,除了過年團拜,互相都不盼著見面——一旦暴雨跨區聯合行動,肯定是出大簍子了。
唯獨雷霆,平時需要充當各種門面,上前線的機會不像其他兩部多,反而是接待、安保之類的事多一些,瑣事無數。李宸就算再八面玲瓏,一個人也難免照顧不周,所以局裡給他專門配了個副手。
副手姓於,人長得漂亮,學歷高,在雷霆里立過三等功,履歷鮮亮得仿佛拋過光,都說他是下一個肖征。而且人家給李宸打下手,向來是不多說不少做,平時對誰都是謙遜客氣,比那二五八萬的肖少爺人緣好出了十個王澤。
李宸冷汗下來了,他和副手搭檔三四年了,經手的所有事副手幾乎都知道,誰身邊有這麼個辦事妥帖的周到人也忍不住依賴,如果……如果連這種人也有問題,那雷霆豈不成了個篩子?
這時,一個研究員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旁邊同事的手說:「你手指甲怎麼黑了?」
那手指甲變黑的研究員呆呆地盯著自己的手,張嘴想說什麼,可嘴唇卻像凍住了一樣,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閃過各種遠期近期的記憶——什麼時候聽到的「神諭」,怎麼混在研究員隊伍里用障目葉蓋住了目標封印箱……
有人……有人在翻看他的腦子!
什麼時候入侵的?
不……他身上分明戴了一打精神系護具,那些護具為什麼毫無反應?
「你局這些後輩啊,一天到晚『訓練』,到底都在訓什麼?」盛靈淵手指上纏著幾縷黑霧,大搖其頭,他像個皮影藝人,操控著黑霧,遠程翻看著被他盯上的倒霉蛋的「識海」——3S*001號封印箱上遺留了天魔氣,只要碰過那箱子,魔氣就會慢慢從皮膚侵蝕進去。
精神系護具不管用,因為護具都有「閾值」,比如被人罵一頓其實也屬於遭受精神攻擊,但肯定不會激起異能護具反應。同理,他在箱子上沾的天魔氣就像幾顆塵埃,非常微小,也遠遠達不到觸動護具的門檻。魔氣一旦滲入身體,就會以人自身的貪嗔痴之念為食,一點一點地壯大吞噬,直抵識海。
越是心神不寧的,入侵速度就越快。
說是「識海」,其實裡面混沌一片,連整理都沒整理過,可見主人沒有冥想的習慣,意識從來沒有下沉到過這個層面。
盛靈淵三下五除二,把廢舊倉庫似的識海翻了個底朝天,在識海深處找到了一個四不像的妖獸剪影,烙印似的打在那裡。
「找到了。」
千絲萬縷黑霧湧進那妖獸印里,很快模擬出了個一模一樣的贗品,抹去了原來的烙印,盛靈淵將纏滿了黑霧的手放在宣璣面前:「來,借你的舌頭,給我說句妖族的話。」
溢出來的魔氣水霧似的撩過宣璣,百毒不侵的「守火人」立刻「中了毒」,從被黑霧擦過的地方開始,一路麻過了全身,酥得他汗毛倒豎,當場半身不遂。
宣璣差點咬了舌頭:「說……咳,要我說什麼?」
「站著也分不出誰是誰,」盛靈淵想了想,「就讓他們先跪下吧。」
此時西山後山封鎖後,此時只留了一個進出口,守衛們老遠看見了雷霆的於副長帶著幾個人大步走了過來,立刻站直了敬禮:「於副!」
男模似的於副平時都是笑臉迎人,難得今天一臉嚴肅。他好像有急事,伸手攬過隊長的肩膀,壓低聲音說:「出大問題了,李總現在讓我去找黃局匯報。你們一定一定要小心!」
隊長臉色一變,連忙慎重地點頭。
於副長又問了幾個「護具戴好沒有」「能量檢測儀是否正常」之類的問題,隊長拿出應付頂頭上司巡視的認真,挨個認真回答了,末了拍胸脯道:「您放心吧,我們在這守著,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於副不知聽沒聽進去,頗為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在他肩頭拍了幾下,悄無聲息地帶人魚貫而出。
「聽見了嗎,」隊長緊了緊制服腰帶,挺起胸脯,呵斥守衛的外勤,「都警醒起來!」
一個小外勤嘴唇動了動,想說「剛才那幾位就沒過安檢」,又覺得自己有點在嚴肅場合抖機靈的嫌疑,恐怕招人不待見,於是抿了抿嘴,把話咽下去了。
然而就在這時,剛過出入口、沒來得及走遠的那一隊雷霆不知道表演什麼行為藝術,突然齊刷刷地集體跪下,行了個大禮。
後山守衛們嚇了一跳,集體摸出了秘銀槍握住。
只見其中一位雷霆往下磕頭的時候撞到了一個看不見的東西,發出「咚」一聲悶響。不等瞠目結舌的守衛們反應過來,一個封印箱就憑空滑落在地,上面大紅的標籤赫然寫著「3S*001」。
尖銳的哨聲響徹後山,尾音拖得近乎悽厲,隨後又戛然而止。
張昭正好帶著風神一從總部大樓里趕來,循聲跑過來,一眼看見門口守衛都被冰水系特能凍成了冰雕。
「搞什麼?守衛都這樣了,他們沒發現?聾了吧他們!」張昭被時間亂流衝擊的後遺症還沒消退,不吃安眠藥睡不著,上火上出了一腦門青春痘,格外暴躁,一擺手,「留倆人在這守著,叫特醫,通知燕總——剩下人跟我追!操了,什麼破事兒!」
肖征他們慢了一步,不是因為聾,而是因為方才研究院、後勤、巡邏隊、雷霆……甚至總調度處,都有人不明原因地指甲泛黑,然後鬼上身似的集體跪下,人數竟達在場人數的兩成。
當時整個後山鴉雀無聲,有人目瞪口呆地站著,有人面如死灰地跪著,場面活像什麼遠古秘密宗教里充滿隱喻的壁畫。就聽跪著的人集體開口說了句「妖族語」,不知被什麼力量操縱著,集體認了罪。
晚風掃過,肖徵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
西山自然保護區的森林裡,雷霆里一人之下的於副長親自背著沉重的封印箱,喪家之犬似的從松林中跑過。
他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肯定沒有好下場,辛苦經營近十年,一切努力算是付諸東流。到了這地步,他只有背水一戰,拼命把這主人要「不惜一切代價」拿到的東西送出去。只要他們能成功,只要赤淵在他們這一代人重新燒起來,把屬於他們的力量還回來,就算他今天被捕,被凡人迫害,也是一時的。不久他就能作為新世界的奠基人,風風光光地出來!
密密麻麻的老枝敗葉從他臉上身上掃過,小刀子似的。這林中只有西北風唱獨角戲,烏鴉麻雀一概沒有,兩指來厚的腐殖質下埋著層層疊疊的防禦法陣,就連普通外勤也不敢在沒有特批通行證的情況下擅闖,肖主任上班都是規規矩矩的從密道刷卡進。
除了雷霆。
異控局總部大大小小五萬三千六百二十四個法陣,日常都是雷霆檢修維護的。都說於副長敬業,他敬業到閉著眼,能把五萬多個法陣挨個標出來——說他是「肖征第二」,肖征算什麼東西,配嗎?肖征不就仗著自己是個富二代雷火系,一路「買上」了總調度處麼?他知道這後山有幾條密道嗎?知道哪些法陣怕雨、哪些要防雷、哪些需要額外避火嗎?
於副長就像只靈巧的鹿,悄無聲息地突破層層防衛。
最後,他來到了距離入口井不遠處的另一個枯井裡,直接跳了下去,張嘴將一枚冰珠含進嘴裡。
下一刻,他整個人身體表面結了一層冰,緊緊地貼在枯井凍了一冬天的石磚上。身體表面擬態似的泛起和井底石磚一模一樣的花紋,變色龍一樣,他成了枯井的一部分。
紅外和異能掃描絲毫沒有捕捉到他,追上來的風神一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人聲消失後,於副也沒有貿然行動。他耐性十足地屏住呼吸,又原地數了一百下心跳,確定追蹤者是真走了,這才吐出一口冰冷的氣,跪了下來。他以頭碰地,嘴裡喃喃地念出了他們的族語:「九九歸一,吾主為真神——」
他念一句,磕一個頭。磕了足有百十來下,磕得腦漿動盪,眼神都散了,長滿了青苔的枯井壁這才蠕動起來。隨後,一個高大的人影從石磚上浮了出來,綠油油地站穩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方才還滿心嫉恨的英俊雷霆眼神瞬間變了,眼睛裡甚至含了狂熱的淚,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真神,」他想,「我竟然見到真神了!」
於副長像捧起身家性命的信徒,高高地把封印箱舉過頭頂。
「主人……主人,我終於見到您了。」他語無倫次道,「這是您要的東西,雖然不少族人暴露了,但我們最後成功了……」
石頭上的人影卻沒有接,歪頭打量了於副長片刻,人影冷淡地打斷了他的話:「你身上的紋章被邪魔污染了。」
於副長一呆,愣愣地跪在原地,疑惑不解地抬起頭。他那青苔色的「神明」就從石壁上凸出腦門,憐憫地注視著他,嘆了口氣:「可惜……」
可惜什麼,他沒說完,石壁上浮雕似的人影已經一聲不響地縮了回去,「活過來」的枯井石壁再次塌平了,那裡的人影子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等等!」於副長急了,縱身撲上去,他難以置信地在枯井壁上一陣亂摸,只摸了一手和著青苔的泥,「主人等等,我真的拿到了,您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他連滾帶爬地抱起封印箱,也顧不上會不會被人發現,指甲上長出刀刃一樣的薄冰,三下五除二地破壞了封印箱上的隱形封條咒,又連抓再咬地撬開了封印箱的鎖。
封印箱掀開,不等他看清裡面有什麼,一道白光就驀地從箱子裡飛了出去,在男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在半空中炸成了一朵花。
附近搜索的風神一看見了,後山上那幫木頭人也看見了。煙花爆竹禁令已經實行了好幾年,不年不節的一個煙花,差不多能一直驚動到永安市中心。
李宸如夢方醒,罵了一聲,率先拔腿追了過去。王澤下意識地要跟,被燕秋山一把拎了回來:「先把這些……這些嫌疑人收押。」
王澤:「老大,這也太邪門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燕秋山剛要說話,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倏地一偏頭,對上了不遠處樹梢上麻雀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麻雀站立的姿勢格外優雅,近乎於矜持地沖他一點頭,麻雀展開翅膀,飛走了。
盛靈淵打了個指響,驅散了傀儡術。
他很有做客人的自覺,一點也沒打算幫忙收拾碗筷,吃完抹嘴就走:「看來你最近又可以放假了……」
鬼使神差的,他站起來的瞬間,宣璣一把逮住了他的手腕。
也許是宣璣的錯覺,這隻有一點曖昧的肢體接觸,居然讓陛下很輕地哆嗦了一下,瞬間做了個抽手的動作。
氣氛一時變得有點怪。
陛下又不是非禮勿動的保守派,一絲/不/掛時候能理直氣壯使喚別人給他洗頭,怎麼會在意這種程度的觸碰?
盛靈淵立刻反應過來,忽略了快要燒著的手腕,若無其事地笑道:「又怎麼?」
宣璣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氣,他用字正腔圓的妖族語說:「你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你嗎?」
盛靈淵表情一片空白地注視了他片刻,因為沒有心,被魔氣鼓動的脈搏是永恆的勻速,宣璣摸不出他脈搏的變化。
大約沉默了三千年那麼長,宣璣看見他忽然笑了,盛靈淵伸手打了個指響:「醒醒,換回來了——我就跟你借一句,你怎麼說起鳥語沒完了?欺負朕把妖族血脈丟了是不是?」
他沒聽懂。
宣璣感覺到他輕輕往外一抽胳膊,於是順從地鬆了手,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他坐直了,用一種說不出意味的眼神看著盛靈淵:「等我習慣一會兒。那天差點被時間亂流撞啞巴了,估計是後遺症。」
盛靈淵可有可無地拍了拍他的頭,徑直走到客廳一角的小亭子裡,吩咐道:「筆墨伺候,何翠玉花了八百年,已經把白玉宮門捋出個頭緒了,趁貴局關門清理門戶,我看看她的『捷徑』往哪走。」
宣璣遵了旨,「伺候」了他一套平板電腦和電容筆——這個不會沒墨。
錢、糧、交通、工業化以及書寫工具,這是少數幾樣能激起陛下好奇的東西。電容筆一亮相,立刻勾走了盛靈淵的注意力,一時間,他連沒看完的祭文都扔在了一邊,興致勃勃地鼓搗起新玩具來。
宣璣默默退到廚房收拾碗筷。
「嘩嘩」的水聲里,他面無表情地拎著盤子在水龍頭下沖,沖了五分鐘沒動地方,然後「喀嚓」一聲,瓷盤被他徒手搓成了兩截。
血脈丟了,所以聽不懂——放屁!
捨棄妖族血脈,只會讓妖族語從本能變成「外語」而已,又不是一夜間聾了。
當年畢方族放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崽子人質……鳥質,智力水平低得很,人話學了好幾年都說不利索。稟報的事稍微複雜一點,他就得人話妖話夾雜著說,時不常還急出幾聲鳥叫,沒見盛靈淵聽不懂過。
他甚至會跟那扁毛傻帽說幾句不帶特殊發音的簡單妖族語——比如「滾出去」。
縱然二十年不用生疏了,分辨不出跑調的妖族語,他也不會連這麼簡單的一句都聽不懂。
考過四六級的人,就算花了二十年把外語都還給了老師,原聲劇不帶字幕聽不懂了,難道還聽不懂「你好」「謝謝」「我愛你」嗎?
虧他裝得跟真事兒似的!
宣璣捏著碎瓷盤的手背跳出了青筋,磨著牙,他像是想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