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變故發生得太快了。那奇怪的鱗片沒有驚動任何儀器,爆發又是一剎那,誰也逃不過光速,因此周圍一圈人,一個反應過來的都沒有。

  除了盛靈淵。

  盛靈淵一直精確地控制著自己視線逡巡在宣璣身上的時間——比看其他人的頻率稍微高兩分,因為雖然不宜長久凝視,也畢竟「故人」,看得少了反而不自然。

  但他有一縷神識是掛在那人身上的。他和赤淵同源,有意偽裝的話,神識與氣息跟始終牽著宣璣的赤淵別無二致,宣璣被赤淵綁定了三千年,早不敏感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偷窺」,誰也發現不了。

  因此盛靈淵這邊幾乎是同時動作,探手攔在火光和宣璣之間。

  一碰到那火焰色的光,盛靈淵就是悚然一驚——天魔本身屬於天地規則的一部分,雖然被牢牢壓制束縛著,但從另一方面看,他也是世界上最接近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道術規」的人。火光中夾雜的宏大的規則力量卻幾乎將他也拖了進去,盛靈淵瞬間認出了那規則之力,那是世間最無情、最無法轉移的……光陰。

  周圍時間亂竄起來,盛靈淵毫不猶豫地將宣璣護在懷裡,放開壓抑的天魔氣息,「半個赤淵」撞上了時空亂流。剎那間,盛靈淵周身血肉分崩離析成了無數微小的塵埃,紫府轟然崩塌。閃電砸在這一片墳頭上,地下「嗡嗡」亂響的盔甲和古兵器全體噤若寒蟬,所有祭文瞬間憑空蒸發。

  守在入口的燕秋山突然一陣沒來由的戰慄,一手撈起知春藏進懷裡,同時顧不上尊敬,將黃局薅起來塞給同事:「出去,立刻!通知所有人後撤!」

  燕秋山當機立斷,他們前腳才撤出去,這一畝三分的墳頭緊接著就被瘮人的雷暴點了,人們被晃得滿眼金星,汗毛和頭髮集體肅然起立。

  燕秋山在雷暴邊緣斷後,金屬系最怕雷,他全身都在戰慄,知春卻拼命從他懷裡掙出個頭,燕秋山暴躁道:「你干什……」

  知春把一枚從他懷裡摸出來的異常能量檢測器遞到他面前,燕秋山勉強看清,臉色頓時變了——那設備安靜得讓人窒息,顯示附近的異常能量活動突然斷崖式下跌。

  雷暴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鐘,空氣中儘是臭氧的味道。燕秋山作主將所有人後撤了五十米,只帶著幾個風神守在雷暴邊緣,一時間地面的人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雷暴散盡後又等了有二十分鐘,探路的外勤們才從地下入口鑽出來。

  王澤爬上來的時候腳下都踉蹌了,他身後每個人臉上都見了鬼一樣,而且誰也說不清發生了什麼事。那位直接把人魔釘死在蚌殼上的神秘大佬竟然是被宣璣抱出來的。

  「入……咳,入口先封上,」肖征整個人同手同腳,還語無倫次,「大家走……後撤……」

  「已經撤了,」燕秋山按住他的肩膀——震驚地發現肖征抖得像片落葉,眼神散得沒有焦距,忙問:「你什麼情況?」

  肖征想說話,肌肉痙攣,一張嘴差點咬到舌頭,兩排牙磕得幾米之外都聽得見。

  燕秋山回頭喊了一嗓子:「醫療隊!」

  醫療隊早準備好了,特醫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人們都塞進了救護車,結果折騰一通檢查下來,發現什麼事也沒有。

  「嚇的?」饒是燕秋山喜怒不形於色,聽了這診斷結果,眉毛也差點從臉上飛出去,茫然地順著特醫隊帶隊主任的目光看了看不遠處的同事。這些人里有肖征、有王澤,有一大幫他親手帶出來的特種外勤,日常工作就是腦袋別在腰帶上,何況還有宣主任和那位讓人毛骨悚然神秘人物,「不可能,被什麼嚇的?」

  特醫隊的帶隊主任搖搖頭。

  「精神系創傷排查了嗎?」燕秋山問,「有沒有可能是精神系異能物品造成的傷害?那種直接製造恐懼感的……」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別人不說,谷月汐這位從小在精神囚牢里長大還沒瘋的,就能免疫大部分的精神攻擊,心魔瘴都困不住她。假如地底下有什麼東西比心魔瘴還厲害,影人興風作浪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拿出來用?

  「主任!燕總!」一個特醫捧著什麼東西小跑過來,「您看看這個,張隊身上摘下來的。」

  燕秋山瞳孔微微一縮,張昭那塊暫停一秒的秒表金屬殼變了形,像是融化以後被什麼拉扯過。

  張昭那個「暫停一秒」的懷表非常特別,研究院到現在也沒研究明白。秒表外圈的金屬殼材質不明,迄今為止,世界各國知名金屬系都慕名來試過,包括燕秋山本人在內,沒有一個人能和金屬殼的材質建立聯繫。秒表不會丟、不可外借,只有張昭本人能用,簡直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

  特醫又低聲說:「谷隊方才好像跟咱們同事說了句話,大家都沒聽明白,再問她就不吱聲了。」

  「說了什麼?」

  「好像是……『時間』。」

  宣璣抱著盛靈淵上了一輛特醫救護車,搖頭拒絕了常規檢查和鎮定劑,又伸手攔住了想把盛靈淵接過去的特醫,他罕見地惜字如金道:「不。」

  特醫問:「不用檢查一下嗎?以防有精神損傷什麼的?」

  宣璣張了張嘴,他平時跟誰都能聊五塊錢的,這會兒卻好像張嘴忘了怎麼說人話。卡了半天,還是只蹦出個「不」字——難為他居然配合著語氣和眼神,把這個單字說得挺有禮貌,並且表達出了「我想安靜待一會兒」的複雜意思。

  「那行,傳呼機在您左手邊,有不舒服隨時叫我們。」特醫們對視一眼,懷疑他可能是磕壞了布羅卡氏區(注),給他放下了精神系療愈耳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人聲遠了,宣璣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這一放鬆,他才感覺到肌肉在細微地顫著。

  那枚神秘鱗片裡居然包容了一小段時間規則——當然不是「時間」本身,如果時間規則被具象化,別說什麼神魔妖鬼,宇宙洪荒搞不好都得重新大爆炸一次。

  然而饒是這樣,在場眾人也集體失語。

  對於渺小凡人而言,近距離地目睹小範圍的時空規則爆炸,無異於親歷了一場天崩地裂,所受的衝擊遠遠超越了個體的極限。就仿佛一隻小小螻蟻的意識,在彈指間被擴大到千古八荒里,那種靈魂被「無限」稀釋到差點不存在的恐懼,是沒法對外人描述出來的。

  就連盛靈淵這會兒也不太好受,他表面上是毫髮無傷,其實整個人是被扯碎後重新拼起來的,只是一碎一合速度太快,別人都沒看見。身體拼齊了,土崩瓦裂的識海要慢上一步。他現在全身都是麻的,身體不聽使喚,也沒什麼知覺。好在掛在宣璣身上那縷神識沒斷,知道那人無恙,他就安心入定,等著翻騰的魔氣修復識海——與鱗片裡的時間規則碰撞的瞬間,他捕捉到了什麼,但速度太快,得識海重塑才能重現。

  「靈、靈淵……」

  宣璣好像叫了他一聲,閉目靜守的盛靈淵被他驚動,凝神仔細聽。宣璣結結巴巴地說了好幾句話……一句沒聽懂。

  盛靈淵皺起眉。

  不過突然變成結巴的宣璣倒好像不怎麼急躁,嘴裡南腔北調混在一起,他學外語似的,慢吞吞地一直跑調一直說,嘚啵了足有五六分鐘,他的口音大體變回了雅音。盛靈淵聽出他在背《叩玄篇》——小時候丹離引他入門時教的修行第一篇章。

  宣璣一邊背,一邊自問自答,一字不落地將年幼時的盛靈淵和丹離的對話複述了出來。

  盛靈淵心裡好像有根弦被輕輕地撥了一下,軟得讓他懷疑自己的心又長了回來。

  接著,宣璣口音開始變化,其中夾雜了不少荒僻的外族語言。盛靈淵聽了一會兒,大概知道了他的情況:宣璣是親自走過千萬年、以一己之力壓住八荒魔氣的人,時空規則倒不至於也把他炸得神志不清,就是他腦子裡不單存了三千年的漢語變遷,各族各地的話還都會一點,在時間亂流里滾亂了,這才一時張嘴忘字,沉澱片刻就好了。

  於是盛靈淵在他喋喋不休的背景音里,重新將注意力放回自己的識海里,依稀像是回到了年少時——他專心修煉,小璣在旁邊不甘寂寞地喋喋不休,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喊他出去玩。

  那一生都不敢重溫的舊夢,竟在三千年後成了真。

  識海里翻騰的魔氣被宣璣的聲音過濾掉了戾氣,幾乎溫柔了起來,進度反而快了不少,盛靈淵在鱗片裡一眼瞥見的信息零零散散地復原。

  他有些訝異地挑了一下眉——當時在時空亂流里聽見的呼嘯聲居然是海浪聲,當中隱約還夾雜著歌聲。

  鮫人的歌聲?

  盛靈淵聚焦在那鮫人歌里,勉強通過模糊的尾音分辨著唱詞。

  「讚頌」……什麼……然後是什麼「水面」,鮫人語裡「天空」和「水面」是一個詞。

  「寶石」……「白色的」……「白色的寶石」?這形容聽著像是玉。

  再之後是什麼「宏大巍峨的」什麼東西,歌聲太模糊了,他聽不出來了。

  盛靈淵將識海記錄的這一段歌聲反覆回放,腦子裡突然電光一閃——等等,「天空」「白色寶石(玉)」「宏大巍峨」,這怎麼好像是傳說中的……

  「靈淵,你攥疼我了。」宣璣那邊終於捋到了現代普通話,突然沒開頭沒落款地來了這麼一句,盛靈淵一下被這一嗓子打斷了思緒。他這才發現,自己緊緊攥著宣璣的右手,應該是拉他的時候用力過猛,不知別住哪了,「暈過去」以後手也沒松。

  這小子,當面人五人六地叫陛下,背後就一口一個「靈淵」,嘀嘀咕咕,受了委屈似的。

  「你且忍一會兒吧,」盛靈淵在自己的識海深處悄悄回答他,帶了笑意,「能有多疼,撒嬌精。」

  宣璣當然聽不見他的回音,他正在獨自掙扎。

  希望像一株有毒的種子,找到一點罅隙就要扎進去,就要不依不饒地生根發芽。

  宣璣拼命地將自己理智調動起來,依然是節節敗退,潰不成軍。心裡有個不懷好意的聲音告訴他:「應激反應不會騙人,你看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是不顧一切地護住你。」

  宣璣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艱難地化身槓精,跟自己辯論:不對,不顧一切也不一定是沖你,你身上有最後一根朱雀骨,涼了沒地方找替代品去,這可能是為了……為了大局。

  心裡那個引誘他的聲音又冒出來:「可是他明明站在三步開外,為什麼別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有他能第一時間撲過來?他肯定是一直看著你。」

  宣璣呲牙咧嘴地揉著被自己掐紫的腿:放屁,陛下深諳天道術規,只是敏銳。他砍過的人比那幫外勤認識的都多,反應快有什麼稀奇的?

  「為了大局,他為什麼人都暈過去了,還死攥著你的手?你看看,你手都讓他捏成雞爪子了。」

  那也可能是忘了放開,或者肌肉痙攣……抽、抽筋了?

  「呵……他可是曾經為了你,在劍爐前反覆抽心頭血,反覆斷劍。」

  誰沒年輕中二過,樓上初中小孩還因為他媽撕了他一張海報離家出走呢……他當時意難平的點應該是被群臣逼宮才對吧。

  「可他還終身未娶啊!」

  宣璣的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斷劍的時候年輕,可他從赤淵一躍而下的時候不年輕了,那天你還記得嗎?他冠冕皆除,連玉佩印璽都扔給了隨從,孑然一身……除了你那劍身上的破銅爛鐵。」

  宣璣終於掙扎不動了,抬起好像幾噸重的眼皮,戰戰兢兢地落到盛靈淵臉上,喉嚨艱難地動了一下。

  心裡那個魔鬼似的聲音催促著:「你要不要試試?」

  試試吧。

  試都不敢試嗎,你又不是沒偷偷幹過,啟正六年的時候你做了什麼天知地知的事?

  王侯將相那一套都是老黃曆了,什麼年代了,你還怕以下犯上?

  再說犯了能怎麼樣?

  反正你是最後一根雞骨……呸,朱雀骨頭,打劈了你看他上哪給赤淵換股骨頭去。

  你記不記得上次在海底墓里?

  宣璣的喉嚨動了動,想起高山王墓里那一幕,心劇烈地跳了起來。

  海底古墓的殘骸里,陛下給自己凍了個棺材,孤獨地對抗著大海的溫度,被他貿然闖進去打碎了,本以為會挨幾刀,沒想到殺意逼人的天魔氣卻像認出了他一樣,就那麼溫柔地散了。

  宣璣魔障似的垂下頭,一點一點地靠近盛靈淵,碰到冰冷又柔軟的嘴唇的瞬間,他腦子裡流星似的划過一個念頭。

  「醒過來捅我一刀吧。」他祈求著想,「打我一頓,或者拿眼神剜了我……」

  這樣,他就能擺脫那心魔似的期冀了。

  然而他沒能得到這種「好運」,盛靈淵沒有如他所願,恰如其分地「醒過來」,甚至當他得寸進尺,撬開陛下牙關的時候,盛靈淵繃緊的肌肉似乎還因此鬆了一點,將他手捏變形的力道消失了。

  但依然沒有放開。

  隔著一具使喚不動的軀體研究鮫人語的陛下呆若木雞,好不容易重新匯聚的識海起了海嘯,差點就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