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絕望與希望

  日頭西斜,秋風盡染山林。閱讀М

  長河流新月。

  柳平站在河畔遠眺,自言自語道:「如果跟人在這裡擺上一場,一邊論道,一邊飲酒,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你馬上就要死了,何必想那麼多。」

  巨人在半空譏諷道。

  它的形體是那麼龐然,然卻沒有人能看見它。

  柳平嘆口氣道:「真是個煞風景的傢伙。」

  一行行燃燒的小字浮現在他眼前:

  「你失去了『見聞如名』之術,換回了你所擅長的卦術。」

  「距離歷史記載者抵達還有一定的時間,如果可以,請算出該時間,因為本序列無法展開超時空感應,否則一定會被你對面的噩夢之王察覺。」

  柳平一眼掃完,伸手彈了彈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這彈指有個講究。

  只有懂得門道的人才知道,像柳平這樣的卦術高手,一彈指便掐算出天干地支,二彈指顯露九宮八卦,三彈指連你隔夜飯都算出來。

  六藝是人間界的最高文明結晶,再朝後說,人間界是六道輪迴的核心世界,只因它生萬物,養一切眾生。

  而卦術高居六藝之首。

  在這樣的世界體系之中,卦術能居於人間諸法的至高之位,可見六道眾生對它的認可。

  當然,算卦也有諸多門道與講究,並非一掐指就能知曉一切。

  ——柳平也不例外。

  所以他笑著開口道:「老兄,你把我送回來,卻不知此時是何年何月啊。」

  巨人俯瞰著他,以戲謔的口吻道:「難道你想去未來?不,未來的六道輪迴可不得了,我不會讓那些人關注到這裡發生的事。」

  「所以我們在過去。」柳平若有所思道。

  他的手指又動了動。

  巨人道:「可悲的凡人,你以為我不知道?在六道輪迴世界,你如果死了,是可以去投胎的——但現在我會封住你的魂魄,當你死亡之時,你的魂魄也會隨之一起滅亡。」

  「很合理,很合理。」柳平撫著手掌笑道。

  他眼前不斷跳出一行行燃燒小字,這些小字如同瘋了一般,不斷的朝上刷去,只為給新的信息騰出地方:

  「你發動了一次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將死於霜寒滅體;」

  「你對噩夢之主說了一句話,再次發動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將死於烈火油烹;」

  「你活動了一下身體,朝噩夢之主露出微笑,這讓它很不爽,與此同時你再次發動了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將死於萬刃攢身;」

  「你說出了附和它的話,然後發動了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將死於心脈斷絕,以及剝皮之刑。」

  「……」

  柳平伸了個懶腰,兩柄刀掛在他腰間,風一吹叮噹作響。

  這噩夢之主真是個老兔崽子。

  單單在殺自己這件事上,它就能想出這麼多毫不重複的法子。

  「對了,你難道不好奇我要說的那個秘密?」柳平問道。

  巨人嗡聲道:「這是一次交易,我允許你死在這裡,而你要告訴我那個秘密——如果你不說,我有千般手段折磨你。」

  柳平道:「聽好了,我要說的秘密是這樣的:」

  「你把精力放在我身上實在是浪費時間,因為那處靈魂發源之地正在被一具從虛空神柱爬上來的怪物毀滅,它將汲取那裡的所有力量。」

  說完他將雙手背在背後,十指彼此一觸。

  剛柔之際,義無咎也。

  好卦象!

  柳平收了手,心中默默朝後推演。

  只見巨人猛地抬起頭,朝無邊的虛空望去。

  它仿佛能看見什麼,以滿是殺意的語氣說道:「竟然是真的,那個傢伙究竟是什麼?它趁我玩樂之際,就搶了那些屬於我的靈魂……」

  說完它仿佛動了一下,又立刻頓住,朝柳平望來。

  ——這裡的事還沒結束。

  「對啊,它在搶那些本屬於你的靈魂。」柳平雙手背在背後,輕輕的動著。

  自己沒騙它。

  那個靈魂發源之地,確實是毀滅於巨大戰甲之手。

  煉獄的舊日神靈們也被它幹掉了。

  因此,煉獄的神主才不得不回到神柱上休息,等待未來。

  這是歷史中正在發生的事!

  巨人俯瞰下來,開口道:「現在該送你上路了。」

  柳平對上它的視線,笑道:「我還不想死啊,或者說,你覺得我該怎麼死?」

  他的手指微動。

  ——自己將死於天雷的劈擊。

  巨人道:「我想讓你——」

  柳平打斷他道:「我早就不是一名修行者了,在看過無數的文明之後,我覺得總有一天,你們會敗給人類。」

  指彈,指屈,日已落,夜幕升,雲如蒼狗,月已照。

  卦成。

  巨人失笑道:「可悲的凡人,你完全不理解凡人與噩夢之間的差距。」

  柳平那修長的手指慢慢活動著。

  這一次,自己將死於血肉之軀的暴走和異化。

  不行。

  必須再換。

  「差距確實有,但也有希望,我們人類只要有希望,就永遠不會放棄,早晚可以贏。」他認真的說道。

  希望麼……

  巨人沉默了一息,開口道:「我要走了,現在告訴我,你一生之中最絕望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柳平雙手一觸。

  ——新的推演結果出來了。

  很好。

  就是這個。

  這是唯一的機會!

  只見巨人身上冒出一道微光,匯聚在柳平身上。

  這道奇詭術法不是柳平能抵抗的。

  他身上頓時騰起一道光影,凝聚成一幅過往的畫面——

  一個嬰兒。

  當他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雙目失明,天生缺少一隻手。

  他被投入水中,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眼睜睜的等待著死亡降臨。

  ——這便是柳平一生中最絕望得我時刻!

  畫面散去。

  巨人的語氣中多了一分快意:

  「原來如此,這就是最初的你麼?很好,我會讓你再次體會那種感覺,它叫做絕望,我希望你記住絕望的滋味。」

  「在你生命的最後,你要明白,人類永遠不會有希望的。」

  它身上冒出成千上萬的觸手,在觸手的末端睜開豎瞳,齊齊望向柳平。

  柳平背後的手猛然鬆開。

  一行燃燒的小字停留在虛空之中:

  「你算出了最後一卦。」

  「你沒有再做出任何改變,接下來,你將——」

  柳平來不及看完,整個人忽然不斷縮小,最終化為一個嬰兒。

  「看啊,我讓你回到了那個最讓你絕望的時刻,不過還有一些不完美。」

  巨人嗡聲說著。

  嬰兒的一根手臂忽然消失,雙眼也籠上了一層灰暗。

  「一個獨臂眼盲的嬰兒,溺水而亡,這就是你最絕望的時刻——」

  「現在,我把這一場死亡送給你。」

  話音落下。

  撲通!

  嬰兒被投入水裡。

  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水波朝四周散開,漸漸歸於平靜。

  巨人漂浮在天空中等了好一會兒。

  時間不斷流逝。

  它看到嬰兒的雙目逐漸合上,不再掙扎。

  忽然。

  巨人感到了某種無趣。

  自己身為噩夢中的王者,竟然在這裡對付一個人類嬰兒。

  明明還有非常重要的事。

  那個已經爬到靈魂發源之地的巨大鎧甲!

  它究竟是什麼?

  巨人抬起頭,望向虛空道:「結束了……也是時候回那根神柱,去看看究竟是誰敢搶那些靈魂。」

  趁著這時。

  安德莉亞忽然冒出來,沉下水底,親吻了一下嬰兒。

  「記住,記住它為什麼要殺你,記住它在這裡做的一切,以後你會明白!」

  她飛快傳音道。

  嬰兒閉著眼睛,仿佛什麼也不知道。

  這時巨人的聲音響起:「聖靈……放棄吧,你們都不會有希望的,我可以保證這一點。」

  巨人伸手一抓,將躲在虛空中的安德莉亞抓住。

  它又朝水底的嬰兒望了一眼,只見嬰兒正在承受最後的絕望,然後——

  嬰兒斷了呼吸。

  巨人滿意的點點頭,這才沖天而起,穿透世界的天穹,頓時不知去向。

  一息。

  兩息。

  三息。

  水流深處。

  嬰兒猛然睜開眼。

  儘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雙目失明這種事對於他來說分外熟悉。

  他緊緊閉著嘴,身形順著湍急的暗流慢慢滾動,直到某刻脫離了水流,緩緩落在一處較為平坦的水中岩石上。

  一行行燃燒的小字浮現在虛空中:

  「你通過不斷改變行為和語言,讓對方產生了無數種殺死你的念頭。」

  「你通過卦術知曉了各種結果,並選擇了其中一種。」

  「嬰兒溺水——」

  「這是唯一能讓你繼續堅持一會兒的死法,它對於你來說是最痛苦的過往,充滿了絕望。」

  「你停止了任何舉動,認定了這種死法。」

  「推演結束,一切開始實現。」

  「你是一名嬰兒。」

  「你在承受窒息的時候發動了胎息之法。」

  「這是嬰兒在母體之中自然掌握的天然之法,因此你可以繼續支撐一會兒。」

  嬰兒閉上眼,全神貫注的做著胎息。

  安德莉亞的聲音迴蕩在他耳邊——

  「你要活下來!」

  「活下來,去未來見我,才能獲得那一縷戰勝它的希望!」

  「……活著,直到歷史記載者到來!」

  嬰兒放下心念,繼續做著胎息。

  他感覺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

  ——堅持啊!

  為了那一縷未曾有過的希望!

  時間在不斷的流逝,如同那些從嬰兒身上拂過的水流。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最後一刻。

  氣息徹底斷絕的時候,忽見一行行燃燒小字冒出來:

  「有人來了。」

  「他正在窺探你的過往。」

  「你的過往形成了一幅畫面,被對方和你自己知悉。」

  一幅畫面在嬰兒面前展開。

  在畫面中,站著一個奇怪的人。

  ——小丑。

  他臉上畫成蒼白之色,眼眶深黑,身穿五彩斑斕的戲服,腳踩一雙尖頭靴子。

  他在戰鬥中,朝著圍牆下的幾名對手道:

  「說來真是好笑,我生下來的時候是個獨臂瞎子,被家人扔到河裡餵魚,明明就快淹死了,卻被一個多事的老頭兒撿了起來,然後教了一身本領——」

  「這才有了今天的緣分,能與你們相會於此。」

  畫面再次一收。

  一道聲音隨之響起:

  「就是這個時刻,沒有錯,總算趕到了。」

  下一瞬。

  不知道為什麼,嬰兒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死亡的感覺漸漸遠去,不再如陰影一樣勒緊自己的喉嚨。

  忽然。

  嬰兒感到自己被兩隻手臂托住,一下子從水裡抱了起來。

  他情不自禁的張開鼻口,急促呼吸不止。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個娃兒真可憐哩,竟被扔進河裡,不曉得是哪家的大人那麼狠心!」

  「讓我看看,雙目失明,獨臂,經脈有缺——」

  「麻煩了,這給誰都不會養。」

  「眾生皆苦,無有出期,無有出期啊,我這一救你,你就要受盡世間的苦了。」

  一雙目光落在嬰兒的身上。

  嬰兒只顧大口呼吸,補充著之前所缺失的氧氣。

  他看不見對方,但無比清楚這一幕是什麼時刻,又正在發生著什麼事。

  那聲音嘆了一口氣,說道:

  「世間如此苦楚,你還是想留下來,也罷,老道今日便救你一場。」

  青白的月光下,老人將嬰兒抱在懷裡,大步走向遠方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