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雨中曲(中)
陰雨天,總是令人充滿困意。
真田武太是一家游泳健身俱樂部的老闆。
由於下雨天的原因,這裡的人比日裡少了一大半。
正當他刷著美女短視頻的時候,撓著屁股,笑的不亦樂乎的時候,有一位顧客不吭聲便走了進來。
對方渾身濕漉漉,走路都連湯帶水的,真田武太自然是被他嚇了一跳。
一番交流下來,大冬天的,這個奇怪的傢伙還堅持要露天游泳池。
活了這麼多年,真是頭一次見這種奇葩,索性給予他免費入場的機會。
就這樣,夏目清羽報復性的在五十米的游泳池裡,遊了不知多少個來回,直至快忘記怎麼樣才算正常呼吸才停下來。
他沒有佩戴護目鏡,探出泳池水面的時候,甚至睜不開眼。
鋪天蓋地的雨水爭先恐後得向他鼻孔,張開的嘴巴里鑽。
室內恆溫游泳館的人站在落地窗前,都朝他投來了好奇,甚至不解的目光。
但是夏目清羽毫不在意,甚是頭腦愈發清醒。
愛情中總是存在某些瘋狂,但瘋狂中總是存在某種理由。
他只是想清晰的知道,一個人在雨天裡孤寂的行動著的真實感受。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確實感受到,但沒付出行動那就一定不能確實感受到。
更何況在雨天,露天游泳真有股與世界連為一體的感覺。
在他眼裡,磅礴的雨勢似乎愈發細膩起來。
池邊瀰漫起溫柔的水霧,這種朦朧感差點讓他誤以為自己在仙界。
盡興後,他又穿著濕漉漉的衣服,拿著那把此刻毫無用處的透明傘大搖大擺的離開游泳館。
當然,沒忘給慷慨的老闆道謝。
走出門,他方才想起自己忘記給鈴音回消息了。
正好現在自己有滿肚子的話想要對她說,有滿肚子非說不可的話想要告訴她。
總之就是想要給她聊點什麼。
就像普通情侶之間煲電話粥那樣。
就算找不到話題,也不想掛斷電話。
結果。
這款頗有年代感的手機終究還倒在了雨泊里。
嗡嗡在他手心裡震動兩聲,收束掉熒幕光,黑屏了。
任由他再怎麼操作手機,都開不了機。
好在視線不遠處就有一個公用電話亭,他小跑過去。
索性掏了幾枚硬幣,撥出一個電話號碼。
嘟嘟嘟……
聽筒中的連線聲似乎比暴雨的聲音還大。
又似乎比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還更漫長。
…………
落地窗外一直在下雨。
初鹿野鈴音喜歡雨天。
整個身子正陷在懶人沙發里,靜靜地看望著淅淅瀝瀝的雨。
聽著外面滴答滴答的雨聲,品嘗著親手沖泡的熱咖啡。
閱讀起平日裡沒時間看盡的閒散書籍。
她生理心理都會覺得異樣的舒適。
可今天的情況與往日大不相同,她靜不下心。
置於雙膝上的書籍遲遲沒有翻閱過。
咖啡還沒來得及喝,熱氣便不知道什麼時候跑的一乾二淨。
自LINE上的消息變為已讀,已經過去了很久了。
但那個傢伙卻沒有給她任何回復。
生氣了?
手機沒電了?
還是現實遇見了什麼麻煩,沒空打字回復?
她神情認真,思考起種種可能性。
是自己太苛刻了麼?
還是太貪心了?
但關於如何讓對方愛上自己,這個課題她做了很多功課,甚至筆記都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個小本本。
把重要的內容細分成了五個部分,每天睡前都會檢查自己有沒有做得更好。
既然自己都能完成,那對於花田大師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初鹿野鈴音沉默一瞬,扭頭抓起小桌上的手機。
算了,算了,怎麼樣都好……
她現在只想聽見對方的聲音。
既然LINE上的消息不回復,那就給他打電話。
「抱歉,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夏目清羽神情有些詫異,電話竟然沒有打通,要知道應該沒有幾個傢伙知道她的電話才對。
他把額頭頂在電話聽的玻璃上,呆呆的放下聽筒,有些失落,有些難過,又有些不知所措。
是因為沒回消息生氣了?
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畢竟人家好好關心自己,自己看了消息卻不連一個認真的回覆都不給別人。
但還是得解釋清楚。
他急忙從濕潤的褲包里摸出僅剩的硬幣。
一個不小心。
滑落指尖,滾進了喧囂的雨幕里。
他連忙掛好電話,跑出去撿。
…………
聽著那陌生又熟悉的女音,初鹿野鈴音腦海里有塊殘缺的記憶拼圖終於還是拼了回來。
清晰的畫面如潮水般湧來。
是一位小女孩牽著父親的手走進一端莊無比的場所。
平日裡的大家低著頭,站成了兩排,不說話,也不笑。
『爸爸,媽媽去哪裡了?』小女孩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沒發現母親。
『媽媽正睡在這裡面。』男人手指面前的棺材。
『不把她叫起來麼?』童言無忌,小女孩仿佛聽見很多笑聲,但大家並沒有說話。
『她可能再也起不來,她現在已經坐上了去天國的轎子。』男人委婉的告訴女兒。
『天國在哪裡?』小女孩又問。
『在世界的另一頭,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男人深深的告訴她。
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吵。
年幼無知的小女孩哪裡懂得什麼是死亡。
小女孩只知道她有一次他走丟,母親在兒童公園找到她的時候說。
『要是走散了,就一定要給她打電話。』
『打電話你就能找到我?』她問。
『那不然呢,兒童電話的用處就是如此。』母親陪她一起盪鞦韆,笑得比她還開心。
『無論小鈴音在哪裡,我都會來接你回家。』年輕的母親接著說。
但……
直到撥下那道熟悉的號碼,電話里卻只有那道陌生的女聲的時候,死亡和真正離別的感念才徹底具象起來。
『抱歉,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抱歉,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
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
『抱歉,你所撥打的號碼暫時……』
『抱歉……暫時……』
「暫時……」
『騙子!』
一縷斬裂蒼穹的天光翻滾於陰雲之間。
一部兒童手機被砸成了好幾塊,細小的電話卡飛的無影無蹤。
兒童公園裡,晃蕩的鞦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猶如乾枯的骷髏拉起了憂鬱的小提琴。
一切都冷卻了下來。
眼神,心跳,體溫。
雖有屋內智能家居,調控著室內溫度,但初鹿野鈴音第一次覺得雨天裡有種陰寒感。
同樣有些頭疼,有些累。
碩大的房屋裡很安靜,只聽得見風雨敲打玻璃的嘩嘩聲。
她想讓屋子熱鬧一點兒,便開口對智能管家說:「請為我播放一首舒緩的曲目。」
「請問主人,還是和往天一樣麼?」房內冰冷的機械音。
「往天?」初鹿野鈴音皺起好看的眉頭,有些疑惑。
「您的父親也有過相同的要求。」冰冷的機器似乎有了溫度。
「我無所謂,都行。」初鹿野鈴音平靜的說,父親的品味她是知道的,必然不可能差。
「好的。」
「接下來,請欣賞北國傳統曲目。」
「колыбельная(搖籃曲)。」
「……等等。」初鹿野鈴音聽清曲目名的時候,有些心慌,下意識探手想要暫停。
奈何聲音太弱,人工智慧也沒有眼睛。
悲鬱的歌聲與緩煦的鋼琴聲如潮水席捲開來。
她雙手抱住膝蓋,精緻的小臉埋在其上,粉粉的腳趾微微攥緊。
就好像一隻小刺蝟一樣窩在懶人沙發上。
沉下心,待悠揚音律刺穿身軀。
大約四分鐘後,曲目剛結束。
嘟嘟嘟~
她的手機少見的振動起來。
趕忙抓起,卻發現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在她下意識想掛斷的時候,手指誤觸接通了。
熟悉的呼吸聲,嗓音夾雜在雨滴密集拍打地面的聲響里,就要穿屏而出。
是他。
她很是驚喜。
離開舒適的懶人沙發,站站在落地窗前,眺望整個東京。
高樓的玻璃上流淌著粗壯如蟒的洪流。
雨霧下,天空樹頂閃爍著明亮的光。
她只聽得見少年喋喋不休說話,卻聽不清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麼。
「笨蛋,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清。」女孩在確認他氣息穩定後,更溫柔了,輕聲罵道。
「#@!@&……」男孩的聲音混在雨幕里,依舊聽不清。
「請問你是在求救嗎?!」考慮到對方也許和自己一樣,同樣聽不清,她幾乎笑著喊出來。
與夏目清羽電話這頭恰恰相反的是,初鹿野鈴音那邊很安靜,女孩溫柔空靈的嗓音自然能準確無誤的傳遞入耳。
仿佛能貫穿男孩的世界,擊穿他的心。
雨水老是順著頭髮而下,混入眼睛,夏目清羽索性將面部水流當成髮膠抹向頭頂,他的髮型再一次變為帥氣的大背頭。
氣勢大變。
「對啊,我在求救,這場雨真是糟糕透了,我就快溺死在雨幕里,所以伱要來救我嗎?!」這一次他幾乎是在大街上,喊出來。
反正孤寂的雨幕里只有他一人。
「你在哪?」女孩平靜的詢問他,淡淡的聲音卻像是迴蕩在四周,驅散了那片暴雨。
「……我開玩笑的。」男孩拿著聽筒,環顧四周,水滴砸到地面依舊和子彈似的。
她來做什麼?
陪自己一起受難挨凍嗎?
「你在哪?」女孩重複道。
「我說,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男孩隔著電話筒,隱約也能聽見衣服布料的摩擦聲。
「超怕死的清羽同學,我問你在哪?!本姑娘這就來救你。」架著腿的女孩側臉抵著肩膀夾著手機,將一雙感覺漂亮的長筒襪套上腿,歡快的說著。
「真不用。」男孩繼續說。
「快說!」女孩驟然嚴厲,語氣宛若下達命令。
男孩立馬像報菜名一樣,順口報出了具體位置,甚至還細說到了門牌號。
「這不就對了,非得我凶你才告訴我?」女孩責罵道。
「還是說,清羽同學真在鮮為人知的地方有著奇怪的特殊癖好?」女孩穿好鞋,踩了踩腳。
…………
當初鹿野鈴音撐著傘,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夏目清羽正坐在街道邊一塊台階上,望著屋檐下落下的水珠出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回過神注意到了那道站在不遠處望著他的女孩。
兩人目光相接,卻久久默然不語。
似乎都在思考對方究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態,才會做出這種傻事。
從天而降的雨水識趣填充起這段緘默。
良久後。
女孩用沉靜的聲音,認真詢問他:「你在做什麼?」
男孩被對方問住了。
他用食指摳摳側臉,有些尷尬。
準確的來說,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當時,也就是腦子一熱,覺得人群很吵。
就一股腦鑽進雨幕里,發泄一下情緒。
嘗試感受一下鈴音同學那天是抱著怎樣心情,在兒童公園裡盪鞦韆的。
「大概……是在散步。」他小聲回復。
「散步?」女孩呢喃重複一聲,她在思考。
「散步能把人淋成這樣?」
女孩看著他那副落湯雞的模樣,神情開始有些微妙。
一路上她一直在忍耐,但在此刻那面高牆終究還是坍塌了。
「散步就可以,發消息也不回,打電話也不接?」
女孩頗為艱難的吸了一口空氣,試圖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
無奈於濕潤的空氣實在是太冰涼了,深深吸進肺腑里,有種莫名的絞痛。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你知不知道,我問了花田阿姨你多少次,你到家了沒?」她的聲音逐漸哽咽起來。
「你明明平時那麼會照顧人,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犯這種低級錯誤?!」
那把透明傘下終究還是沒能抵禦住暴躁的雨幕。
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從起霧的湖泊中掉出,匯入地上更浩瀚的海洋里。
男孩方才對女孩的眼淚有了實感。
他都難以置信,短短一天,鈴音哭了兩次。
「……抱歉。」
他此刻除了道歉別無手段。
想要衝過去緊緊抱住她,可自己渾身早就濕透了。
冬季的雨水果真無比冰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