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家中,有沒有《大誥》?

  擔架抬了起來。

  賀三斗還有楊二力,愣了一下,連忙上前,怎麼能讓大人親自出力。

  可是秦楓拒絕了,依然自己抬著擔架,跟徐芸娘的父親徐多田一起,一步步走出縣衙。

  六合縣的老百姓目光複雜,讓開道路。

  人人都知道,這是一樁天大的冤案!

  可是……又能如何呢?

  判案的是縣太爺,那個陸三通的背景能讓縣太爺如此畏懼,更是無法想像。

  而他們,只不過是尋常老百姓,土裡刨食的,平常別說見到縣官了,見到個衙役捕快,都得點頭哈腰唯恐得罪了。

  民不與官斗啊!

  除非是這個同為七品縣令的年輕人,願意為了他們這些窮老百姓出頭。

  可是怎麼可能呢!

  他們都是官,他們才是一夥的!

  得罪了同僚,甚至賭上前途,為了給老百姓伸冤?

  這天底下,哪有這種稀罕事,那不是做白日夢嗎。

  大人!

  你怎麼了大人!

  抬擔架的徐多田,好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這樁命案,難道就這麼算了?

  他甚至憤怒地望向兒子,不明白這個被視為徐家驕傲的兒子,為什麼阻止自己說話,難道他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姐姐白死了嗎?

  徐芸娘活著的時候,可是最寵這個弟弟,平常有點好東西,自己捨不得吃,也要送去縣學裡,給弟弟吃點好的。

  現在……

  她卻躺在面前,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滴答!

  徐鼎臣走著,淚水卻終於奪眶而出,落在六合縣衙門口的地面上,洇濕了一小塊,卻迅速被耀眼的陽光蒸發,仿佛再也沒留下任何痕跡,就好比……徐芸娘這樣一條原本鮮活的生命。

  不哭!

  我不能哭!

  徐鼎臣狠狠咬著牙,對四周那些憐憫同情的,或是嘆息感慨的目光,視而不見。

  強忍著炸裂一樣的悲痛,徐鼎臣將兩年多在縣學學到的關於大明律法的東西,在腦中過了無數遍,想要找出破局的方法,想要理解秦楓秦大人的思路。

  為什麼……我們就這麼走了?

  嗯,這裡是六合縣,不是淳化!

  依大明律,秦大人到了六合縣,便沒有了身為縣令的權力,若是鬧了起來,哪怕賀三斗和楊二力兩位大哥武藝卓絕,斷無可能跟六合縣數十位衙役抗衡。

  所以,好漢不吃眼前虧?

  那麼接下來呢?

  記憶里,大明律中並沒有關於冤案上訴的條款,即便是這六合知縣判得不對,也並沒規定老百姓可以到應天知府那裡喊冤。

  不過……

  徐鼎臣忽然想起一個特別條款!

  當時,作為縣學學生的徐鼎臣,還只有七歲,聽宋夫子提起這條款的時候,甚至覺得有些荒誕。

  歷朝歷代,似乎都沒有過如此凌厲的規定。

  西周時期,有「路鼓」和「肺石」。

  唐代,有邀車駕制度。

  宋代的登聞鼓、元代的「叩閶」……

  雖然也都有直訴冤情的渠道,但從沒聽說過,百姓可以將徇私枉法的官吏直接捆綁起來,送到京城,交給皇帝治罪!

  那可是朝廷命官啊!

  這不是視同造反麼?

  因此,雖然徐鼎臣知道這個說法,卻也沒敢當真。

  事實上,距離這個皇帝親自製訂的條款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年,從沒有一個老百姓,真的這樣做過。

  因為聽上去,真的是充滿了荒誕和不可思議。

  民告官,也就罷了!

  還可以把官員給綁起來,送往京城治罪?

  哪怕只是七品縣令,手下也有幾十個衙役呢!

  衙役都是縣令養著的,遇到事豈能不出手?

  就憑一家一戶的力量,誰能扳倒縣官啊?

  「鼎臣。」秦楓忽然開口,目光落向身邊的孩子。

  啊!

  徐鼎臣激靈一下,連忙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用沙啞的童音,顫聲道:「大人?」

  「家中,有沒有《大誥》?」秦楓淡淡道。

  聲音並不大,但落在有心人耳朵里,仿佛洪鐘大呂!

  徐鼎臣的腳步猛地頓住,不可置信地望著秦楓,只覺得渾身發軟,眼前的陽光忽然間變得格外刺目,仿佛是九霄雲外的大日炎陽之威,已經穿透雲層,普照大地,足以橫掃一切沆瀣陰霾!

  「家中,有《大誥》麼?」秦楓並不著急,而是索性停下腳步,還保持著抬擔架的姿勢,扭過頭,詢問那個半大的孩子。

  「有!!!」

  徐鼎臣一下子就哭出聲來,苦苦壓抑的委屈,到此刻完全迸發,能忍住不痛哭失聲已經是定力驚人。

  他終於知道,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那個條款!

  果然是要動用當今皇帝制訂的那個特別條款啊!!

  以徐鼎臣的聰慧,雖然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但還是把那段話,一字不漏地記在腦子裡。

  此刻,他淚眼朦朧地看著秦楓,那段話在眼前一遍遍浮現,仿佛閃耀著威臨天下的金光,令人不敢逼視。

  ——今後所在有司官吏,若將刑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鄰,旁入公門,將刑房該吏拿赴京來;若賦役不均,差貧賣富,將戶房該吏拿來;若保舉人材擾害於民,將吏房該吏拿來;若勾補逃軍力士,賣放正身,拿解同姓名者,鄰里眾證明白,助被害之家將兵房該吏拿來;若造作科斂,若起解輪班人匠賣放,將工房該吏拿來……其正官、首領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擋者,其家族誅!

  若將刑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鄰,旁入公門,將刑房該吏拿赴京來!

  若將刑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被冤枉者告及四鄰,旁入公門,將刑房該吏拿赴京來!

  徐鼎臣的淚水,滾滾而落。

  而這時候,包括徐多田在內的其他老百姓,甚至都還一臉茫然,不知道這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忽然間哭得這麼厲害。

  「大誥?什麼是大誥?」

  「好像聽過……但想不起來了……」

  「為什麼這孩子一聽說這東西,就忽然間情緒這麼激動,現在這案子已經斷完了啊,那大誥難道還能翻案不成?」

  「沒聽說過!別做夢了!周大人雖然……唉!畢竟是這六合縣的縣太爺啊,現在都結案了,怎麼可能還有反覆,那豈不是讓周大人打自己的臉嗎?什麼大告小告的,都沒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