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樹林對話,信仰崩塌

  「你為什麼而道歉?」

  楊奕臉上難掩失望,可嘴上還在試探,他的語氣中夾雜著委屈,卻似乎還有所期待,希望錢叔能開口否認。八尺大漢在這個小老頭面前,竟難過得像個孩子。可是錢叔沒有回應他的試探,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任何動容。他也曾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關心楊奕,可是眼下卻疏離得仿佛換了一個人。

  錢叔的眼神一直落在那座新建的墳塋之上,良久才轉向楊奕。

  見他還是不言,楊奕又開口了,這次他斂去了孩子氣:「你為什麼不早點替他殺了我,絕了後患?」

  「殺人非他本意,從前留著你也是他有惜才之心,希望你能為正道武林效力。」

  「呵呵呵呵...」重傷的周卓比楊奕更早做出了反應,他聞言冷冷地笑著,從微不可查到放肆諷刺:「並非本意就可全不作數?你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也算得上正道?」

  被指責後的錢叔絲毫不見愧疚,他的表現甚至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真如他們自己所言那般,甘願為大義犧牲自己。

  「周卓,楊奕,錢叔知道你們身世悽苦,可這世上太多事是不能講公平二字的,江湖人追求的正義,也非如你們想像那般簡單,聽我一言,算了吧。」

  算了吧......

  那三個字如同一記重拳狠狠地錘在楊奕心頭,他曾效忠的眾盟,敬仰的總鏢頭、敬愛的錢叔,往日忠義恩情在這一刻忽而化作齏粉,被風一吹,散作嗆人的煙塵。

  「幾十條人命,數年血仇,你說算了?」楊奕苦笑著反問道。

  「你可以堅持你心中非黑即白的正義,堅持向我們討債,可你也要知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你承受不起的。」

  他的每字每句都說得如此正義凜然,即便沒能撼動楊奕復仇的決心,也讓他內心十分痛苦。

  「楊奕,別信他的,林園血仇不可不報,小六也不能白死!」周卓用沒什麼力氣的手抓住楊奕的胳膊,憤憤道。

  錢叔的眼神落在周卓臉上,他方才注意到周卓這滿臉已經幹掉的黑漆漆的血跡,是從眼眶中流出的,於是皺起眉頭,神色肅然地轉向楊奕:「你可瞧見了,你身邊站的經脈盡斷、失了雙目的人,還有我腳邊這座野墳中埋著的,都是你最好的弟兄!若你還不放手,未來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更多的人死在這場紛爭中。」

  「你需得明白,向他報復成與不成結局都不會是你想看到的。如今漠河教眾侵入北方,我收到線報他們已經聯合了青衣幫餘孽,意圖向眾盟挑戰,這個時候你向桑元義發難,就算是你真的討回了公道,也會使北方眾盟震盪,那你們豈不成了漠河邪教的幫凶?」

  見兩人沉默,錢叔繼續勸說:「此處危險,你帶著周卓離開冀州吧,舊事不要再提,叔叔真的不想看到再有人為此丟了性命。」

  他說完,回頭望向段小六的墳塋,眼底竟泛起了淚光。

  楊奕相信錢叔是真的不想自己遇險,不然羅網陣里他和周卓便死了,可偏偏他又是那偽善之人的幫凶,言之鑿鑿的樣子與桑元義別無二致。他望著錢叔的臉許久,試圖從那裡找到一些舊日的神態。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真相被撕開的時候,他就只是北方眾盟的管事,再不是那個關愛晚輩的錢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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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奕失望的移開眼,讓受傷的周卓靠在樹上,隨後雙膝跪地,鄭重的磕了三個頭:「錢叔,這三拜謝你舊日照拂,日後相見,咱們便是陌路人了,你若再阻我報仇,我一樣不會手軟。」

  錢叔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忍,伸出披風下的一隻手,抖了一抖想要去碰楊奕的頭,可卻被他冷漠地躲開了。

  瑟瑟風起,人情可悲,再見便是敵人了。

  真相浮出水面,楊奕已然知曉了過往的一切,可是他並沒有大仇將報的快感,甚至一度痛苦至極。自己手中那把刀可輕易取人性命,卻斬不斷這紛亂的恩仇怨懟,情與義對他的痴纏便如蛛絲羅網,困得他動彈不得,也勒得他難以喘息。

  「你在想什麼?」趕路之時,周卓只聽呼吸聲便察覺了楊奕的心事,他了解他,能明白錢叔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對楊奕來說是很嚴重的束縛。

  周卓與夫人是少年夫妻,他們相識與江湖亂局之中,因為同樣無人庇護而惺惺相惜,共結連理。多年風雨之後,他們有了一份足以安身的產業,還有了女兒,本應同享天倫,卻因林園舊事一朝蒙難,萬劫不復。

  而小六,本來也應該有他自己的安穩人生,也因為捲入了他的舊仇而不得善終。

  自責、憤恨、不甘...楊奕不明白,為惡的是桑元義,承受歉疚愧悔的為何是他?他明明只是這亂局的受害之人。

  進了壺鎮地界,楊奕稍稍放慢了腳步。周卓受傷不輕,這樣匆忙逃命對他來說著實吃不消,剛出來的時候,他還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重重喘息,此刻卻已經昏迷不醒,氣息也是微若遊絲。

  「很快就到了。」

  楊奕停下肩部替周卓擦拭眼眶中流出的血跡。他說話時聲音有些顫抖,一方面是因為長久趕路的疲勞,另一方面是怕他撐不下去的恐慌。迷濛中的周卓被楊奕的聲音驚醒,他半倚在身邊乾枯的樹幹上,抬起頭望向天邊,如同真的可以看到一樣,而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起一抹笑容:「楊奕,天是不是快亮了?」

  楊奕回頭看到了冬天的一抹魚肚白,握住他的手腕回應:「嗯,快天亮了,咱們已經到壺鎮了,馬上就能見到意宛了。」

  提起女兒,周卓的精神振奮了一些:「我若不在了,意宛...以後就拜託你和弟妹了...」

  周卓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他的四肢軟塌塌的垂著,頭沉沉的靠在樹幹上,楊奕給他餵了些水,可他幾乎沒什麼反應,精神渙散地朝楊奕伸出手,又在半空驀地垂下。

  「周大哥?周大哥!」楊奕急切地喚他,一聲又一聲,像是要召回他即將散去的三魂七魄。

  周卓也從混沌狀態驀然清醒,此刻他渾身上下的傷口都爆發出劇烈的痛感,他咬緊牙關挺著不出聲,可死死握著的手卻暴露了。

  「大哥,馬上就到了...」楊奕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給他療傷續命,只有這蒼白無用的安慰。

  天將明時,周卓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口鼻間一縷氣息虛懸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氣了。二人這樣磕磕絆絆地回到小院時,李若蘭正在廊下支著額頭打瞌睡。

  「阿蘭,快救救周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