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舊怨難解,長夜不眠

  李若蘭抬眼望向他,夜色中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清清楚楚,那天沒有星光,唯一亮著的,是他的眼睛。那一刻她忽然感到害怕,一種莫名的不安縈繞在心。她和楊奕其實彼此並不了解,只是在陌生的異鄉並肩作戰時生出了情愫,危局中衝動表露愛意。可是回到冀州,回到他們生長的地方,他們有各自的身份和不願啟齒的過去。

  楊奕是因為血仇未報,而她是因為父母造下的殺孽太多。

  其實他們本質上是對立的,她是極惡之人的後代,而楊奕一家都被惡人所害。上天對她仁慈,楊奕的仇人是寒山道之禍的主謀,而非絡湖水匪李凡,她這才能免於被他記恨甚至是手刃的命運。可是絡湖水匪戕害的何止百人,像周卓一樣因此流離失所的人更是數不勝數,這些孽債都是要她來承受的,沒有楊奕的這一份,也還有其他人的。

  「楊奕。」李若蘭開口,嗓音低沉甚至有些嘶啞:「你知道周大哥的身世嗎?」

  她沒有辦法把這種心事永遠擱在心裡,儘管害怕會失去,可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說明白。她本就是一個出身虎狼窩的人,直到現在也做不得什么正經的營生,靠偷、靠騙才過上了勉強安穩的生活。他大可不必把自己視作皎月,因為她從來都只是泥潭中,仰望真正月亮的那個虛假的月影而已。

  楊奕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知道,他父母死在絡雲寨主手裡。」

  李若蘭早就想到了,周卓的身世段小六知道得明明白白,楊奕怎麼也不可能毫不知情。可是即便早知如此,她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你怎麼哭了?」她忽然的落淚讓楊奕手忙腳亂,慌張地伸手去為她拭淚。

  李若蘭躲開了,回過身子背對著他,問道:「今日只是初見,來日再見若聊起出身,我如何說?他是你的好兄弟,可他與我是有血海深仇的。」

  楊奕並不覺得這是一件應當煩惱的事:「那都是你父親做的,又不干你的事,而且你父母早就已經死了。」

  「可我與李凡的血脈是割不開的。」李若蘭反駁道。

  「你若害怕,我們就不告訴他。」

  不告訴他,是最省事的辦法,可那不是李若蘭想要的答案。

  「你根本就是個呆子!」李若蘭轉過頭來恨恨地看著楊奕,她咬著嘴唇,平日裡的尖牙利嘴,此刻竟也半句也表達不出來了。

  過了半晌,李若蘭情緒平復,楊奕還是懵然不知她在憂心什麼,便繼續自顧自道:「周大哥如今已有家室,他從前也從未提過報仇之事。且你父母如今已經不在了,就算他知道了你是誰也不會怎麼樣,我說不告訴他,只是不願他多想,你們也可如常相處。」

  「那我問你,倘若我父母是寒山道截殺的主謀呢?倘若他們是害死你父母的真兇,你還可以如常與我相處嗎?」

  問出這句的時候,李若蘭剛風乾的淚又盈滿了眼眶。

  「你說什麼呢?」楊奕不理解她怎麼突然這麼激動,旋即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不要做這樣的假設。」

  「我只是想說,仇恨和血緣都是客觀存在的,我的父母與策劃了寒山道火雷劫的人也並無不同。只是我命好,沒有與你成為仇人,可你如果站在周卓的角度上,理應與我不共戴天。」

  楊奕徹底被李若蘭說傻了,他在原地怔怔地站了許久,表情茫然:「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你給我點時間想想吧,也許我確實是呆子,沒辦法立刻理解你在想什麼,你先休息,明早我再回答你。」

  他說完竟頭也不回地回房間去了,李若蘭站在那裡,看著楊奕關門,點燈,而後許久都坐在案前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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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奕說他不懂她,可是她何嘗不是一樣看不懂他呢?

  這一晚李若蘭根本無法入眠,她輾轉幾番後起身,見楊奕的屋子裡依舊亮著燈,他還坐在案前好像在寫什麼。這一晚她想了很多,時而生氣時而懷念過去,而更多的時候是感到害怕,她怕明日一早,她就又變成孤身一人了。

  次日一早,李若蘭倚在榻邊暈暈乎乎,因為之前連續趕路,好不容易到家了又因為有心事一夜未睡,只覺得腦子裡像有一團漿糊。忽然一陣輕緩的敲門聲響起,她猛然清醒,心臟的跳動在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李若蘭,你醒了嗎?」楊奕在門外輕聲問道。

  她開門,看到的是同樣通宵過後憔悴的楊奕,他頭髮有點亂了,胡茬也長了出來,還有點淡淡的黑眼圈。最奇怪的是,他手裡拿了一張寫了滿滿字跡的紙。

  「給我的?」李若蘭指了指那張紙,又指了指自己問道。

  「不是。」楊奕把紙張抽回來:「是我自己要用的。」

  李若蘭被他搞得一頭霧水,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桌邊坐下。楊奕隨即也在她旁邊坐下,很正經的說道:「昨日你說的事,我回去想了想,現在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也把我的想法跟你說一說。」

  楊奕說完開場白後偷偷看了一眼手裡的紙,李若蘭一下子就明白那張紙是什麼,那是他說話的草稿,很可笑,說話還要打草稿,不過像是楊奕幹得出來的事。

  「你說你父母曾作惡害人,這是事實,可與你並無直接關係,他們既然已經伏誅,一切仇怨皆應消散,你不需給自己背上這樣的包袱。若你害怕有人想要株連於你,向你尋仇,也大可不必,有我在,無人能傷你分毫。」

  說完這段,楊奕又看了一眼草稿,繼續道:「周大哥就算知道了你的身世,也不會向你尋仇,我說不告訴他是希望你能安心一些。還有,我們彼此不是仇人,就不該做這樣的假設,你說的那個問題,就像我問你如果我此刻死了你會怎麼樣。這樣問有什麼意義呢?我還活著,你我也不是仇人,這才是事實。」

  李若蘭自詡通透事世故,可直到這時候她才發覺,她在很多時候都太鑽牛角尖了,看問題都不如楊奕明白。

  「所以,你想了一晚上的結論是什麼?」她瞥了一眼楊奕的草稿問道。

  「我的結論就是,你多慮了,我不覺得絡雲寨主的女兒就該背負罪孽,如果你非要覺得自己應該背一點的話,那我同你一起。」

  她流著淚笑了,趁楊奕不注意,一把奪過他的稿紙,用嗔怨掩飾自己的感動:「這兩句話都記不住嗎?還要落在紙上。」

  楊奕憨憨一笑,撓撓頭:「我昨日真是被你說暈了,一時不解你為什麼那麼激動,想了許久才想明白,可是我又怕直接同你講說不清楚,便想著把要說的都列出來,一件一件地說,這樣也不至於被你帶跑了。」

  李若蘭一時覺得他的做法很蠢,一時卻又覺得有心且可愛。

  「李若蘭,就算有一日我們找到了寒山道截殺的主謀,我也只會向那個人尋仇,不會殃及妻兒父母。」他又補充道。

  這並非楊奕寬慰李若蘭的說法,他自幼同父親學習刀法,楊一杭知道楊家刀法有多狠厲,自然知道掌握了刀法的人便有掌握他人生殺予奪之權,因而他對楊奕教養也很嚴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可濫殺。

  楊奕知道李若蘭憂心什麼,他不會蒼白地解釋說自己不會離開她,但他會告訴她: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給自己平添煩惱,你有什麼包袱我與你一起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