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克漆黑的眼睛嵌在他白淨的臉上,一直圓睜著,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醜陋的瓷娃娃。裴倫從來沒看到過他閉上眼睛的樣子,也想像不出來。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裴倫最終還是沒有先拿劍,而是選擇點起櫃檯上的油燈,好讓自己更清楚地看見闊克在幹什麼。
火焰的光比月光更盛,闊克的眼睛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火光而眨動,而是一直盯著他。
「我有東西落在房間裡了。」
裴倫不禁打了個哆嗦,這是闊克第一次在他面前開口,卻沒想到聲音是如此不同尋常。
從那肥厚嘴唇中吐出的聲音尖銳沙啞,宛如一名老年女性的嗓音,和闊克本人給他人的印象形成可怕的反比。
難怪他之前都不願意說話。
如果不是楚德·奧斯馬爾不在這裡,他可能還要一直沉默下去。
裴倫沒有驚訝太久,他在管理旅店方面有自己的原則。
「那要明天再說,現在那房間有人住了。」他堅持道。
闊克搖了搖頭。
「很快。」
這個肥胖的傢伙似乎因為這聲音問題恥於開口,因此說什麼句子都儘量短。說完這句之後,他沒再理會裴倫,自顧自地朝樓梯走去。
裴倫的手再一次摸向了長劍。
「現在很晚了,你不能打擾我的客人休息」
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一刻未停,裴倫不得不懷疑是自己的聲音還不夠響亮,畢竟他也在儘量避免自己吵醒店內目前唯一的客人。
瑟蘭妮是個妓女,但她付了錢,那就是他尊敬的客人。
闊克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上樓梯,對旅店老闆的警告置若罔聞——他不覺得這點小事有什麼。
但他錯了。
皮革製品沉悶的聲音落地,他轉過身去,看到一把亮閃閃但劍刃坑坑窪窪的長劍已經指著自己了。
裴倫一腳把劍鞘踢開,確認自己的前後地面都是平整不過。
「闊克先生,很遺憾地通知您,您現在是本店最不受歡迎的人了,請你馬上離開!」
小老闆正一肚子火,任何不順心的事都可能讓他引爆。
闊克破壞了旅店的規則,他應該接受懲罰,裴倫對自己這麼說。
長劍直指這肥佬,劍上劈砍制皮師時留下的磨損沒有讓裴倫感到不快,反而讓他對貝略先生陡然生起了羨慕之情——要是眼前的闊克也是頭怪物,他就可以毫不顧忌地施展自己的劍術。
面對長劍的威脅,闊克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但聽到裴倫說的話後,仇恨突然在他的眼中湧現。
真是莫名其妙。
裴倫確定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就算他有在想過分的事,但想法畢竟沒有放進現實,這個眼神的反應過於激烈了。
氣氛越來越焦灼,闊克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他手裡拿著什麼,徑直向他伸出了手。
一隻肥厚,但普普通通的右手。
不知為何,裴倫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他隨後驚訝於自己的軟弱。
但闊克身上就是有一種氣勢,如同山中猛獸一樣的氣勢,給裴倫的感覺就是他如果不能一次命中要害,就會立刻命喪於利齒噬咬之下。
但裴倫也不是沒有任何把握。
他的祖先幾乎弄丟了一切,但還是有一樣十分重要的東西傳承了下來。
刃之道的秘傳。
他有信心做出還擊。
彭!
一個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裴倫和闊克之間的對峙形式瞬間蕩然無存,他們都驚愕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大致方向然後視線都被旅店的牆壁擋住。
有人在鎮子上開槍?
闊克回過頭,眼神中對裴倫的關注消散一空,好像在看一團空氣。
「讓開。」他尖聲說。
裴倫依舊舉著劍,保證闊克始終處於自己的視野中,然後慢慢從樓梯上後退下去。
這並不是圈套,闊克下樓後真的離開了,沒有半點猶豫。
裴倫臉色陰沉地撿起劍鞘,重新將長劍插回去再塞進櫃檯,心中開始考慮把店鋪賣掉然後進城生活的可能。
或者他也該買一桿槍?
路易斯教士執意要自己開槍,克雷頓沒有拒絕。
既然有人願意大包大攬,那他當然要尊重對方的想法了。
不過他也做了別的事情來彌補自己的參與程度,他用相當專業的手法將所有人的位置、死法乃至姿勢都安排好,假裝這是一起黑吃黑的橋段。
維爾家的暴徒三兄弟與夜晚出門的勞倫斯撞在一起,於是決定搶這個珠寶匠一把,但是這老頭還剩點力氣,在反抗之中意外殺了一個人,其他暴徒決定為自己的兄弟報仇,於是用匕首殺了勞倫斯。這時候救世軍的某個成員出場,一槍擊斃了其中一個,另一個想要衝上去和他拼命,卻被用刀刺死了,步入自己兄弟的後塵。但救世軍看到珠寶匠屍體上留下的財物,又忍不住放下武器去撿,這時有人開窗查看外面的動靜,於是這名救世軍慌了神,連武器也沒有拿上就匆匆逃跑了。
他相信上述劇本足以取信於人,不過人們今晚能看到的只是這個劇本最淺顯的一部分,剩下的是隱藏橋段。
要這麼設計也是沒法的事。
克雷頓不是沒有別的更好的劇本,但路易斯畢竟是要開槍的那個,他對槍械實在不太熟悉,在黑夜中裝填子彈可能要花費半分鐘還不止。
如果算上街道兩旁居民的反應,還要留點時間給聖職逃跑,那麼時間只夠開出一槍,其他人都只能死於利刃。
克雷頓親手處決了他們,然後接下去是路易斯的工作。
狼人爬上一處房頂隨時準備接應聖職。
「八十一。」他對自己說。
正常人一輩子能殺十個人就不錯了,而他才三十出頭殺了這麼多。
心中對這些死者的愧疚早已磨滅,可能是他在狼血的影響下漸漸習慣這一切,也可能是這份死亡名單中有些人確實該死,即使是他的良心也不排斥殺掉這些人。
寒冷可能也是讓他越來越無情的原因。
到了秋冬之季,狼人會因本能去大肆狩獵,他的祖先都這麼做。
克雷頓拋開這些幫不上忙的念頭,躲在暗處靜靜看著路易斯。
聖職站在街上,端著長步槍的身影看起來就像一片枯樹葉,外形堅挺但脆弱易碎。克雷頓知道他對於謀殺一道還不能算輕車熟路,因為即使要被謀殺的對象一動不動,他也花了很多時間瞄準才開出了那一槍。
好在沒有打偏。
槍聲一響,路易斯就扔下槍狂奔起來,直到最近的暗巷出現,他腳步一轉繞了進去。
直到這會兒,街道兩邊的窗戶都沒有人影出現,畢竟人們醒來後走到窗口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進來的這會兒,克雷頓已經等在暗巷裡了。
狼人搭了把手,幫聖職翻過圍牆,藏到一家人的後院去,他剛剛和這附近的看門狗聊過,所以沒有一家出聲,除非有他的命令。
「這也不難吧?」
因為事情順利解決,克雷頓的聲音略帶笑意。
路易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似乎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已不再是謹守道德的聖職,他犯了謀殺的重罪,和非人的怪物一起。
「夠了,別再說這種羞辱我的話,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不,還差一堵牆。」
克雷頓看著聖職的臉色越來越差,只好聳了聳肩:「你一會兒還要翻出去不是嗎?」
聖職無言以對。
槍聲之後的幾十秒,街道兩邊才漸漸有躁動傳出。
正如他們預料的那樣,人們發現了屍體和槍,開始有人拼了命地尖叫,在狼人的命令下,看門狗也開始大叫,引發其他同類的叫聲。接著每家每戶都開始有人活動,隨著吵鬧聲的傳播,街道兩邊的一扇扇窗戶依次亮起,就好像火焰也會隨著聲音蔓延似的。
趁著沒人注意這裡,克雷頓爬上牆頭,把路易斯拉上來,然後一起從牆頭跳下。
接著他用超凡速度帶著教士繞了點路,好讓教士能夠假裝自己是從教堂那裡匆匆趕來的。
「去收拾殘局吧,尊敬的教士。」
路易斯整理了一下衣物上的皺褶,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他。
「馬戲團的馴獸師是你殺的?或者還有其他人?」
克雷頓的笑容消失了。
「是的。」
從路易斯發現他的異樣開始,他就知道這件事躲不過去。
不過他知道這件事還不足以讓他們翻臉。
「馬戲團的所有人都是我殺的,不過那也是有原因的,他們是隱藏身份的賞金獵人,馬戲團只是他們隱藏身份的一個幌子。當他們看到我時,誤以為我是他們當前任務的競爭對手,所以搶先對我動了手,我對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是正當的還擊而已。當然,我所做的只是殺了他們,沒有做其他多餘的事。」他做保證道。
「我知道制皮師從中做了不少手腳,包括在屍體上留下破壞的痕跡,不過誰知道那鬼東西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路易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竟沒有對這離奇的說法表示質疑。
「這並非不可能,我這幾天才想到了制皮師身份的一種可能,這就和他們有關。」
「上個月,那個馴獸師曾經來鎮上找過什麼東西,但最後似乎沒能如願,再之後,他們就停止營業了,我想制皮師原本的身份可能就是他們豢養著用於娛樂的可憐人。」
「被豢養的可憐人?」克雷頓愣了愣。
「就是大多數馬戲團里都會用來展示的殘缺者,你沒有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