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瀾?」國主臉上流露出一絲肅然:「朕沒想到,你對國師寄予如此厚望。記住本站域名」
趙黍則回答說:「陛下,當年有熊國兵鋒直指東勝都,彼時微臣年幼,隨祖父一路逃難,見證了無數塗炭生靈,若非國師妙法通神,於東勝都郊外召請仙家將吏下凡,力拒大敵,華胥今日國祚如何,尚難斷定。」
「你這番話,可是出自真心?」國主問道。
「微臣不喜歡國師,甚至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趙黍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只是微臣覺得,倘若將眼下這場朝堂動盪推到極致,結果將會如何?」
國主沒有說話,趙黍繼續言道:「國師恐怕不會坐而待斃,到時候唇舌之功、妙筆文章全然無用。微臣有幸見證過國師的仙家法力,星落郡亂黨妖人楊柳君何其強悍?與國師交手不到三合便形神俱滅。萬一事態演變至不可收拾,崇玄館又近在咫尺,陛下有何應對之法?」
趙黍承認,這座經過堪輿師精心打造排布的宮城,確實能夠禁制術法運用,防備修士行刺進犯。但面對梁韜這等幾近仙道的境界,一座宮城不過就是為求龜縮自保罷了,是否真能守住尚且兩說。
何況梁韜還有一個領兵在外的族弟,如果真的將永嘉梁氏逼急了,雙方撕破臉皮,不在意後果地交鋒廝殺,東勝都恐怕頓時變生肘腋。
而華胥國與崇玄館又是彼此交織在一塊,仙系血胤中不少沒有根骨稟賦的子弟出任地方官吏,朝中半數都是崇玄館仙系四姓出身,或者與之關聯的姻親、門生。若梁韜真是打算改朝換代、另立新君,就算不是隨意可為,恐怕也無人能擋。
趙黍看得出來,如今華胥國朝堂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各方也是蓄勢待發,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釀成動盪,便像如今這般。
以梁韜為首的崇玄館,恐怕不會是大敗虧輸的一方。尤其是梁韜這種汲汲於權勢、插足塵俗甚深的人物,料想不會在意什麼超塵出世的仙家風度,真動起手來毫不猶豫,到時候東勝都內外變成戰場,照樣是無辜百姓受苦受難。
不過趙黍隱約覺得,如今朝堂上爭拗雙方恐怕並不以百姓生計為重,自己這麼說估計無法勸服國主,只好搬出梁韜修為法力說事,讓國主知難而退。
「趙黍,你也算修煉有成,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節制一二?」國主起身負手言道。
「陛下,相較於國師,微臣可算是修為淺薄,談何節制?」趙黍低聲嘆氣。
其實如今華胥國陷入兩難境地,若是沒有梁韜這麼一位高人坐鎮,其他虎視眈眈的國家必定大舉進犯。而梁韜有護國之功,卻也造就了他威權煊赫、乘勢凌人。在他庇蔭下的仙系世家侵掠人丁、兼併田地,萬民哀怨,世家子弟霸占職司權位,百官嫉恨。
如果說梁韜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修仙高人,那華胥國君臣萬民對他自然是頂禮膜拜,何至於弄到現今這般狀況?
可轉念再想,趙黍又憑什麼要求梁韜是這種性情呢?現實便是如此,只能面對。
「也罷。」國主說:「朕知道你的想法了,先退下吧。」
……
在趙黍覲見國主的幾天後,宮中便傳出對鳩江鄭氏的處置。
國主看在鳩江鄭氏過去曾為國盡忠,只是褫奪鄭氏主家的官爵封賞,參與私販的鄭氏子弟,則發配至蒹葭關充當軍卒,並無誅戮之刑。
此外,國主也頒下度田令,開始清查國中部分郡縣大戶隱匿的田畝人口,並重新修訂戶籍。
任誰都看得出來,國主此令就是衝著鳩江鄭氏而去。鄭氏看似逃過誅戮之刑,但多年積累的田舍產業註定是保不住了。
最初朝中還有公卿反對清查田地人口,認為朝廷派往地方的官吏會趁這個機會抄掠百姓,很可能激起民變。
但這並未形成顯著聲浪,眾人似乎發現,梁國師對於國主的處置沒有多加干預,想來是達成共識。
令人玩味的是,在處置了鳩江鄭氏之後,國主另頒旨意,國家理應對忠良英烈大加褒封,若是捐軀沙場,則追封其後人。而聖旨中位列第一的,便是冊封金鼎司執事趙黍為貞明侯,並且賞賜莊園宅邸。
這份聖旨傳到金鼎司時,趙黍直接愣在原地,還是宣旨郎官幾次呼喚才讓趙黍回過神來。
「恭喜趙執事,哦,往後該叫您貞明侯了。」前來宣旨的郎官笑道。
趙黍手捧聖旨,恭送對方離開,金鼎司眾人立刻湊上來連聲慶賀,安陽侯則拍著趙黍肩膀道:「終於等到這天了,子良兄在天有靈,得見世侄你今日成就,想來也會深感欣慰。」
「父親英靈雖遠,仍有承負蔭澤。」趙黍說:「也多虧世叔在國主面前進言,否則不會有今日追封。」
「這也是你自己爭取來的!」安陽侯揮手讓其餘眾人退去,單獨與趙黍交談起來:「鳩江鄭氏過往有功於國,如今落得這般下場,難免引起朝野內外流言蜚語。國主此舉正是向世人表明,為國奮命效力者,不可使其沉淪困苦。前人若捐軀赴難,自然應當追封后人。」
趙黍點頭稱是,安陽侯則面露快意:「如今鳩江鄭氏一朝傾覆,甚至連做一田舍富家翁都不可得。世侄之言當真如斧鉞利刃一般,斬下崇玄館一條臂膀!」
「我只是隨口一提,最終還是由國主決斷鄭氏一門的生死。」趙黍並未對安陽侯言明自己在國主面前的態度,看他語氣神情,似乎並不知曉趙黍沒有選擇攀咬梁韜一事。
「鳩江鄭氏經此一回算是徹底敗落了!」安陽侯興奮非常:「就連梁國師都放棄他們了,現在各路人馬都盯著他家那些田產莊園,就看著如何瓜分殆盡。」
趙黍皺眉問道:「國主不是下令清查田畝人丁、計口均田麼?何來瓜分一說?」
安陽侯擺擺手:「世侄這就有所不知了,若是入了國家公籍,看似能分到田地,但各項丁口賦稅、徭役徵發也一樣壓到頭上。現在是要查鳩江鄭氏的田產人口,可是真到了地方郡縣,誰知道那些田產人口是否還在鄭氏名下?國主派下去幹活的人,也要為了自己長遠生計考慮。若是一心刨根問底,不怕自己在田間地頭被鋤頭砸死?」
「這……誰敢這麼做?」趙黍一驚。
「你以為現在是誰盯著鳩江鄭氏的田產莊客?」安陽侯問。
趙黍心念一轉,立刻明白過來:「仙系血胤其他三家?」
「不錯!」安陽侯言道:「梁國師沒有力保鄭氏到底,想來便是為了安撫王、楚兩家,以免他們離心,犧牲鄭氏來挽留另外兩家。此舉雖然陰毒,卻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當然了,永嘉梁氏也必定是從中獲利不少。」
趙黍不住暗暗握拳:「鬧到最後,就是一群野狗烏鴉聚集起來分食屍骸!」
「世侄這話可是把自己罵進去了。」安陽侯說。
「什麼意思?」趙黍不解。
「冊封爵位的聖旨上不也說了,還有宅邸莊園賞賜給你麼?」安陽侯問道:「你猜猜是誰的宅邸莊園?」
「鄭氏。」趙黍莫名冷笑,可他內心沒有絲毫愉悅。
趙黍頭一回感受到自己是何等幼稚,他以為自己那點見解真的能夠有益於平民百姓,結果根本沒想到後續種種。看似出於良善用心,結果什麼都沒有改變,連自己也變成可鄙可憎的食腐禽獸。
……
「國主似乎對趙黍頗為青睞。」
羽衣閣中,四面垂紗重重,似有隔絕鬼神耳目之功。朱紫夫人搖動紡車,素服依舊,望向對面低眉闔目的張端景,言道:「只是我還聽國主說,趙黍認為梁韜乃是國家砥柱,不可與之為敵。他的言行,似乎與安陽侯的說辭略有不同。」
「趙黍自作主張,我稍後會責罰他。」張端景說。
朱紫夫人輕輕一嘆:「你這又是何必?他剛被國主冊封貞明侯,想來意興正高,此時責罰恐有損靈明心境,事後略加提點便是了。」
張端景不答話,朱紫夫人手上紡線動作停下:「你過去對趙黍壓得太死了,以他的資質稟賦,能有如今成就並不奇怪。
這事也怪我,安陽侯貪功冒進,做得有些過激了,我並未將他拉回正軌。其實當時情形,就算趙黍在國主面前大力攀咬梁韜,恐怕也是無濟於事。
梁韜深謀遠慮,早早就挖出幻波宮與周家的牽連,隱忍不發,直到國主鋒芒盡顯後才露這一手。也幸虧梁韜不願動盪更劇,如我料想般主動棄捨鳩江鄭氏,以此換取王楚兩家安心。
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要提醒你,趙黍似乎被梁韜盯上了,他這一回自作主張用心難料,我不知道他是否受梁韜蠱惑,總之你要小心。」
張端景仍是垂目盯著面前茶盞,朱紫夫人則流露出一絲不快:「你倒是說句話啊!」
「趙黍並未受到蠱惑。」張端景言道。
「我說的不是術法,而是人心向背!」朱紫夫人言道:「趙黍是你的學生,梁韜不下殺手,想來有更險惡的用心。你若是不及時挽回,萬一趙黍與之暗中勾結,金鼎司日後為誰效力,可就不好說了!」
張端景抬眼說:「趙黍持正守心,若無正理正論,不可能說動他為梁韜效力。」
朱紫夫人則言道:「你似乎還不清楚,當初去金鼎司帶走趙黍的人,是崇玄館姜家女子。就是引誘羅希賢的那個姜茹!」
「趙黍無心女色。」張端景說。
「他終究是年輕人,何況姜家乃是山野狐媚,慣以聲色娛人,你怎能保證趙黍不會沉湎其中?」朱紫夫人質問道:「別忘了,羅希賢也算懷英館翹楚,連他都免不了有此遭遇。」
「趙黍不是羅希賢。」張端景反駁道。
朱紫夫人皺眉說:「你對趙黍過於偏愛了,甚至到了盲目的程度。」
張端景面無表情、沒有應聲,朱紫夫人嘆道:「安陽侯說得沒錯,是時候給趙黍安排婚事了。他如今可不光是館廨修士,也是貞明侯和朝廷命官,孤身一人反倒惹來狐媚窺視。早早成家立業,也免得那些不安分的動作。」
……
當趙黍來到鄭氏的宅邸之外,就見許多奴僕正在不停地往外搬東西,動作絲毫沒有高門豪奴的頤指氣使,而是狼狽匆忙,幾乎就像在搶東西,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凌亂不堪。
鳩江鄭氏雖然被褫奪官爵、貶為庶民,但這些年積累的財物並未被下旨抄沒,這也許是國主格外開恩,總之鄭氏憑此財富,就算沒有大片田產食利,也有遠超平民百姓的富足。
只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鳩江鄭氏曾經作為世家高門,幾乎是一夜之間傾覆崩頹,恐怕大多數子弟族人難以適應。
所幸鄭氏宅邸之外的街道有戍衛看守,沒讓那些聞著血腥味的飛賊闖入其中行盜竊之事。
而因為國主將鄭氏宅邸轉賜給趙黍,居住其中的鄭氏族人只能趕緊收拾東西,但他們也沒料到趙黍這麼快就來到。
就見趙黍一襲青黑錦袍,腰懸黑文黃綬,身後還跟著賀當關和一隊都中戍衛,那些奴僕家丁識趣避開,誰也不敢攔阻如今這位炙手可熱的貞明侯。
就見幾名婦人提著大小包袱衝出庭院,險些與趙黍撞個對臉,一名中年婦人當即罵道:
「哪來的鄉野窮獠?這個家還沒輪到你們來闖空門的時候!還不滾開?!」
趙黍一聽這話,立刻想起鄭圖南,這位婦人的眉眼鼻樑似乎也與鄭圖南有幾分相似。
賀當關握住劍柄,正要上去教訓一番,趙黍抬手攔住了他,誰料這中年婦人惡狠狠道:「好哇!國主都不敢殺我們,你們這幫鄉野窮獠就敢動手是吧?真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嗎?」
「夠了!」
一道老邁喝聲傳來,就見鄭玉樓拄杖步出,神態陰翳、肩背佝僂,通紅雙眼直勾勾望來:
「趙執事……或者我如今該尊稱你一聲貞明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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