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輕輕摩挲掌心,與老師張端景的諄諄教誨、靈簫的適時點撥都不同,祖父趙煒傳授科儀法事堪稱嚴苛。記住本站域名趙黍幾乎是從記事起便要背誦各種經籍,一年四季抄錄不輟,書符筆法也是從小練習,甚至要在沒有火盆取暖的寒冬深夜握筆練字。
「鏤刻性情、折磨精神,也難怪懷英館沒能重振贊禮官傳承。」梁韜說道。
「你這話說的,科儀法事以嚴謹繁難著稱,不下苦功去學,哪裡會有所成就?」趙黍擺弄書籍:「我小時候也不喜歡硬啃這些大部頭,祖父有事出門就一定會到處撒歡,等他回來考校功課,又免不了挨一頓毒打。
可是等長大之後,修為漸增,科儀法事布置運用起來,才能明白祖父一片苦心。如果沒有小時候的刻苦用功,我註定是泯然如眾人,也不會讓國師大人看中。」
「很多事,不全是靠刻苦二字能成。」梁韜淡然道:「有些人愚頑不化,就算是拿著鞭子抽打,也不見得有多少長進。」
趙黍蹲在地上,聳了聳肩膀:「人各有志、稟賦不同,有些東西勉強不來。即便是科儀法事,也不一定要研習之人貫通所有法儀科目,我只是希望能做出一些改變。」
「什麼改變?」梁韜好奇問道。
「華胥國目前籙品升遷以積累功行為評斷準則,這就難免給某些世家卿貴大開方便之門,使得一些修為淺薄、功行不足之輩,也能得授高品籙職,從而獲得重用。」趙黍搖頭說:「法籙莊重,豈可輕授?如此妄為既是讓法籙蒙塵,也無益於國家選拔人才、委以重任。」
梁韜聞言即明:「你是打算修改籙品之制?」
「你的人間道國,未來總要人來幹活吧?不能只是任用身邊熟悉之人吧?」趙黍說道:「我是覺得,要如何評價一個人可堪任用呢?既然人間道國要以科儀法事經緯綱紀,那日後授籙之士肯定也要研習科儀法事。
小到驅邪治病、攝妖拿鬼,大到收瘟禳災、召將破敵,這些科儀法事靈驗與否,便能衡量其人才幹。我打算對照現有籙品,編訂相對應的法儀科目,能研習有成並運用自如者,方能准許升授。」
梁韜沉默片刻,望向趙黍的眼神多了幾分驚嘆,語氣卻從容如故:「你是怎麼想到這個辦法的?」
「我祖父就不說了,以前我在懷英館,每個月都要考校術法功課,用功深淺,立刻就能試出來。」趙黍說:「於是我想,按照科儀法事的難易深淺,列出個大概次序,籙品升遷之前進行考校,如此一來,各人水平一目了然,斷絕徇私偏私之事。誰堪當大任、誰尚需磨練,也能令世人明白,免得讓無能之輩竊居高位、坐享其成。」
梁韜卻說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會研習科儀法事的。」
「我知道。」趙黍點頭:「可我一時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你精通科儀法事,當然只能想到這些。」梁韜笑道:「但若是科目考校不局限於法事一項呢?就好比崇玄館煉丹有九鼎九轉之分,足可衡量一人的火候功夫。你當初在金鼎司設科選拔,不正是一個好法子麼?」
趙黍沉默不語,梁韜繼續說:「設科選士,抑豪貴、制高門,這就是你想法?」
「選拔擁有真才實學之人,總比靠著門第家世上位,到了關鍵時候不堪大任、禍國殃民要好。」趙黍板著臉說。
梁韜笑道:「但你有沒有想過,能夠精研科儀、修持術法之人,往往也是家業豐厚。搞不好到最後,還是一群高門豪族把持上下。」
趙黍神色略顯凝重,只好說道:「有些事並非一蹴而就,我也不指望自己臨時想到的辦法能夠徹底改變世道風氣。何況真要搞這個設科選士,對你的人間道國也是大有益處。你也不希望日後都是一群只會弄權斂財的無能之輩來管事吧?」
梁韜想起了楚奉圭,點頭道:「如此也好。」
見梁韜贊同,趙黍心裡鬆了一口氣,他還擔心梁韜不能容忍這個安排。
「你既然來了,我正好有一件事。」趙黍說:「國主下令在國中各地布置壇場,由我帶頭選定具體位置。許多靈穴福地都在你們崇玄館掌控下,我要如何出入其中?」
「我已經讓門人弟子做好準備,只要伱去到,便不會有人阻撓。」梁韜說。
「就這麼簡單?」趙黍頗感意外:「這會不會惹人生疑?」
「近來我會對外聲稱要閉關清修。」梁韜說道:「只要我不露面,
趙黍默默點頭,國主下旨廣設壇場、修訂法儀,不亞於當年華胥國確立館廨之制。此事堪比另起爐灶,一旦成功,足以徹底動搖崇玄館的立足根基。
照理來說,如今崇玄館上下應該都盼著梁韜能出面阻止。可他此刻「閉關」,崇玄館如同失了棟樑支柱,人心必定離亂,氣焰聲勢大弱。
而原本很多依附於崇玄館的達官顯貴、大小官吏,要是發現崇玄館沒了過往聲勢地位,立刻就會另行尋找可以攀附的對象。
這種狀況早在趙黍離開蒹葭關後便遇到了,許多曾與崇玄館子弟過從甚密的地方官吏,極力討好趙黍,在他回朝路上各種厚禮迎送。
梁韜這麼做,其實就是讓趙黍能夠毫無阻礙地在華胥國內布置科儀法事,比起國主旨意,梁韜這份信任才更加有用。
「還有此物。」梁韜取出一張輿圖,趙黍接過之後,發現其材質類似絹帛,輕盈堅韌。
展開輿圖端詳片刻,看到其中華胥國山川形勝不足為奇,但運起英玄照景術,便能發現地脈走勢、氣機運轉潛藏在輿圖之中,好似一道極為繁複深奧的符篆。
「這是整個華胥國的地脈真形圖?」趙黍震驚非常,哪怕是他們趙家的贊禮官藏書中,也不曾記述有如此完備的地脈圖錄。
梁韜笑道:「此乃方輿極真圖,與華胥國地脈彼此勾連交感,你每到一處壇場行法,以此圖催動洞天雲篆變煉化形,貫通各方地脈,融攝氣機流轉無礙。此圖在手,堪比萬神符詔,若逢犯壇妖鬼、不正邪祟,可隨意打殺,百無禁忌。」
趙黍明白,這方輿極真圖關乎梁韜的宏圖大願,能夠拿出來給趙黍,便是對自己的極大信任。
「你接下來有什麼安排,說來聽聽。」梁韜尋來椅子隨意坐下。
趙黍看著符圖,頗為入神,指尖沿著地脈一路划動,言道:「若想貫通各支地脈,必須在氣機匯流之處開壇行法。華胥國南北山高、如擎天支柱,江河東流、似百氣歸宗,臨近東海的福地,便如人身關元氣海。」
「地肺山吞吐清氣,安鎮海陸,自然是方輿百氣之宗。」梁韜說。
趙黍掃了圖中東勝都一眼,忽然想到城北瀛洲島,卻沒有多說什麼。
「你是打算從南北兩端下手?」梁韜問。
「不錯。」趙黍抬手虛劃幾筆:「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在整個華胥國布置出北陽南陰的地盤格局。但陰陽並立缺乏化轉之功,需要在南北兩地分置相對壇場,以成陰陽互藏、陰陽相濟之勢,氣機流轉方能生生不息。」
梁韜不由得含笑點頭,自己耗費多年才推演出的路子,趙黍剛看見方輿極真圖便能想出,該說是術業有專攻,還是趙黍此人深得吾心呢?
「南北分置壇場要設在何處?」梁韜又問。
「北邊我已經選好了。」趙黍一點輿圖:「白額公洞府。」
梁韜微微一怔,趙黍繼續觀察,臉面幾乎要貼上輿圖,另一隻手還在飛快掐算,口裡念念有詞,都是各種測算歌訣。
「南邊……這個靈台墟是什麼地方?」趙黍感覺有些眼熟。
梁韜言道:「是當年玄圃堂的宗門道場。」
趙黍心頭一緊,臉上反倒露出疑惑表情:「玄圃堂?我印象里那是一個擅長培植芝草靈藥的宗門,幾十年前就被滅門了。」
「當年玄圃堂有一株瓊宇火棗,傳聞乃仙家手植。六十年一結果,凡人服之,可盡祛九蟲,修家服之,能解胞胎節結,有易骨煉髓之效。」梁韜一笑:「想必你也聽出來了,所謂仙家手植未必是真,這瓊宇火棗與瀛洲島的琅玕神柯相似,乃玄圃堂祖師飛升後清氣流注所化。
如此仙家奇珍難免引來妖邪窺探,自天夏末年的亂世以來,無數妖邪幾次三番侵擾靈台墟中的玄圃堂,最終道場被攻破,門人死傷慘重,靈圃中的芝草被席捲一空。」
這些事趙黍早已從安陽侯處了解,他面不改色地問道:「那瓊宇火棗呢?」
梁韜搖頭:「早就枯萎了,等我帶人趕往救援時,發現此樹花葉不存,只剩枝幹,毫無生氣。」
「於是你們就順勢把人家的道場占了?」趙黍笑了一聲。
梁韜毫不在意地說道:「玄圃堂弟子守不住宗門道場,怪得了誰?」
「對對對,國師大人最講道理了,才不會強搶呢!」趙黍陰陽怪氣一番。
梁韜笑著踢了趙黍一腳:「去你的!趕緊幹活!」
「白額公洞府和靈台墟是化轉氣竅,但南北兩極支柱才更重要。」趙黍繼續盯著方輿極真圖:「南極柱自不必說,就是角虺窟,想來你已經派人守好那裡了。至於北極柱,應該就在蟠龍山,不過事關衡壁公,他是你們崇玄館的仙將出身,未必會聽我的。」
趙黍這麼說,就是故意撇清自己與衡壁公的關係,以免梁韜生疑。
「你放心,我親自去跟他說。」梁韜隨意擺手:「那個衡壁公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但只要順毛捋,便能對他加以利用。你拿著方輿極真圖,他便會明白你的身份,不必顧慮。」
趙黍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他嘴上不說,卻敏銳察覺到梁韜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尤其是對自己的態度,不似往日那般居高臨下,如同盯著砧板上的魚肉,總是一副挑挑揀揀的態度。
這種親近,讓趙黍心中打鼓,他算不准梁韜究竟是在裝模作樣試探自己,還是顯露出什麼真性情。
「說完地盤,那還有天盤。」趙黍輕輕吐氣:「就算你不願意主祭天地,但我習科儀法事就是以天地為盤,成經天緯地之功。這方輿極真圖可以視作地盤匯總,那天盤便是要采煉星氣,接引洞天法脈方能成就。」
「哦,難怪你在鑽研星辰。」梁韜看到趙黍手邊的《百辰拱極論》。
趙黍撓頭說:「我近來夜裡觀星,發現有部分星辰的方位與前人記載有出入。但是這天盤排布,只靠我自己是做不到的。」
梁韜立刻明白了:「看來是要我親自出馬了?」
「天盤排布不用急,起碼要等我定好南北兩極支柱再說。」趙黍言道:「天地盤格局布成之後,便是你登臨氣樞主壇,重定綱紀法度。」
「好,很好。」梁韜心中十分滿意:「不愧是贊禮官傳人,這麼快就拿出大致方略。」
「這些都是大話,誰都能說。」趙黍言道:「可是在華胥國各地布置壇場,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功績,都是細緻繁瑣的功夫,你別三天兩頭催促就好。」
梁韜拍著大腿笑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一天一封詔書要你出戰的昏君麼?」
趙黍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梁韜撣衣起身:「不過你也要明白,我是不催你,宮中那位國主可不會讓你一直蹲在東勝都著書立說。」
說完這話,梁韜飄然離去。趙黍看著手中的方輿極真圖,靈簫言道:「梁韜變了。」
「我也看出來了。」趙黍說:「像他這樣的高人,心性應該不會驟然變化。」
「也許是梁韜修為又有精進。」
趙黍只覺得不可置信:「他這等修為境界,還能隨時精進麼?」
「到了梁韜那種境界,修為精進已不是單純靠著歲月積累。」靈簫言道:「有時候幾十年停滯不前,也許就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讓他回望來路,如此厚積薄發,豁然開朗,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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