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趙黍蹲在院中牆角,青玄筆蘸滿硃砂,將十二道封門掩戶符寫滿院牆,符篆頭尾相連,氣機勾連綿密,術法靈光好似水波漣漪,擴散到一整面院牆。閱讀
趙黍在這裡興致勃勃,他身後的辛舜英卻頗有幾分無聊,心想自己居然跟他在這裡呆了兩三個時辰。
「石執教,趙黍到底在做什麼?」辛舜英掩嘴打了個哈欠。
石火光的法位品秩雖然一直是符吏,可他在懷英館中卻另有執教之職,並且分管百器院事務。
只不過這位石執教全無師輩尊長的派頭,在傳授教學上,表現也不盡人意,執教之位實在名不副實。而且石火光醉心法物器具,不通待人接物,年輕一輩的館廨生私底下稱其為「石愣子」,多有譏笑之語。
「啊?這……」石火光的年紀比辛舜英父親都要大,可他此刻卻別過頭去,竭力迴避辛舜英的目光,口齒不清地說:「趙黍說院牆基座中有那個、那個結界,呃……還沒發動,他、他打算嘗試一下。」
「不過是天夏朝的些許遺澤,如今崑崙洲各地,哪裡沒有這些東西?」辛舜英言道。
石火光唯唯諾諾,也不反駁,辛舜英正覺煩悶,趙黍書符已畢,起身仰頭問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辛舜英捧起重暉渾儀:「還有一陣才到子時正。」
「幸好來得及。」趙黍伸了個懶腰。
辛舜英不禁問道:「趙學弟,你把我找來,到底有什麼事?」
「啊?我之前說了呀。」趙黍檢查著附近地面的油燈:「我試過各種手段,都沒法啟動這個大院的結界,想到辛學姐的渾儀能夠接引星氣,於是打算布下陣式,以天地相應之勢,強行催髮結界。」
辛舜英看著滿牆符篆:「封門掩戶符?我記得那不過是用來隔絕內外聲息的術法,這算是什麼陣式?」
趙黍滿臉興奮地解釋起來:「所謂封門掩戶,最初源自封山召雲法。古時修仙之人大多棲居山林,為了掩護洞府,隔絕鬼神精怪的侵擾,需要以大法力封鎮山嶽,並且召來雲霧形成迷陣。
不過這封山召雲有內外兩種用法,對外自然是掩護洞府,對內則能夠禁制妖邪。它還有個大名想必辛學姐聽說過,叫做『連天鐵障』。」
辛舜英聞言微驚:「莫非是當年帝下都斬龍一役,為了困縛玄冥孽龍,有熊國設下的連天鐵障?」
「正是!」趙黍露出神往表情:「傳聞在鐵障籠罩之中,天羅地網、江封河塞、日月無光、星辰失度,一切魑魅魍魎、山精水怪盡化微塵。玄冥國主駕下孽龍使盡渾身解數,仍然無法衝破連天鐵障,最終被天夏神器彤弓素矰射殺。失去孽龍臂助,這才能讓東海劍仙鴻雪客斬下玄冥國主頭顱。」
辛舜英有些無奈:「這話好像扯遠了。」
趙黍意興正高:「那說回封門掩戶,這道術法其實不算高明,它是封山召雲法經過多次簡化而成,如同將高深玄妙的天地物象轉譯成符,有時候需要四五次轉譯。
可不論如何,封門掩戶術主幹明晰,跟封山召雲法一樣,具備自行勾招精微氣機,維持禁制的效力。只要略加修改,將多道符咒連成一片,形成陣式,用這個方式感通勾連具備類似封鎮效力的結界。」
「趙學弟,你分明已能憑現有術法布下禁制陣式,何必要鑽研這殘破已久的結界?」辛舜英問道:「須知生而有涯而知無涯,術法之學廣袤無邊,專精一門總比龐雜多端要好。」
趙黍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駁,他只是單純覺得,專心精研術法,本就令他內心充實,反正平日修煉功課也不會耽擱。
「她懂得什麼有涯無涯之說?」靈簫暗中提醒趙黍:「此地結界並非殘破,而是布置已久,未被發動罷了。」
趙黍只得跟辛舜英解釋說:「結界跟禁制陣式不是一回事,雖然效力有相似之處,可內在關竅截然不同。這座宅院的地基牆根屬於天夏朝的一座神祠,我猜測這結界乃是當年降附於此的神祇所設。萬一我能重新展開結界,或許能嘗試勾連那位遠去的神祇。」
辛舜英原本是想勸趙黍別浪費工夫在此,自己也好回去休息,誰料反倒激起趙黍的熱情。
「好了,子時已到。」辛舜英按下不耐,捧起幽光流轉的渾儀,牽動周天星氣,引向牆壁符篆。
星氣化入符篆之中,升起一片星芒,在院牆上方盤旋不定,牆壁上的禁制陣式開始勾招深處結界。
趙黍發動英玄照景術,在他眼中,結界中有一股氣韻好似涓涓細流被汲取進陣式之中,他毫不猶豫地掐訣念咒。地上早已設好油燈法儀,還擺著一碗經過法咒點化的清水,內蘊趙黍吹吐的真氣。
隨著趙黍施展術法,地上油燈光芒大盛,化作一道金橋,筆直抵在牆壁陣式上,將結界氣韻緩緩接引而出,度入碗中。
就見碗中清水一陣鼓動上涌,水液聚成一個不太完備的人形——四肢粗壯,軀幹敦實,腦袋跟軀幹連成一塊,也沒有面目五官,就像孩童捏成的泥巴玩偶,做工粗劣。
「嗯?沒理由啊。」趙黍撓頭不已:「哪怕是一股氣機靈韻,按說也能完整顯現神祇真形才對,否則如何分靈降附在壇像上?」
「好了麼?」辛舜英沒心情陪趙黍玩下去,直言道:「趙學弟,我先去歇息了。」
「哦,辛學姐慢走。」趙黍沒有挽留,叫石火光過來一起鑽研。
辛舜英轉身離開,穿過走廊,就見羅希賢迎面而來:「辛學姐還沒休息?」
「被那位趙大法師拉去做苦力。」辛舜英臉上盡力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度,嘴上卻毫不饒人:「可惜,我的本事伺候不了這位趙大法師,還是請他另找高明吧。」
「辛學姐息怒。」羅希賢笑道:「趙黍就是這個性子,遇到術法之事便專注起來,顧不了旁人。」
「羅公子。」辛舜英忽然動了一絲心思:「我聽說你跟郡府一同,向鹽澤城的富紳大戶出售昂貴香料?」
羅希賢聞言面露自豪:「不錯。這麼做既是為了妥善處理一批龍血脂,也能讓本地郡府有所分潤。」
辛舜英問道:「我這幾天看到趙學弟在調製香料了。這個主意究竟是誰想出來的?」
「當然是趙黍啊,不是他還能是誰?」羅希賢直言道。
辛舜英目光深邃:「羅公子,這我便要多問幾句了,此次來星落郡,懷英館到底是以誰為主導?是誰發號施令?」
「當然是我。」羅希賢微微皺眉。
「若是如此,為何我們一路北上,幾乎都是趙黍在出謀劃策、安排事務?」辛舜英問。
羅希賢說道:「張首座讓趙黍作為我的副手,不正是這個用意麼?若論智計謀略,我確實不如趙黍。」
「謀士不能代替主公做決定,否則權勢就會被架空。」辛舜英笑意令人發寒:「恕我直言,趙黍雖然沒有代替羅公子你做決定,然而他卻通過出謀劃策,無聲無息地引導著羅公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羅希賢面露慍色:「你在離間我跟趙黍嗎?」
辛舜英眯起鳳眼:「羅公子要是這樣想,那未來恐怕難以在星落郡立足了。」
羅希賢咬牙不言,辛舜英微笑道:「若僅是身為同窗好友,趙黍給你出謀劃策,並無不妥。但羅公子要想從此步入仕途,甚至將來以星落郡為墊腳石,邁向東勝都朝堂,就不能事事都交給旁人代勞。」
「我不覺得趙黍會害我。」羅希賢沉聲道。
辛舜英笑眯眯地說:「趙黍當然不會害你,可你覺得如今鹽澤城那些富紳,甚至包括那位郡丞,更青睞你們當中哪一個?」
羅希賢冷哼一聲:「若不是我跟郡府商議,那些龍血脂香料也賣不出去。」
「若不是趙黍,羅公子能想到這樣妥善的計策嗎?」辛舜英反問。
羅希賢眼角一緊,他徐徐吸氣,辛舜英說道:「看,這就是趙黍的心機所在,他藉助你的信任,把事情辦得妥善漂亮,旁人還無法指摘。其實我也認為趙黍對你沒有惡意,但有些事不能只看惡意善意。權勢不可予人,如今事情還不分明,要是將來哪天羅公子你府衙之中的人手,都聽趙黍號令,眾人還算以你為首麼?」
羅希賢周身隱約有劍氣發出,辛舜英垂下的發梢輕輕拂動,她後退半步:「羅公子,我這番話是為了你們兩人好,有些事不如趁早明白。若等到來日權勢隆重,到時候恐怕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我自有計較,不用你教。」羅希賢說道。
「合該如此。」辛舜英露出欣賞表情,斂衽道:「那我先退下了。」
辛舜英步伐輕盈離去,留下羅希賢一人站在走廊中,神色陰翳。
……
「你是說,這位神祇的真形本就是這個樣子?」石火光盯著碗中清水聚成的粗略人形。
趙黍點頭,用青玄筆指著虛劃數筆:「你看,這種氣韻走勢,是否有些類似山脈?我懷疑,這位神祇極有可能就是一位山神!」
趙黍與石火光蹲在牆角鑽研半天,後來還是靈簫暗中提醒,這乃是一位山神的真形。
石火光在趙黍面前言語無礙:「我倒是聽說過,崑崙洲一些名山神丘,清氣沿地脈走勢,匯集而成福地,久而久之能孕育真靈。若是設壇立祠加以精誠奉祀,便可因香火信力而成山神。」
「話是這麼說,可這種清氣結成的真靈,往往來不及覺知人事,就會引來山中精怪妖物吞噬煉化,從而成為盤踞一方山頭的大妖巨祟。」趙黍言道:「倒是傳聞有仙人降下符詔,以山嶽真靈為樞,凝雲結氣化為宮闕,而山嶽真靈也會成為宮闕之主,位比王侯。」
此事還是靈簫告知趙黍,她說這種宮闕境界是介乎洞天與福地之間,位於山嶽之上、玄虛之中,號稱虛宮。虛宮之中有日月分精,清氣也會結成各種仙官將吏之形,置身宮闕之內,聽候召攝任用。
石火光點頭道:「這種就是有名有份的山神地祇了,傳說有些修仙不成之人,解化之後神魂便會成為山神座下官吏,以求積功遷轉。」
「至於這個嘛,我看就特殊一些。」趙黍指著碗中山神真形:「它應該是接受了天夏朝典祀,卻不知為何久久沒有凝實形貌。」
「山川地祇形貌無定,也許是神祠被破壞後,香火信力缺失,山神真形面目也無法維繫。」石火光搖頭道:「若是如此,這位山神怕是連靈智也不全了,能否回應召請也難說。」
「籙者,錄也。攝天地靈祇之真形,明三界鬼神之科目。」趙黍取出一面巴掌大的木牌:「不管能否召請降臨,總之先錄下這山神真形,平日吐納鍊氣時隨身佩戴,以自身真氣薰染,估計會有感應。」
趙黍拿起青玄筆在木牌上小心描繪,一副好似山巒曲折走勢的真形符籙逐漸成型,當他正要嘗試存想感應時,身後傳來羅希賢的聲音:
「你們弄完了沒?」
趙黍與石火光扭過頭來,就見羅希賢面露不悅:「這裡不是懷英館,你們三更半夜擺弄術法,氣機動盪,其他人還要不要安神修養了?」
趙黍兩人低頭不語,羅希賢對石火光說:「石執教,以你的身份和年紀,就不要陪著趙黍瞎胡鬧了。」
「是、是……」石火光的下巴都要貼到胸膛了,根本不敢反駁。
趙黍剛要張嘴,羅希賢便盯過來:「還有你!既然是我的副手,就要穩重低調一些。這樣半夜胡鬧,鹽澤城百姓將來會如何看待我?若是術法不慎波及到左右民居,不是你負責,是我負責!」
「知道了。」趙黍不再廢話,趕緊一揮青玄筆,將牆上陣式解除。
羅希賢看著滿牆符篆,皺眉不已:「我們只是暫借別人的宅院,你卻畫了一牆的鬼畫符,讓主人家看見了,還以為你在作法魘鎮。趕緊把牆壁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