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恍惚珠入宮

  鳳鳴谷傳承以琴樂入道,重在調心養性、制伏諸情,追求與天地萬籟和鳴共響,立意頗高。記住本站域名

  趙黍不通樂理,但他發現鷺忘機每每撫弦鳴琴,能理順神思、調和真氣,相比起結陣殺伐之功,這才是鳳鳴谷傳承精髓所在。

  當初在蒹葭關外郊野聽鷺忘機撫琴,趙黍曾體悟到一絲玄妙意蘊,感覺如漂蕩於汪洋之上,隨波逐流,卻能保持真靈清明不昧。

  後來回想,這恰恰是仙道與神道分野所在。

  玄門仙道視天地世間如無垠汪洋,凡人置身其中,沉淪流俗、羈鎖塵業,承負日積、諸情爭競,深受戕害而不自覺。因而下手修仙,務求自覺自省,方是證入逍遙之途。

  所謂仙道逍遙,絕非放情縱慾、恣意作為,而是內凝真一、外任物化,隨波逐流不改道心,同塵混俗不掩澄明。

  趙黍曾在鷺忘機的琴音調和下,極為短暫地體會到這種境界。捨棄頑固定見,敞露身心,常懷無欲以觀萬物生發演化。

  當進入此等境界,便能感受到自我身心內藏有無窮無盡的造化之功,這就是仙道長生的發端處、落腳點。如此無欲觀物,方能萌發出最純樸本真的勃勃生機。

  但要長久進入此等境界,絕非刻意強為能成。若是有欲有求,對萬物便有利害是非之分,會給無窮無盡的造化之功設下種種界限。

  靈簫亦曾言:「物成器則舍大用,人成器便失道心。」

  不過趙黍也明白,這種看法世俗常人難以理解。物不成器如何可用?人不成器豈不自廢?

  可對於一心修仙之人來說,成才成器恰恰是約束自我身心那無盡造化,被世俗規條框定限死,縱有萬金之富、萬乘之尊,也無逍遙可言。

  因此仙道長生一事,往往要人超凡脫俗,如此不求成才成器之論,凡俗大眾難解其中真意,反倒容易生出誤解謬論。

  與無欲觀物相對,有欲成器之論,反倒是神道根基所在。

  對於神道中人而言,天生萬物各有其分、各有其用,就是有利害是非之分,為萬物萬類明定界限、劃分次序,可謂是理所當然。

  可正如靈簫所言,天地廣大、造化無盡,以有涯隨無涯,終不能成。

  因此神道設教、訂立法度,並非是求囊括一切,而是區分法度內外,合乎法度者為正、犯逆法度者為邪。

  而神道法度往往與國家社稷有異曲同工之妙,神道與人道可謂是互為表里。因此天夏朝要設贊禮官,以綱紀法度分定人鬼陰陽,一個國家沒有這些,便難以周轉維持了。

  所謂國之大事、在祀在戎。以贊禮官來看,一個國家法度如何,便要看其國所祭為何。

  如果祭祀不合禮、不如法,說明國家政令不周、治理不明。

  若所祭鬼神貪占血食、勒索供奉,恐怕國家主政之人亦是剝掠百姓、奴役大眾。

  要是供奉邪祟奸佞,那這個國家可謂是立國不正,亡國有日。

  若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真正做到神不受食、清約奉法,那國家社稷方能步入太平之世。

  梁韜欲開創人間道國,無論是治國理民的律令規條,還是經天緯地的綱紀法度,皆不可少。只是他野心極大,未來人間道國將以他為主,既是洞天仙君、也是塵世神王,試圖兼通仙神兩道。

  如果是在以前,趙黍也許會覺得梁韜的宏圖遠望有那麼一點道理,無非是其人未必適合。

  但親身經歷過慘痛教訓,趙黍漸漸明白,即便高明如歷代贊禮官,所追求的終究是既有法度之下的短暫安穩,甚至要代代人窮思竭慮、魂飛魄散去維繫綱紀法度。

  妄圖在變化無窮的天地之間,設下綱紀法度唯我獨尊,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梁韜或許是嘗試在對立的兩端,找到能夠中正恆久的訣要,可趙黍也不敢肯定他是否找到了。

  「好,這樣就好。」

  鷺忘機的聲音打斷了趙黍深思,他回過神來,發現那塊淥水陰沉杉已經不知不覺被自己斫成琴器。

  低頭打量,琴器槽腹之內並不平整,而是曲折迂迴、凹凸起伏,峰岸零亂、池沼幽深,木料紋路栩栩如生,宛如俯瞰一片重巒疊嶂、深谷幽壑。

  趙黍在鷺忘機的指點下,徒手凝金煞,削木斫琴。到後來趙黍心神遁入玄妙境界,有了方才一番思考,手上仍舊動作,無意間斫成琴器。

  「奇怪。」趙黍喃喃自語:「我這樣算是無欲觀物還是有欲成器?」

  一旁侍弄香爐茶茗的姜茹不明就裡,鷺忘機沉吟片刻,言道:「應屬有欲無欲之間,如此琴器渾然天成,道一句鬼斧神工也不為過。」

  趙黍怔在原處毫無動作,靈簫說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聞聽此言,趙黍忽覺天靈一震,真氣不由自主透體而出,吹散周遭木屑,玄珠滾滾入泥丸,一舉拔升毫無阻礙。

  體內真氣涌動並不激烈,但勢頭深遠綿長,如大江奔流,一發不可收拾。

  玄珠升入泥丸,趙黍眼前先是一白,天地萬物消失不存,周遭一切頓化烏有。可隨即天地復歸,萬籟霎時共震於周身穴竅,手邊琴器無弦自鳴,琤琮之音迴蕩山林,亭外溪流與之和聲,山間林木悉索作賀。

  頃刻間,趙黍只覺得天地萬物如畫卷般在眼前展開,方圓之地枝搖葉落、蟲走蟻行、風吹水流、塵飛埃游,纖毫畢現、觸手可及。

  可即便萬物萬象一齊湧入眼中腦內,趙黍絲毫不覺得紛亂錯雜,此刻他心境虛寂、超然大觀,其功不可思議。

  「恭喜。」鷺忘機最先察覺到趙黍修為進境。

  趙黍凝神調息,散出體外真氣時而化為水火風雷,繞亭而飛,時而化作各種分身,形貌不一。

  輕輕抬手,真氣結成蟠曲符篆,如鳥還林,飛落趙黍掌上,五色氤氳於內、紫氣交織於外,燦然放光。

  趙黍端詳符篆片刻,反手一掌,將其印落眉心,直入腦宮之中,與玄珠融為一體,成為本命靈文。原本枯槁之貌立刻容光煥發、面生玉澤。

  如此一氣呵成,趙黍幾乎是不假思索,更無半點刻意造作。

  「直到今日,你才算是邁入仙道門徑。」靈簫出言道。

  趙黍暗中問道:「我還以為玄珠升泥丸這一關會很艱難,之前你不是說我要勘破幻象才能有所突破麼?」

  「不歷大幻,如何得真?」靈簫直言:「而且你以為這一關很容易麼?古往今來多少人玄珠久久不得上升泥丸,難道他們經歷的磨練和苦修會比你少麼?若無過去數月面壁苦修,今日斫琴焉能一氣破關?」

  趙黍暗中稱是,不知不覺來到石溪福地也有三四個月了,這段日子裡他不聞外事,除了跟鷺忘機參習琴曲樂理,便是閉關面壁,對幻象擾神幾乎麻木。

  靈簫繼續說:「你其實欠缺的就是一絲機緣,今日你動手斫琴,才算是修悟圓滿。琴器渾然天成,可見你功夫倒是下足了。」

  如果是過去的趙黍,聽到靈簫如此讚許,估計早就得意忘形了,但他如今只是淡淡一笑。

  「看來我們的貞明侯又有精進了。」姜茹識趣地端來一杯玉盞香茗:「可惜我們這裡沒有幾個人,不能聚眾山呼慶賀之語。」

  趙黍笑道:「棲山隱修,本就不欲為人所知。何況我輩修仙,又不是為了以此賣弄顯耀。」

  修仙貴己重私,並非是常人以為的自私,許多普通人以為的自私之舉,比如賣弄顯耀、貪求無度,反而是被世俗名利之欲裹挾,本心不得清靜,在修仙之人看來,反倒是不夠「自私」。

  所謂私,無非我身我心而已,其餘皆不足論。

  趙黍忽然發現,修為境界突破,連看待事物的眼界心思也不同於以往了。一些過去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的事情,此刻不言自明、一點就透。

  譬如梁韜,或許到了他那種境界,身心廣大可容天地,便反過來生出篡變天地、獨掌造化的願心來。僅以此念而論,並無褒貶,但他的所作所為落到實處,牽連芸芸眾生,便不能不論是非對錯了。

  趙黍也明白了,為何靈簫會對世俗凡人如此「冷漠無情」。這種無情,更多是不要自作主張地替他人做決定。

  世間萬象萬事各有其因,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趙黍以前難免一廂情願地替別人界定對錯,一方面固然是好意,可另一方面也多有枉顧事實的心思。

  回頭再看,自己選擇與王廟守類似的手段,害死高平公父子,這件事放在過去,以趙黍的心性是斷然不會去做的。而他做了,便是打破積習頑執的開端,如此才有今日過關破境。

  修為精進,往往有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愉悅,那並非是亢奮激烈的快感,而是豁然開朗、通明透徹。

  將琴面與琴底合板,趙黍問道:「是否還要上灰胎和表漆?」

  鷺忘機輕輕搖頭:「此琴經你之手,骨絡筋脈已脫凡胎,何用灰粉生漆?」

  言罷,鷺忘機取出七根絲弦,都是她親自煉化,小心纏繞綁實,再調鬆緊,然後上手撥弄試音。

  琴聲清絕,聞者只覺忘形寧息,一時煩惱盡消、百骸舒暢。

  「聞此仙樂,竟有耳目一洗而新之感!」趙黍感嘆道。

  「尚未成調,讓你們見笑了。」鷺忘機撫平琴弦,問道:「此琴出自你手,要起什麼名字?」

  趙黍也不矯情,敲著膝蓋說:「鳳游碧落,高鳴空歌。就叫『碧落空歌』,如何?」

  「好名字!」姜茹也誇讚道。

  鷺忘機則說:「此名立意會不會太高了?」

  「琴身紋路如俯瞰山川,此乃鳳游碧落所見。」趙黍解釋:「得見壯麗景致,有感而發,是謂空歌,我覺得正好。而且此琴所奏並非凡音,乃是天籟隱韻,浮沉清濁、抑揚宛轉,錯而成歌。」

  鷺忘機沉默片刻,低頭看著新得瑤琴,說道:「既然是你起的名字,那自然是沒有錯了。」

  姜茹瞧見他們兩個一問一答,不由得掩嘴笑道:「你們呀,起個名字都要引經據典一番。」

  「難得奇珍,自然應該要好好紀念。」趙黍說:「此等琴器,正巧是我進境修悟而成,機緣難得。」

  趙黍很清楚,這種機緣巧合下煉成的法器,幾乎不可能再現。這不是水平高低所限,而是融匯了對天地造化的參悟,玄妙難言。

  「唉,鷺仙子得了這麼一件寶貝瑤琴,我還什麼都沒有呢。」姜茹撐著下巴,一副吃醋模樣。

  趙黍苦笑搖頭:「伱可是崇玄館出身,若論傍身法寶何曾少過?」

  「貞明侯,看在小女子幫你侍弄花草、整治園林,能不能也給我弄一件像樣的法器呀?」

  這些日子三人共處一地,彼此相熟了,姜茹似乎難得卸下偽裝,言辭開始變得無所顧忌。

  趙黍並非不知曉姜茹的情意,只是他過去心懷芥蒂,一直不願面對。如今心態變了,反而從容許多。

  「人家鷺道友以琴入道,一張琴要長伴修煉,好比是本命法寶,自然要多花心思。」趙黍笑道:「我跟你都是手上拿了一堆法器符咒的,用心不專,再額外煉製法器,反倒顯得累贅繁冗。」

  姜茹撅了撅嘴唇,似有不滿。趙黍只得說道:「也罷,你如果真的想要一件法器,那就去尋天材地寶來,我可以試著依照靈材物性略作煉製。」

  趙黍倒也不是為了討好姜茹,而是想要印證自己的修為境界和煉器之功。

  仙道修煉以無欲觀物,但並非棄絕世間器用。所謂以無為用、借假修真,正因為能無欲觀物,方能洞察萬物潛藏的物性與變化之機,從而將變化之機發揮出來並加以運用,便是成器之法、煉器之功。

  趙黍猜測,老師張端景與石火光之所以精通煉製法器,很可能就是參悟出這無欲觀物、以無為用的心境,天材地寶一旦到手,自然生出種種靈思妙想,下手煉器直指關竅,沒有各種繁難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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