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郡丞看著桌案上摞起的案牘文書,就不免感到一陣疲倦,他強撐著腦袋不耷拉下去,兩眼布滿血絲,端起手邊茶碗,喝進嘴裡才發覺是早已放涼的苦澀茶水。
心下慍怒的王郡丞差點要把茶碗摔碎,可念頭一起,很快又被疲倦壓下。
按照華胥國典章制度,一郡長官以郡守為主,郡府一應職司、曹佐吏員,都以郡守為核心。而郡丞作為副手,卻並無太大實權,一般只在郡守生病死亡或因其他緣由空缺時,臨時代理郡府事務。
自從幾個月前,郡守被賊寇刺殺至今,朝廷遲遲沒有派遣新任郡守,郡府之中所有事務都壓在這位王郡丞肩上。
若是平常還好,偏偏如今星落郡匪患猖獗,三天兩頭就是這座縣城被襲擾、那個集鎮被劫掠,至於偏遠村落被屠戮一空之類的消息,王郡丞都是看一眼就將文書歸檔,然後讓書吏在戶籍簿冊上直接勾掉某地人口。
鹽澤城作為郡治所,為了防備強盜賊寇再度來襲,還要重新修葺工事,另外也要在城中挑選兵勇、操練槍棒、整備兵甲,相關的錢糧度支又是一大筆帳。
一個月前郡府得知消息,朝廷將要調遣大軍前來星落郡剿匪,王郡丞原本以為自己終於能卸下重擔,結果聽到各地館廨都要派遣修士前來,他差點沒把頭天夜晚喝的補藥給吐出來。
身為一地長官,王郡丞深感館廨修士不好伺候,這幫人雖然不是攪擾民居的兵油子,但隨便哪個都是富貴出身,眼界甚高,自矜身份。
讓這幫大爺住到驛舍,怕不是當場就要拂袖離去,再不濟也是給他們留下「辦事不利」、「輕慢上使」的印象。如此一來,王郡丞未來仕途不說是前景光明吧,那也得是一片黯淡。
因此王郡丞還要跟本地富紳大戶商量,讓他們收拾出乾淨宅院,內內外外掃灑打理,只要等館廨修士一到,便立刻安排他們過去落腳。
眼下已經有幾批館廨修士抵達,王郡丞那是絲毫都不敢放鬆,安排好傳話人手,但凡這幫大爺有任何需索,哪怕是要他的婆姨陪酒彈琴,他也照樣要送過去。
幸好,目前已經到達的修士還算好說話,就剩姍姍來遲的懷英館與崇玄館了。
「大人。」一名書吏捧著文書過來:「剛才收到消息,蘆竹縣治下的十二里舖被賊寇劫掠,死了幾十號人。」
王郡丞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道:「又是蘆竹縣?讓那裡的縣令過來告訴我,他們還有什麼地方沒被賊寇光顧過?」
「恐怕蘆竹縣令不敢離開縣城。」書吏苦笑說。
王郡丞哪裡不知道,如今星落郡除了幾座主要城廓,到了荒郊野外便是兇險萬分。不僅有強盜流寇,還有妖怪光天化日出沒,襲擊路上行人。
「大人,如果實在沒辦法,不如去請那些館廨修士前來郡府,商討一下剿匪事務?」書吏試探問。
王郡丞搖頭擺手:「別指望了。這些修士自詡清高,剿匪之事不能仰仗他們。何況我也使喚不動,只能等朝廷大軍來到。」
書吏不禁開口詢問:「既然如此,朝廷為何還要花大錢養著他們?」
「噓!」王郡丞目光游移,趕緊闔上未掩緊的窗戶:「不要命啦?這幫館廨出來的修士是真有法力的!我親眼見過他們飛符召來鬼神精怪,去給別人傳話送信。指不定眼下就有人盯著咱們呢!」
書吏嚇得不敢言語,這時有衙役匆忙闖進:「大人!懷英館已經到城郊了!」
王郡丞噌地站起來:「快!叫齊人手到城門迎接,本官也要過去!」
衙役愣了一下,王郡丞正要更衣,見對方如此,跺腳道:「站在這裡作甚?去啊!」
「還有一件事。」衙役稟報:「懷英館的人通報說,他們在路上抓了兩個作亂賊寇,希望郡府備好牢獄。」
……
「辛學姐,你看出什麼了?」
鹽澤城外,懷英館車隊暫作休憩,趙黍找到在附近登高望氣的辛舜英。
「我們不是第一批來到鹽澤城的人手。」辛舜英指尖掐算:「雲珠、降真、飛廉、明霞四館已經來到。」
趙黍問:「這麼快?官道驛站上沒見到他們啊。」
「許是從南方海港登船,沿著海岸來到星落郡。」辛舜英說道。
「哦,這倒是便捷一些。」趙黍說:「飛廉館精通御風之術,他們在海上島嶼設有別館,專門用來采煉風息,因此有往來舟船。」
華胥國多間館廨中,只有懷英館位置偏北,其餘皆是地處三川以南,有的占據幽靜山水、撫琴吟嘯,或是面朝大海、餐霞飲風,總之在尋常百姓眼中,這些修士儼然一派仙家風尚,不與凡俗濁流親近。
「這四家沒啥大不了的。」羅希賢也湊過來:「他們當中的高手,在五國大戰里折損嚴重,近年來也沒培養出多少厲害人物。」
「懷英館也有折損啊。」趙黍表情凝重,像他們這樣的修士終究不是超脫凡塵俗世之人,五國大戰中各家館廨出人出力,或多或少都遭受損失。部分館廨的代際傳續甚至出現空缺。
比如懷英館中,按說首座張端景與趙黍他們這批年輕館廨生之間,起碼還有一代人,結果這些人超過一半在戰場上犧牲,剩下的不是在近十年間因為傷病去世,便是如石火光這種,雖有專長,卻難當大任。
羅希賢從容得多:「我就直說了吧,除了崇玄館,另外幾家我根本不放在眼裡。」
辛舜英笑意微妙:「羅公子似乎對掃平星落郡匪患一事志在必得?」
趙黍在旁笑而不語,羅希賢拍拍胸脯:「我們從剛剛抓住的兩個賊寇口中,套出許多關鍵消息。我敢保證,崇玄館知道的也沒我們多。朝廷大軍需要的可不光是一幫只會鬥法廝殺的修士。」
趙黍一行人在突襲湯盆山後,返回驛站路上並未遭遇任何賊寇襲擾,平安無事,隨後便啟程前往鹽澤城。
一路上趙黍沒少審問丁茂才和那黑大漢,除了得知赤雲都在蟠龍山中有一處總舵,也摸清了星落郡匪患的大致狀況。
羅希賢對於趙黍這個安排甚為嘆服,辛舜英卻有幾分不滿:「你們兩個是高興了,卻把我們其他人扔在驛站。不覺得有何不妥嗎?」
羅希賢瞧了趙黍一眼,示意讓他回答。
「現在我也省悟過來了。」趙黍有些慚愧:「我跟羅希賢一正一副,確實不應該同時離開。若是有一人在外剿匪除妖,就要留下一人坐鎮後方。」
辛舜英說道:「這不是單純是內外之別,而是總歸要有人能說了算。你們兩個一塊跑了,萬一同時陷於敵陣,我這邊可就沒法聚攏人心。」
「不至於吧。」羅希賢嬉皮笑臉道:「以辛學姐的威嚴風度,旁人自然生出尊重之心。」
辛舜英直言:「我沒有這樣的心思和精力,以後別再讓我管事了。明明是首座對你們二人的考驗,卻非要把我拉下水。」
「什麼意思?」羅希賢問。
「還問我?」辛舜英面露不悅:「我們其他人都看得明白,首座有意栽培你們二人。你們當中未來肯定有一人接掌懷英館,另一人在朝廷任職。」
羅希賢撓撓下巴:「有這麼明顯嗎?我還以為自己嘴挺嚴的……趙大法師,該不會是你給咱們辛大小姐透露風聲吧?」
趙黍反問道:「就算我不說,你覺得有什麼事能瞞住辛大小姐?」
「也對!」羅希賢重重一點頭。
辛舜英看了看他們,氣得發笑:「你們兩個拿我耍笑?」
趙黍趕緊說:「辛學姐息怒。不過考驗我們兩人之類話,還是不要對外人多言。而且這一次主要還是看這位羅大劍仙的表現。」
「原來如此。」辛舜英蹙眉沉思,若有所感望向城門:「郡府的人來了。」
當王郡丞換上官服、領著幾十名郡府官吏來到城門外,就看到兩名館廨修士迎面而來,趕緊相互通報姓名,檢視印信符節。
「王大人,這是我們從賊寇口中問出的匪患近況,請過目。」羅希賢將一份公文遞給對方,同時示意後方馬車上被捆住手腳的丁茂才與黑大漢:「賊寇我們也帶來了。」
王郡丞別提有多興奮了,這是幾個月以來難得的好消息:「好好好!本官替星落郡百姓謝過懷英館諸位。郡府牢獄中已安排妥善,立刻將人押送過去。」
趙黍在旁提醒道:「那位光頭賊寇乃是有法力的修士,要嚴加看管。」
「哦?」王郡丞來了興致,這可是他任上頭一回要收監修士,搜腸刮肚道:「郡府中有天夏朝留下的井獄,是專為關押修士異人所設。只是荒廢已久,不知……」
趙黍想了想:「井獄之中應有天夏朝的禁制符咒,我可以嘗試加持鞏固。」
王郡丞臉上笑容差點要守不住,立刻安排書吏給趙黍帶路,然後他本人親自領著羅希賢和懷英館一行前往落腳之處。
……
跟著書吏來到郡府旁的獄所,趙黍發現部分牆體還是天夏朝時期的制式青磚,獄所牆高壁厚、格局森嚴。一路上聽書吏解說,這座獄所在一目民入侵之時,還曾被當做堡壘。
位於獄所西北角的井獄,從外面看就是幾個普通水井,周圍還堆著一些廢棄雜物,書吏趕緊叫衙役清理乾淨。
趙黍來到井獄邊上,發動英玄照景術俯身觀瞧。這種特殊牢獄乃是天夏朝一項創製,井中內壁用經過丹鼎爐火煉製的青磚壘砌嚴實,井底是一處禁制陣式的樞紐,能夠吞吸被關押修士所發氣機,一切術法在井獄之中都會被吸收,反過來加固禁制。
「這是九泉禁獄。」靈簫冷不丁地說道。
趙黍留意井中靜錮不動的暗青光色:「你認得?」
「雖有殘缺,但仍能窺得一絲玄機。」靈簫說道:「所謂九泉禁獄,乃是一門檢制鬼神精怪的高深禁法。九獄重重,威權極大。上至能移山傾海、麾下萬眾的鬼王妖尊,下到山林木客、江湖水鬼、古墓伏屍、敗軍故氣,皆可收攝禁鎖,乃至發動殺伐之力,滅形除跡。」
趙黍聽得一愣一愣:「這麼厲害?你也會這個九泉禁獄嗎?」
「不會。」靈簫一盆冷水澆下來,將趙黍剛剛燃起的熱情打滅:「若要建此九獄,除了要有成就仙道的修為境界,還需勾連天地間玄門法度。建獄者既登尊位,亦要與之同始終、共氣數。在我看來,建立九獄固然格局恢弘,卻也失了逍遙。」
趙黍仔細揣測一番:「你的意思是說,建立了九泉禁獄,自己也會被鎖在其中?」
「非也。」靈簫嘆道:「若真能建成九泉禁獄,將轉變仙家道基,由此亦仙亦神。單論法力,將有包羅天地萬象之功,我也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我明白了。」趙黍念頭一轉:「就像是一國朝廷設立刑名律法,若真是公正嚴明,那立法之人若是犯法,亦不能逃避責罰。」
靈簫沉默片刻,言道:「確是此理。」
「聽你的意思,過去九泉禁獄並未建成?」趙黍問。
「若九泉禁獄真能建成,這世上的精怪妖邪,還需要你來對付麼?」靈簫言道:「那不過是上古之時幾位仙家的宏圖願景,而眼下所見便是其遺澤,可充其量是尋常術法禁制,不復昔日餘威。」
「天夏朝能找到上古仙家傳承,這倒是不稀奇。差點就差點,管用就行。」趙黍仔細感應禁制陣式的氣機靈韻,取出青玄筆在那勾勾點點。
花了小半天功夫,趙黍算是大概摸清了禁制竅門,然後從獄所中采攝一點凶煞之氣,在井沿畫了一圈,又補了兩道符咒,沉寂多年的禁制重新運轉。
「行了!」趙黍一臉興奮,就見左右書吏衙役昏昏欲睡,被他這一聲驚醒過來。
「把他放進去吧。」趙黍看著一臉恨意的丁茂才:「你就先在下面好好反省。等日後正式上堂提審,如果能幡然悔悟,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