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沿著官道一路北上,有朝廷符節和館廨旗徽為標識,途徑郡縣關口無一敢阻。閱讀
懷英館在華胥國中位置偏北,沒有刻意加快行進速度,只花了十來日便看到星落郡的界碑。
時值冬日,遍地寒霜,就算此刻並未飄雪,陰沉天空也讓人覺得睏乏。
遠處一隻紙鶴遙遙飛來,落在趙黍指間,旁邊騎在馬背上的羅希賢問道:「還有多遠?」
趙黍回頭看了一眼,車隊在雪中行進遲緩:「騎馬的話,不用半個時辰就能趕到驛站,可是車隊太慢了。」
普通人出門遠遊,都免不得扛著大小包袱,而這回懷英館前往星落郡,在趙黍的安排下,帶了一大堆施術器物。
「我當初就說了,沒必要帶這麼多東西。」羅希賢埋怨道:「你居然還帶了一整套煉丹爐鼎!」
趙黍哭笑不得:「羅大劍仙,這回我們要對付的,可不是三兩隻不成氣候的精怪妖物,而是能侵掠半個星落郡的匪患。打仗不是街頭鬥毆,不是光仗著一身蠻力就能成事。」
「那現在怎麼辦?」羅希賢問道。
趙黍說道:「你帶幾個人先去驛站,我在後面趕路。用術法照明道路,能在前半夜到達。」
「好吧。」羅希賢沒有多說廢話,叫上幾個騎馬護衛,手提符節疾馳而去。
趙黍驅策馬匹來到車隊後方,抬手敲了敲辛舜英她們幾名女子的馬車。
「趙學弟,是有什麼事嗎?」辛舜英問道:「我察覺羅公子他們先行一步了,莫非日落前趕不上驛站?」
趙黍點頭承認:「現在只能儘量讓車隊加快速度,不過我想讓辛學姐查看一下,附近是否有妖邪匪盜的氣息。」
辛舜英走下馬車,跟著趙黍來到官道邊上的土坡,就見她默誦法咒,眼中幽光流轉,朝著四面八方環顧一圈。
「一切如常,並無異樣。」辛舜英問道:「趙學弟是有什麼預感麼?」
趙黍回答說:「談不上預感,我只是出于謹慎。這段日子北上,聽說不少關於星落郡的消息,有些鄉村居然是一夜之間被殺得雞犬不留。」
辛舜英提醒說:「那些向南逃難的流民?他們所言未必是真,不可盡信。」
趙黍表情複雜:「辛學姐估計沒見過,我小時候跟著祖父逃難,曾經路過被屠滅的村莊,幾百個頭顱被壘成京觀,用來勾招怨念生魂,施展邪術。那種場景看過一次,這輩子都忘不了。」
辛舜英無言以對,趙黍繼續說:「不過讓我更擔心的是,星落郡的匪患不太尋常。普通賊寇哪裡能夠突入郡城、殺害長官的?」
「你是覺得,有人裡應外合?」辛舜英立刻反應過來。
趙黍說道:「我太不信任此地官差,辛學姐你們也小心一些。」
「我曉得了。」
……
當趙黍看見驛站的燈籠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三枚如同火炬放光的雲梁石懸在車隊上方,一路上並無意外。
車馬安頓妥善,眾人進入客舍之中。羅希賢找到趙黍,悄聲說道:「驛站里有一隊客商,不太對勁。」
趙黍言道:「我剛才在馬廄看到了,車轍很深,還有人盯著貨物,運的是什麼?」
「問了,沒說,都躲到客房裡了。」羅希賢示意隔壁院落:「你有什麼打算?」
「先別主動招惹。」趙黍說:「這種時候,難免會有人借著混亂局勢大發橫財。」
羅希賢臉色一變:「都這樣了,還不動手?」
「別急,我來試探一下。」
趙黍將幾名符吏叫到一間客房,移開雜物後,在地面鋪展一張五尺見方的杏黃布巾,上面事先繪製了符篆,然後擺上指頭大小的崑崙玉,安鎮四方。
幾名符吏盤坐布巾周圍,掐訣胸前、齊聲誦咒,趙黍拿出一面銅鏡,鏡面上滿是斑駁銅鏽,根本照不出景物。
就見趙黍把銅鏡放在杏黃布巾中間,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漆盒,像是女兒家盛納胭脂唇粉的妝奩器皿。
「這是啥?」羅希賢探頭過來,瞧見漆盒中是亮白色的粉末,不由得細聲詢問。
「你給我的含光珠,有幾顆磨成粉了。」趙黍拿出青玄筆,筆毫在盒中勾勒兩圈,蘸足粉末,然後遞到嘴邊,引一縷真氣寄附在上。
羅希賢不敢多說話,看著趙黍俯身按筆,筆尖在銅鏽鏡面上一圈圈打轉,隨著周圍連綿咒語聲,鏡面銅鏽居然消融不見,顯露出水面波光。
羅希賢還沒看清,就見趙黍抬筆一勾,鏡面光華上涌變幻,浮現出圍坐一地的符吏和趙黍本人。
「呃,你這術法好像不太對?」羅希賢話聲剛落就被趙黍瞪了一眼,他扭頭辨別一下方位,然後青玄筆虛掃一划,鏡面上方的光影閃滅變幻,出現另一間客房中的景象。
「就是他們!」雖然只有巴掌大的光影,可羅希賢還是立刻認出其中一位,指著那個戴著毛皮帽子的客商:「這人就是他們的頭領,我跟他擦肩而過,感覺他有武藝在身,應該也曾參軍打仗。」
「這年頭哪裡找不到打過仗的老兵?」趙黍嘆息一句,示意其他符吏不用繼續念咒,光影中也傳出細細聲音——
「……沒錯,就是懷英館的人馬,我瞧見他們的旗子了。」一個剛進屋的小伙說道。
另一位刀疤臉說:「難道是沖我們來的?不如趁他們熟睡之時……」
刀疤臉做了一個掌刀下切的動作,頭領阻止道:「別亂來!他們都是有術法在身的館廨修士,你那點黑吃黑的伎倆,哪裡能對付他們?」
刀疤臉惡狠狠地說:「修士我們也不是沒殺過!戰場之上四五條長矛扎過去,照樣捅成血葫蘆!」
「那是我們僥倖。」頭領嘆氣說:「剛才跟我說話那個高大漢子,他手裡拎著朝廷的符節,嘴上沒有多說,一看就是奉命來星落郡剿匪的。我原本以為就幾個人,沒想到後面還跟了一整支車隊。」
「朝廷真要剿匪了?」刀疤臉一臉不忿:「他媽的,我們生意做得好好的,非要來攪事!」
頭領沉默不語,小伙也是不快:「就是,星落郡那幫人都鬧了十幾年了,以前也沒見朝廷派人來剿。要不是那個新來的郡守隔三差五征派賦稅,至於被人摘了腦袋嗎?」
「行了。」頭領揮揮手:「大夥輪流守夜,別睡太死,一旦那幫修士有動作了,我們趕緊就逃。」
「貨呢?」刀疤臉問道:「這批貨可是很值錢的,老大你也指望這一趟能安家!」
「保命要緊。」頭領嘆氣:「都去睡吧,我再去瞧瞧那群人。」
見頭領起身,趙黍青玄筆一點撤去術法,地面上的銅鏡立刻恢復原樣,銅綠鏽斑重新占據鏡面。
「怎麼就完了?」羅希賢看得入神。
趙黍笑道:「照物移景之術也就這樣了,鎖定某處就難以轉移方位。你想要那種清楚跟著某人的術法,不如先給我弄來崇玄館那面能照徹六合的大明寶鏡……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想要跟這位客商頭領攀談攀談。」
……
吳老大來到馬廄,將麵餅酒壺帶給看守貨物的同伴,跟他們多交待幾句後,搓著手掌有意無意地經過懷英館的車隊,出於習慣打量觀瞧。
懷英館的車隊中也有值守的護衛,此刻正圍著火盆烤手取暖,吳老大想上前搭話,結果對方張嘴就是呵斥驅趕,難以溝通。
「一群大戶走狗,真以為老子看不出來?」吳老大低聲暗罵:「都是一樣的嘴臉,我看你們在星落郡也活不過半年!」
吳老大嘴裡嘀嘀咕咕,剛轉過拐角,迎面就撞見一名青衫廣袖的年輕人,站在火盆邊上,抬手虛握,一團火焰被他捧在掌心。被火焰映得通紅的雙眼望向吳老大,讓他本能伸手按住刀柄。
可吳老大沒有選擇戰鬥,而是扭頭就跑。
誰料一道身影從天而降,激起雪塵飛揚,身材高大的羅希賢攔住退路。
「跑什麼?」羅希賢眼中發出懾人神光:「難道你做賊心虛?」
吳老大臉色幾變,最後還是放開刀柄,沉聲問道:「兩位都是有道高人,何苦為難我這一介行商?如果是要索討銀錢,說個價碼出來,本人盡力而為就是了!」
趙黍緩步走近,五指一捏熄滅了火焰:「怎麼?你覺得我們是來勒索的?」
吳老大瞧了瞧這兩人,拱手說:「小民姓吳,一路上過關穿縣,除了繳納關賦,也少不得給文吏書辦一些茶水錢。只是那點零碎,在兩位高人眼裡恐怕不值一提。小民做的是小本生意,還請兩位高抬貴手,饒恕則個。」
趙黍沒有說話,一隻紙鶴飛到指間,他放到鼻子下輕嗅幾下,眯起眼睛說道:「這股子刺鼻的甜香味……是龍血脂?」
吳老大暗中吞咽口水,羅希賢問道:「那是什麼?」
這一問,徹底讓緊張氛圍破了功,趙黍忍住罵人衝動,當著吳老大的面解釋起來:「所謂龍血脂,是一種產自崑崙洲南方煙瘴之地的樹脂,本身可以作為香料。要是在方藥大家手中以水法萃取提煉,有活血強筋之效。搭配某些燥烈藥物,能使人亢奮失智。聽說過九黎國那群口齒赭紅、在戰場上發狂衝鋒的犀甲兵嗎?他們就是靠咀嚼摻有龍血脂的香葉,激發潛能與狂性。」
「難怪。」羅希賢恍然大悟般點頭,隨後又問:「不過這麼說來,華胥國應該沒有龍血脂出產吧?」
趙黍望向吳老大:「當然。龍血脂的產地都在九黎國掌控之下,並且由聖兕谷的大祭司負責管理,從不向外出售。而這位吳兄……居然能夠淘到一整車的龍血脂,還由南到北穿過整個華胥國,手段本事真就讓我大開眼界啊。」
吳老大神色緊張,羅希賢呵呵一笑:「我還以為是啥呢?原來是從九黎國販私,這是好事啊!讓九黎國那群瘋子沒有龍血脂用,吳兄可算是為國立功了!」
這話別說吳老大,連趙黍也懵了一下。
「來來來!別在這冰天雪地杵著了,我請吳兄喝酒,進去說話!」羅希賢身長力大,按住吳老大的肩膀,將他帶進驛站里的酒館,直接招呼店家上酒。
趙黍無奈跟上,他看著羅希賢一派江湖豪俠的架勢,給吳老大斟酒道:「吳兄放心,我們是奉朝廷之命,前往星落郡平叛的館廨修士。萍水相逢就是緣分,我先幹了這杯。」
吳老大不明所以,但顯然沒有方才那樣戒懼,剛剛舉杯,就聽見趙黍說:
「龍血脂從何處弄來,我們就不追問了。但是眼下星落郡局勢不安,吳兄打算將龍血脂賣給誰呢?」
趙黍語氣陰惻惻的,酒桌上平添三分寒意,溫熱酒水也驅除不走,連羅希賢也懷疑趙黍施展了什麼詭異術法。
吳老大眼珠來迴轉:「這……誰有需要便賣給誰。小民也只是做生意嘛。」
「誰有需要?」趙黍笑了一聲:「哪怕是未經萃取的龍血脂,就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你這一整車的,莫非是有誰預訂好了?據我所知,星落郡並沒有精通方藥的大家,而且這個分量,做成藥散,怕不是能給幾千人服用?這是要打仗嗎?」
吳老大指尖微顫,沒有應聲。
「我再聲明一次。」趙黍端起酒杯淺嘗一口:「我們奉朝廷之命前來星落郡剿匪除妖,在你面前這位羅散卿持符節行事,有臨機處置之權。如果查出你跟賊寇有往來勾結,你別說做不成生意,連性命也保不住。對了,『這批貨可是很值錢的,老大你也指望這一趟能安家』……我沒說錯吧?」
吳老大聽到趙黍重複自己一行人在客房中的私密話語,臉上寫滿驚駭之色。
「為了這一趟生意,你家裡估計也不好過吧?」趙黍說道:「凡事想想家裡,想想妻子兒女。我看你虎口老繭,也是五國大戰時參的軍吧?從那樣的廝殺場活下來,還要幹這種冒險生計,無非是為了家人過上安生富足的日子,可不要因為一時貪心衝動,害了自己和一家人。」
吳老大聽完這番話,胸膛不住起伏,也不知是驚懼還是憤怒。
可不等他發作,一旁羅希賢按住他的手腕:「嗨!星落郡就是要打仗嘛!吳兄不也說了,誰有需要便賣給誰,那乾脆賣給我們懷英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