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運轉?」趙黍聽到梁韜這個要求,問道:「長久是多久?一年半載?還是十年八年?」
梁韜支著下巴問:「就不能是百年千年?」
趙黍站在原處、嘴巴微張,然後說:「國師大人,您是否對我的本領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梁韜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金鼎司設立前,府院衙署經過重修,第一步是要做什麼?」
「由堪輿師定下房舍牆垣高低寬窄,繪製圖形, 如此才能按圖營造。Google搜索」趙黍說完這話,隱約明白了。
梁韜則笑著問:「繪製房舍圖形後,還是由堪輿師挑土鋪瓦麼?」
「當然不是。」趙黍問道:「國師大人言下之意,莫非是我只要負責布置法儀,具體運轉發動並不需要我參與?」
「差不多。」
趙黍來回踱步沉思,片刻後搖頭說:「還是不行, 國師大人高估我了。」
「哦?你在星落郡就能做到, 為何此刻又說不行?」梁韜語氣微冷:「我難得釋出善意,你可不要辜負了。」
「星落郡的情況大不相同。」趙黍同樣嚴肅:「你們崇玄館的仙將被敕封為城隍地祇,得以勾連星落郡山川地脈。我當初布置法儀,便是有賴於此。登壇行法召請一方地祇正神,法儀靈驗才能廣布整個星落郡,更別說此前還要在各地提前布置壇場。
而星落郡不過是華胥國一隅,我聽國師大人的意思,要布置覆蓋整個華胥國的法儀?那你倒是給我找來一位能夠統攝整個華胥國地脈氣數的祀典正神啊!天夏失統之後,五方五德大君遠離崑崙,其餘正神或隱而不現,或占據一方、化作精怪妖祟。我猜這也是當年那些贊禮官不敵玄矩的原因之一。」
「仰仗神力,終不長久。」梁韜說。
「國師大人也很清楚嘛。」趙黍聳肩道:「天夏朝贊禮官的職責,說白了就是溝通天地人神,不仰仗神力還能怎麼辦?」
梁韜搖頭說:「贊禮官布置法儀、召請神祇,說到底是為了以此策動陰陽五行之氣, 或是驅除邪祟、化解災厄,或是增福延壽、安鎮家宅, 最終還是要落到氣機流變上。」
「話是這麼說,然而策動氣機流變又哪裡簡單了?」趙黍說:「凡人無此深廣法力, 自然要仰仗神力、排布壇場法儀。而且恕我直言,哪怕修為境界高深如國師大人,也不可能僅憑自身法力調攝整個華胥國的氣機流變。」
「你這不是廢話麼?我要是單憑自己就能做到,你還能在我面前猖狂?」梁韜笑道。
趙黍忽然想起,梁韜和崇玄館在過去大舉奪占修仙宗門的道場福地,難不成他要自己排布科儀法事,也與此有關?
「如果沒有勾連天地氣數的祀典正神,想要憑藉科儀法事來策動氣機,那恐怕需要非常繁瑣複雜的布置。」趙黍邊想邊說:「華胥國縱貫南北,物候不一,壇場布置不光要考慮沖合刑害、生克匹配,還要看天時星象、地貌陰陽。
而且壇場要安置在地脈疏發氣機的靈穴氣竅……不行,恐怕還需要修煉福地以為砥柱。」
梁韜聞言沉默片刻,趙黍繼續說:「國師大人想要法儀長久運轉,那壇場布置就不能因陋就簡了。不僅要打造永固的壇場法座,估計還要用上久經祭煉的天材地寶。
另外,在法儀完全布置完成之前,要對原有的壇場進行養護祝祭。國師大人,你有想過這裡面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嗎?」
「我既然跟你言及此事,肯定早就做好準備。」梁韜言道:「天材地寶自不必說,崇玄館肯定能拿出來。至於說把修煉福地改為法儀壇場,我也有辦法。」
至此,趙黍幾乎可以肯定,崇玄館過去奪占修仙宗門的道場福地,用意並不單純。考慮到梁韜是在館廨之制確立後大肆動作,估計他在數十年前便已開始籌劃此事。
再聯想衡壁公所言,近百年前,青崖仙境遭遇天外邪神侵伐而崩毀大半,梁韜如今的籌劃準備,想必與青崖仙境也有幾分關聯。
趙黍打算再試探一番,佯裝無奈:「好,姑且我就當國師大人準備妥當,但是能夠長久運轉的科儀法事,不光是要充足器物和福地靈穴。就如同華胥先君營造宮城禁苑,缺的難道是金帛財帑、磚瓦棟樑麼?恐怕事前繪製宮城圖形才是最艱難的。
我並非自謙,只是能夠覆蓋整個華胥國的科儀法事,我不認為自己能構設完備。而且國師大人遮遮掩掩,又不肯解釋這等科儀法事的具體用途。就像病人不說自己哪裡疼痛,卻要讓醫者開出藥方,世上沒有這種道理!」
梁韜手指輕輕摩挲,語氣嚴肅:「你覺得我飛升之後,崑崙洲的其他國家會怎麼做?」
「你要飛升了?」趙黍一驚。
「難不成一直滯留塵世?」梁韜說:「但我不會毫無準備就棄捨塵世,肯定要留下後手,以備不測。」
趙黍表情複雜,沒有言語。梁韜提著酒爵輕輕搖晃:「我清楚,很多人都盼著我趕緊飛升,最好是徹底遠離塵世。只是這些人沒想過,如今崑崙洲這個大爭之世,假如華胥國沒有我,早就不知被兇殘外敵蹂躪多少次了。」
其實趙黍就跟國主說過類似的話,估計國主心裡也清楚。正是因此,即便國主與梁韜算是相看兩厭,但也不得不勉強共事。
「怎麼?看你這樣,似乎不太相信?」梁韜打量著趙黍:「年紀輕輕,可不要學著安陽侯,搞什麼黨同伐異那一套,愚昧至極,有礙仙真。」
趙黍則說:「國師大人,崇玄館不正是你的黨羽麼?說別人黨同伐異,那你們仙系血胤不也是大搞門第之別、任人唯親?」
「選賢任能、德才兼備,這種話說著好聽。」梁韜直言道:「然而在一個逐利庸人遍地的世道中,賢能德才與否也由不得各人。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明白,那我勸你趕緊離開東勝都,這個渾濁塵世不適合你。」
趙黍不答話,他想起了星落郡的王郡丞,若論賢能德才,王郡丞恐怕比東勝都許多卿貴都要高明優秀。可若非前任郡守被刺殺,王郡丞恐怕只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副手,仕途未來也是一片黯淡。
王郡丞在協助朝廷官軍剿匪時,各項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可謂是大放異彩。但是在戰事結束後,他又選擇上書辭官,顯然是看透了官場世道,容不下賢能之人。
又或者說,賢能之人長年身處這種世道,也會變得昏昧不明。
「我如果真要大搞朝堂黨爭,相信我,沒幾個人是我對手。」梁韜露出一絲感慨神態:「可惜啊,永嘉梁氏的後輩兒孫里,有才幹的要麼死在戰場上,剩下的大多是無能庸輩。而且真要把朝廷搞成崇玄館一家說了算,我們這幫仙系血胤就能接著鬥起來,無休無止!」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是要求證仙道的高人,何苦在這泥潭中掙扎?」趙黍說。
梁韜鷹眉緩緩揚起,盯著趙黍說:「以你的修為,似乎沒資格對我說這種話吧?我剛剛才說,不要以既有定見看待事物,結果你扭頭就把我的話拋在腦後了?」
「同樣是仙道高人,東海劍仙鴻雪客似乎沒有你這麼多繁冗勾牽。」趙黍說。
「你啊……」梁韜搖頭不已:「修仙不是要把人修成無知無覺的塊壘木石,鴻雪客的性情言行,也要配上他的修為境界才受人欽佩。他年輕的時候,疏狂放縱,比羅希賢還要莽撞,任俠殺人、屢屢犯案。鴻雪客那是遠在天邊,旁人不知內情,倘若相處久了,誰都受不了他。」
趙黍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東海劍仙,居然有這樣的過去。不過趙黍感覺,自己通過這番言行,大概試探出梁韜的性情了。
「我原本以為,哪怕仙家飛升,要給子弟傳人留下後手,也無非是些御劫護身的法寶、助益修為的神丹,大不了乾脆是一座守護福地道場的禁制陣法。」趙黍說:「但你現在卻要搞一場覆蓋整個華胥國的科儀法事,究竟有何打算?讓永嘉梁氏千秋萬代綿延下去?」
「如果可以,我倒是不介意。」梁韜言道。
趙黍沉默以應,梁韜只好說:「我永嘉梁氏仙祖青崖真君,見塵世殺伐不休、蒼生受難,欲垂慈濟世。我得了仙家法旨,在塵世度化鬼神精怪為法籙兵馬,以此明定人鬼、設靖立治。未來若是有別國進犯,華胥國眾修士便能憑法籙召遣各地兵馬助陣。」
若非有衡壁公提前告知,趙黍估計還真會被這番話給唬住,因為搬出青崖真君這個名頭,有志於仙道的後學晚輩定然不敢輕忽。
趙黍裝出一副震驚難言的樣子,又趕緊斂容鎮定,雙手十指卻不太安分地一收一張。
「你……國師大人這麼做,倒也、倒也十分高妙。」趙黍掩嘴思量:「明定人鬼之舉,與天夏一朝設科文鬼律約束鬼神,算是一脈相承,也是贊禮官的看家本領。倒是設靖立治,我不太明白,靖壇是為供奉法籙兵馬,立治又是何意?」
梁韜言道:「如果說城隍地祇統攝幽冥,那立治置職便是治理民物,使奉道者編戶著籍、各有所屬。」
趙黍立刻察覺問題所在:「等等,這不就跟各地郡縣府衙衝突了麼?」
「革故鼎新,理所當然。」梁韜說:「崑崙板蕩,皆因世人不奉清靜大道。只是仙法艱深,未必人人皆能舉霞超拔,既然如此,不妨在人間開道國。
我便是奉了真君法旨,要接引華胥國萬民同登道岸。相比起如今由昏昧愚庸之輩各占職司,未來各治師長則是由修煉有成之人擔當出任。」
「你打算讓修士擔任官吏?」趙黍問。
梁韜反問:「你不就是麼?華胥國設立館廨、劃分籙職,本來就是要讓學有所成的修士任事履職。我無非是在現有基礎上加以完善罷了。」
趙黍確實震驚了,哪怕他明知梁韜是在拿青崖真君做幌子,可這件事出自梁韜個人所求,讓人更覺不可思議。
以趙黍學識看來,梁韜這種設想並非憑空捏造。天夏朝設陽法治生人、陰律治鬼神,各地郡縣都有神祠祭所,並且登記在冊,為朝廷所制。不為朝廷所制的淫祀邪廟,就會被攻伐搗毀。
而天夏皇帝駕崩有龍馭上賓之說,意思是乘龍升天,為天帝之賓,好比是飛升洞天的仙官將吏。就連天夏朝的都城也叫做帝下都,傳說有天地神明上下交通之妙。
可見梁韜是打算在華胥國重現出當年天夏朝的境況,只不過這回高高在上的並非天帝,而是飛升之後的梁韜。
並且與渺遠難測的天帝不同,梁韜要通過靖壇法籙掌控華胥國鬼神精怪,還要立治置職來干涉華胥國塵世百官,或者乾脆就是由自己的弟子後人來擔任各治師長。未來這個人間道國的陰陽生死,將徹底被梁韜所掌握!
「國師大人這麼做,我就問一句。」趙黍說:「未來國主將置於何處?」
「師即為君、君即為師。」梁韜答道:「不過我也可以坦白,一家一姓承襲君位,往往是腐蠹之源,若要人間道國薪火相傳,師君自然是賢能德才兼備者擔當。」
趙黍沒想到梁韜的野心居然這麼大,就算這番說辭都是梁韜瞎編的,趙黍也感覺有點想不過來。
「如何?開創一方人間道國,與縮在小小衙署如匠人做工相比,孰高孰低?」梁韜笑問。
「國師大人雄心壯志,晚輩佩服。」趙黍雖然震驚,但所幸心志未受動搖:「可是這麼緊要的事情,我一時之間不好下決定。」
「你是打算把此事告訴張端景?」梁韜問道。
趙黍心頭一緊,他感應到周圍氣機乍然凝滯,梁韜要是在此刻動手,趙黍連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
「也罷,你想說就說。」梁韜忽然來了興致:「我也很好奇,張端景如果知道此事,會作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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