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夢(十三)

  在林半夏的記憶里,幾乎從未有人對他說過喜歡這個詞。父母早亡,姑姑待他如同眼中釘肉中刺,生活的拮据和繁重的學習,讓他根本無心關心其他的事,別人十七八歲的時候,或許是春心萌動的年紀,但對於林半夏而言,喜歡這個詞,卻太過陌生。他沒有喜歡的人,更無法想像別人喜歡自己,即便內心深處已經隱隱約約的從宋輕羅的言行舉止里感覺到了什麼,可真當宋輕羅坦然的說出了這兩個字時,他的腦子裡竟然一片空白,只能瞪大了眼睛,呆呆的道:「什麼?」

  宋輕羅被林半夏的表情弄笑了,好在他有的是耐心,湊近了林半夏的耳邊,一字一頓:「林半夏,我喜歡你。」

  林半夏,我喜歡你——再清楚不過了,林半夏想要說點什麼,可一開口,發出的竟是輕微的抽泣,伸手在臉上一抹,發現自己居然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就是心裡難受的厲害。

  「怎麼哭了?」宋輕羅有點愣,沒想到林半夏會哭,低聲道,「你就算不答應我,也不用哭嘛。」

  林半夏說:「抱歉,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他覺得丟臉,慌亂的抹著臉上的淚水,他對於以前很多的事都不太記得了,但心裡總是堅定的覺得,沒人會喜歡自己,所以從宋輕羅嘴裡聽到這四個字,那些隱藏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將他措手不及的淹沒。

  宋輕羅側過身,擋住了其他人看過來的視線,低聲安撫道:「乖,不哭。」

  林半夏滿臉狼狽,他見宋輕羅一直盯著自己,茫然道:「你盯著我做什麼?」

  宋輕羅伸手,指腹揉過林半夏的臉頰,抹去了潮濕的淚水,他說:「小朋友沒被表白過呀?」

  林半夏:「啊?」

  宋輕羅道:「拒絕也好,接受也好,總該要說點什麼吧?」

  林半夏小心翼翼道:「我……我可以接受嗎?」

  宋輕羅溫聲道:「當然可以。」他俯身,把林半夏攬入了懷中,下巴就放在他的頭頂上,輕輕的摩挲著。聽說,很多沒有安全感的小孩迷戀擁抱,宋輕羅希望可以給看起來很是無助的林半夏一點安慰。

  林半夏的身體果然放鬆了許多,只是他此時對於自己和宋輕羅的關係依舊有點茫然,不過不要緊,他們兩個時間還很多,宋輕羅可以慢慢的教會林半夏,許多他不擅長的事。比如擁抱,又比如喜歡。

  此時氣氛正好,就在宋輕羅思考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再親他家小朋友一口,再偷偷占點便宜的時候,他家小朋友卻淚眼婆娑的抬起頭,說出的話和他可憐弱小又無助的表情截然相反:「所以,你腿上的傷口是真的吧?」

  宋輕羅:「……」這一茬還沒過去呢?

  「是嗎?」林半夏追問。

  宋輕羅還能怎麼辦,表白都成功了,這事總不能死不承認,無奈道:「是。」

  林半夏說:「我要看看——」他猜到了宋輕羅要說什麼,立馬堵住了宋輕羅的嘴,「不是現在,待會兒中午的時候,在辦公室看!」

  宋輕羅:「……行吧。」

  「那我走了。」上課鈴聲正好響起,林半夏道,「你好好上課。」說完就走,絲毫不見留戀。

  宋輕羅看著他的背影,硬是從裡面品出了一點拔吊無情的味道。可他能怎麼辦呢,最後也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回了教室。他的死黨見狀哈哈大笑,指著宋輕羅道:「宋輕羅你還行不行啊,怎麼把你家小可愛弄哭了。」

  「關你屁事。」宋輕羅沒好氣,「先把你自己屁股擦乾淨吧。」

  老師正巧走進來,兩人同時息了聲,開始上課了。

  林半夏心裡藏著事兒,雖然在努力的讓自己認真聽講,還是被人看出了心不在焉。下課時間,李穌悄咪咪的摸到旁邊,說:「你怎麼了?剛才回來的時候,眼睛怎麼是紅的?」

  林半夏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哭了,冷靜道:「風沙迷了眼睛。」

  李穌笑嘻嘻的挑刺:「這大熱天兒哪兒來的風沙。」

  林半夏說:「沒有風沙你那天在樓梯間裡哭什麼?」

  李穌:「……」

  林半夏無辜道:「難道真的是被李鄴欺負哭的?」

  李穌:「……」林半夏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犀利,不對,林半夏這貨一直有點犀利,只是平時都沒表現出來……

  李穌敗退,帶著幽怨的眼神走了,林半夏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覺得李穌這模樣,居然看起來有那麼點可愛。

  終於等來了午飯時間,林半夏第一次第一個衝出了教室,把老師都看呆了,問了句林半夏怎麼了。

  李穌這貨大聲喊:「老師你別介意,他拉肚子。」

  老師理解的哦了一聲。

  樓上的班級也下課了,宋輕羅正在慢慢的收拾自己的書桌,聽到旁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一抬頭,看見了氣喘吁吁的林半夏,因為跑的太快,那張平時沒什麼血色的臉上緋紅一片,唯有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還盯著自己——的腿。宋輕羅見狀,心裡嘀咕一聲,心想自己臉應該算好看的,可怎麼在林半夏這兒,就一點魅力都沒有。

  林半夏急吼吼道:「快點快點。」

  宋輕羅故意晾著他:「嗯,你那麼急幹嘛?」

  林半夏:「我要看!!」

  宋輕羅忍不住笑了:「林半夏,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子特別像是在耍流氓?」

  林半夏:「……」

  宋輕羅慢聲道:「不過沒關係,就算你耍流氓,我也喜歡你。」

  說著站起來,動作自然的把他家小朋友從教室里牽了出來,去了旁邊空下來的辦公室。

  一進屋子,林半夏就趕緊關門拉窗,宋輕羅忍了一會兒,沒忍住,又開始笑。林半夏瞧見他笑得意味深長的神情,莫名其妙的問他笑什麼。

  宋輕羅正經道:「沒什麼。」

  林半夏一臉懵懂,也沒弄明白其實宋輕羅才是那個耍流氓的人,他只是一想到夢裡的事,心情就有些焦慮,道:「來吧,你趕緊脫。」

  宋輕羅說:「看了要負責的。」

  林半夏急道:「負負負!!你快點!」

  於是,在林半夏全神貫注的目光下,宋輕羅脫下了長褲,露出了他修長的雙腿……和雙腿上醒目的傷口。

  那傷口不知道是用什麼弄出來的,邊緣凹凸不平,有的結痂了,有的卻是新的,紅紅紫紫的布滿了宋輕羅整個大腿的外側,看起來格外的可怖。宋輕羅很聰明,他傷自己的部位,全是被衣服遮掩得最嚴實的地方,就算換了短褲,也看不到端倪。而且他將自己的這種失控,控制的非常好,在夢裡那個人,沒有告訴林半夏那些事之前,他對宋輕羅也絲毫沒有懷疑。

  看見這些傷口,林半夏就好像喉嚨里堵著什麼,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他伸出手指,輕輕的、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傷口的邊緣,宋輕羅沒有喊疼,肌肉卻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可見是非常疼的。而且傷口完全沒有包紮,難以想像出這些部位平時和褲子摩擦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感覺。

  見林半夏一直沉默著,自知理虧的宋輕羅,道:「其實也不是很疼。」

  林半夏說:「你騙人。」

  宋輕羅:「……」

  「不疼,怎麼讓你分清楚是在現實還是做夢。」林半夏看著這些傷口,心裡有了決斷,他說,「你記得夢裡發生了什麼嗎?」

  宋輕羅說:「不記得了,你難道記得?還有,你說夢裡的我告訴你這些……」

  「我也不太記得了。」林半夏心裡已經有了要做的事,他很不願意,卻還是對著宋輕羅撒了謊,「只是有模糊的記憶,你說,我們到底怎麼了?」

  宋輕羅道:「像是一種傳染,我身邊很多人都有出現這樣的情況,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起初是神情恍惚,後來開始自殘,最後……」

  林半夏道:「最後就像秦詡那樣自殺?」

  「沒錯。」宋輕羅淡淡道,「當你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時,死亡才是最好的歸宿。」

  林半夏說:「那你現在到哪種程度了,能分清夢境和現實嗎?」

  宋輕羅說:「有你在,我就能分清。」

  這話倒是挺好聽的,奈何氣氛不對,林半夏也高興不起來,他想起了夢裡的宋輕羅,那個他再一次進去那個扭曲的好像要吞噬一切的黑暗裡,也不知道這種行為,會給現實中的宋輕羅,帶來什麼影響。

  林半夏道:「你最後一次自殘行為,是在什麼時候?」

  宋輕羅沉吟片刻:「好像是三天前。」

  林半夏沉默。

  宋輕羅說:「三天前我做了個夢,但不記得內容了,醒來的時候覺得很不舒服,」他漫不經心的說著要命的話:「順手抓到了桌子上的鋼筆……」

  林半夏這才弄明白,宋輕羅腿側的傷口為什麼會凹凸不平,這簡直比用刀劃自己還要過分,鋼筆不算鋒利,要刺進肉里,留下那樣深的傷口,也不知要用多大的力氣。

  林半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宋輕羅本來還在擔心林半夏會勸說自己,只是沒想到,雖然在看到傷口時,林半夏表現的非常難過,卻從頭到尾都沒讓他不要這麼做,倒是他自己想多了。宋輕羅也不是非要傷害自己,只是有時候他從夢中醒來時,真的很難從周遭的景象里分辨出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唯有疼痛,才能給予他真實感。

  這種感覺,林半夏已經品嘗過很多次了,所以他自然也理解宋輕羅。

  之後的時間,林半夏並未勸說,就坐在宋輕羅的對面,沉默了好久。久到宋輕羅心裡甚至升起了莫名的不安,才又看見林半夏的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

  「我也很喜歡你。」林半夏說,「所以……如果可以,我一定想要你,好好的。」他看著宋輕羅,眼睛裡有星星在閃,讓宋輕羅的神情,也柔和了下來。

  關於自殘的事,林半夏沒有再提,兩人默契的決定享受所有可以在一起的珍貴時光,意外隨時可能會來,但至少此時此刻,他們還能享受平靜的時光。

  到晚自習,那一直下著的雨終於停了,死亡也如期而至,這一次,死的是林半夏不認識的學生。死因未知,屍體還是李穌發現的。

  他站在林半夏的座位邊上,朝著窗外看,突然疑惑的發問,說咱們學校什麼時候修了個鞦韆。

  林半夏莫名其妙:「鞦韆?學校沒有鞦韆啊。」

  李穌愣愣道:「那操場上的是什麼東西?」

  林半夏抬眸望去,天黑了,看不太清楚,但還是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在半空中盪。從這人盪的角度上來看,怎麼都像是在坐鞦韆。不過林半夏對操場的器材很熟悉,所以看了一會兒,就看出了端倪,表情也跟著變了。

  李穌見林半夏神情不對,連忙問:「出什麼事了?」

  林半夏說:「……他不是在盪鞦韆。」

  李穌說:「那是在幹嘛??」

  「那一塊是單槓的位置。」林半夏道,「他好像……把脖子掛到單槓上去了。」

  李穌聽到這話,頓時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趕緊和林半夏一起去把這事兒給老師說了。老師又叫了幾個學生,幾人一起衝到了操場上,遠遠便看見了那個白衣服的人。可是當距離足夠靠近那人後,就沒有人願意繼續往前走了,因為都看清楚了那人的死狀。

  他果然是吊死的,脖子被拉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長度,身體好似沒有骨頭一般,隨著風緩緩的來回飄蕩,膽小的人,光看一眼頭皮就炸了。老師報警,學生尖叫,又是讓人疲憊的一套程序。

  萬幸這一次林半夏和宋輕羅不算是目擊證人,警察還和他們開玩笑,說這回跑的有點慢啊。

  林半夏也不知道他們怎麼還笑得出來。仔細想想,這個學校的確充滿了各種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如果哪個真正的學校,能這麼連續一個月隔幾天死幾個人,學生家長早就鬧翻了。怎麼可能繼續無事發生一樣的要求學生繼續上課。

  「你沒事吧?」李穌問林半夏。

  「沒事啊。」林半夏收斂了自己的目光,淡淡道,「我挺好的。」

  李穌:「……」在某個瞬間,他居然覺得林半夏的神情和宋輕羅,有幾分相似。不不不,一定是他的錯覺,林半夏和宋輕羅兩人的性格差的那麼多,怎麼會相似呢?李穌暗笑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在弄清楚夢境的存在的意義之前,林半夏是很不喜歡下雨的。因為他以為是學生們被詛咒了,所以才會出現那些離奇的意外,但在意識到夢裡發生的事,只有在夢裡解決後,下雨這件事在林半夏這裡就變了意味。他希望在禍及宋輕羅之前,能把這該死的一切結束掉。

  雨再次來的時間,是在幾天後的深夜。

  這一次,林半夏辨別出室友們的異樣,飛快的發現了出自己是在做夢,做夢的地點則是在宿舍里。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時候,周遭的環境就開始變化,那些熟悉的人影也漸漸淡去,最終空蕩蕩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林半夏一人。

  林半夏離開了宿舍,他覺得宋輕羅應該也在夢境裡,可是找遍了整個校園,林半夏都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倒是在教學樓的頂端,看見李穌和李鄴兩人的屍體。兩人至死都是以擁抱在一起的姿態,鋒利的刀刃,刺穿了他們的胸膛,鮮血混合成一團,不分彼此。

  林半夏看了他們幾眼,便轉身走了,嘴裡呼喚著宋輕羅的名字,可無論怎麼喊,卻依舊沒有回應。

  隨著時間的流逝,天色越發黑暗,不遠處,有風暴聚集。林半夏眼睜睜的看著天上的暗色逐漸變化,黑色的巨大洞口,像是一張貪婪的嘴,開始吞噬整個世界。林半夏本來是想和宋輕羅商量事情,再分析一下情況,但現在看來,宋輕羅似乎出了一些意外,所以沒能出來見自己。不過也好,林半夏坐在樓頂上,望著即將到來的黑色風暴,這樣也不會有人攔著他,進入夢境的深處了。

  沒錯,林半夏決定進去,他記得宋輕羅說過,李穌也曾經進去過。既然李穌活著出來了,那沒有理由他不能進去。

  林半夏在看到宋輕羅身體上傷口的剎那,就做下了這個決定,他不想坐以待斃的等著宋輕羅來救自己,他也有想要守護的人。那種,即便丟了自己,也捨不得放下的人。

  黑暗已經到了眼前,林半夏在它的面前,渺小的如同螻蟻,他抬起頭,狂暴的風將他寬大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扭曲的黑暗席捲了一切,包括那個微不足道的林半夏。

  在被黑暗吞噬之前,林半夏對裡面的情形有過許多的猜想,要麼光怪陸離,要麼離奇可怖,可當真的被吞噬之後,林半夏卻感覺到了一種遊走於肌膚上的毛骨悚然——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旁邊李鄴和李穌的屍體不見了。

  林半夏聽到了有人在說話,他低下頭,看到了無數個學生正在朝著學校外面走,似乎正是放學時分。

  林半夏衝下了樓梯,到了四樓。

  在那間教室里,林半夏看到了宋輕羅正在和他的朋友笑著說話,看見了門口的他,還笑著站起來衝著他招了招手,叫道:「半夏。」

  林半夏緩緩的走到了他的面前,低下頭,拿起了宋輕羅的筆袋。

  宋輕羅看著林半夏動作一愣:「半夏?」

  林半夏沒和他說話,從筆袋裡翻出了一支鋼筆,掀開了筆帽,就對著自己的手臂狠狠的扎了下去。

  「林半夏?!」似乎沒有猜到林半夏的舉動,宋輕羅大驚失色,伸手就想阻止,可是還是太晚了,尖銳的筆尖已經狠狠的插入了林半夏的手臂,頓時鮮血湧出,林半夏的臉色也蒼白了起來,他的眼神里浮出濃濃的不敢置信,手因為劇痛猛烈的顫抖了起來——沒錯,劇痛。

  這一層的夢境裡,他居然有痛覺。

  作者有話要說:

  林半夏:在宋輕羅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表白過。

  李穌:你就沒想過,其實他們表白了,你沒聽懂嗎?

  林半夏:不可能,我肯定能聽懂!!

  宋輕羅:不,你不可以。

  林半夏: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