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昱等人欣賞的看著他,以往在學校里,他們一個寢室最喜歡的就是接老師的話茬,老師說上一句,他們回下一句。那時候還覺得挺有趣加光榮,現在看來,班上不知道多少人會認為他們是傻子。
其中肯定包括了在一旁的班長趙嘉佳。
而現在,趙嘉佳,方蕾等班上的活躍風雲女生,此時都帶著爍爍發亮的目光,看著眼前被電協副秘書長欽點的陳一聞。他們明白此時這些女生目光里肯定是振奮的,甚至還帶著幾分與有榮焉的崇敬,因為他們也和她們一般無二。
陳一聞只是今天眾多人的一員,但卻又是特殊的那一個。因為他是打敗了六大,獲得大學生電影節最有分量的獎項,所以他現在要說什麼,想說什麼,大家都會聽,並且很想知道。
會場後排的記者們,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方才那些各團隊主創們的意見他們還會篩選一下摘錄,可面對大賽最優勝主創團隊的意見,毫無疑問都必然會是他們報導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也是電協和媒體長久的配合使然,邢鉞芳清楚媒體們在這場會議沙龍中,需要這麼一筆記錄。
陳一聞在眾人目光中起身,停頓了一下,開口,「方才羅老師的發言,興許聽上去熱血沸騰。但我有不同意見。」
劉昱,卓俊,胡利京三個人先「哦!」了一聲。而後猛地睜大眼,從一個四十五度角側面抬頭看此時立在他們旁邊的陳一聞,「啊?」
那邊的六大和獲獎團隊們,怔了一下之餘,肉眼可見表情爭奇鬥豔,有詫異的,有愕然的,有微微愣住,也有不自然微微笑著,等陳一聞的後續。
後方媒體區,記者們本來是整齊的打開著錄音筆,攤開筆記本,手放在標準鍵位上準備,或者有人翹著二郎腿拿著本子和筆埋著頭,此時都同時抬頭,朝前方看過去。
……
羅永中指再頂了頂眼鏡框,窄邊眼鏡的鍍膜反射著一層光,看不到他的眼睛。同樣在主席台上持筆準備在筆記本劃幾筆的邢鉞芳也停住了動作,而後放下了筆,雙手在桌上合併疊起,目光越過無數人頭,注視陳一聞。
這股子氛圍換任何一個情況,都能讓人頭部血液倒流,身體僵硬。
即便陳一聞兩世靈魂傍身,此時仍然能感受到那種壓迫力。
他儘量把這一切排到腦後,深呼吸後,道,「羅老師的話里有些問題,我認為不妥,所以我想提出我的意見。羅老師說我國影視文化產業無法和進口大片相匹敵,面對他們對市場的占領只能屈服。但另一方面又強調不以市場為導向,放棄這些去追求高屋建瓴。這是矛盾的地方。」
在場的眾人呼吸都屏住了,他們沒想到陳一聞竟然在這樣的場合下,直接反駁電協的領導。
羅永鏡片的反光擋住了眼睛,但聲音聽出來有些燥,「矛盾在哪裡?你告訴我……我什麼時候說過不重視市場?我們重視市場,但不妨礙在追求市場票房的同時,兼顧藝術性!你懂不懂?
要既有藝術,又有娛樂,這並非沒有先例,蔣志華導演的《風聲》,前蘇戈博列夫的《卡秋沙的烈日》……都是此類既有票房,又兼顧藝術的作品!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先例,才有這樣的要求,這有什麼矛盾的!」
興許以羅永的身份,放在平時,不至於如此的反應,甚至換一個環境,他都能做出一番對同級的洗耳恭聽,或者對下級的禮賢下士態度,維持氣場。
然而這是在剛剛他才立了威的會場,被一個學生如此反駁,第一時間讓他內心騰出一股邪火。
更重要的,他認為眼前這個學生挾寵自重,不就是得了一個大學生電影節的優勝,還聽說多方拉攏,甚至邢鉞芳也要對他做入會考察,所以人就飄了,真以為可以在這種場合公然頂撞了?
「要求很具體,期望也很美好,但電協的做法很矛盾。」陳一聞道,「如果想以市場檢驗作品,那就要尊重市場的選擇,興許現在我們的市場選擇能力還不足,譬如進口大片一進來,立即排擠國片,這可以適當的保護,但完全拒絕市場的選擇,春節檔賀歲電影說成是不尊重傳統節日,這難道不是一種以偏概全?
萬一我不喜歡春節期間關門閉戶的氛圍,我更希望商店繼續開,娛樂場繼續營業,甚至可以促銷打折更火爆呢,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才是春節的氛圍,有的從業人員也需要這份加班工資,何必要把他們強制的塞進一個籠子裡,規定不允許就是不允許?人民群眾喜歡,人民群眾接受,你不喜歡,不僅不喜歡還不接受,還不允許別人喜歡,這好像就有點沒道理。」
落針可聞,眾人沒想到陳一聞直指電協的舉著尊重傳統春節的這支大旗,而且還說得如此直白。台上的邢鉞芳,羅永臉色漸漸嚴肅起來。
陳一聞旁邊的同學,輔導員閆曼,死死攥著手,感覺滿手的汗,她沒敢去拉陳一聞,總覺得自己明明年齡比他大,還是他的老師,結果陳一聞這邊傳達過來的意志,是她也無法阻止的。
劉昱,胡利京,卓俊三人看他,這仨兒本就有反抗權威的那股子莽勁,之前是暫時被壓抑了,眼下聽著陳一聞的說辭,他們內心大概是「OMG」,但眼睛卻越來越透亮火熱。
很燃。
陳一聞停頓一下,道,「我理解電協領導想要出成績又有藝術性的作品湧現,但這是個目標,就像是想要到達的山峰,可通往這個目標的路到底有多少條,什麼是最正確的那一條,誰有標準,真理在誰一邊?我們都知道目標在那裡,但怎麼過去?我們怎麼知道哪條路是對的?我也不知道,但只能說,拍板讓人朝著唯一一個方向去衝鋒,很可能堆死成千上萬人,也不見得能到達那個目標。
如果賀歲電影的火爆被認為是一種歪門邪道,這一個口子堵住了,下一個口子當然也可以堵,但總有一天,當洶湧的技術變革和規則變化導致這些被填補的堤壩逐漸堵不住的時候,只要有一個口子決堤,可能就是連鎖效應洪水滔天。
這裡的洪水,放在現實里,就是市場被全面攻占,對方用洶湧的技術和鐵幕一樣的布局把我們困死在一個角落,我們將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電協成立的初衷是打破壟斷,所以你們定下了行業上上下下嚴密的規則,小到一項設備的使用,一個人員的去向,大到一項技術的運用,對一股勢頭浪潮湧現的彈壓。
事實上電協這麼些年,內部的尋租空間已經很多了,甚至為了牢牢把控國內影視文化的話語權,越加嚴苛,越加拒絕接受改變……電協的存在是為了打破壟斷,可這樣下去,會不會重新走向另一個壟斷?」
停在這裡,陳一聞看向主席台,道。
「亦或者這一切正在發生。」
……
落針可聞。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第一時間回答。
後排的媒體區,記者們有人緊張的低頭看著桌上的錄音筆,確定是開著,而沒有無故關閉,或者忘記打開。
也許他們並不是真的擔心錄音筆沒有打開,而是明白眼前這番話的分量。
這些都是什麼樣的指控?
什麼樣的洪濤之詞?
「人民群眾喜歡,你不喜歡,還不允許別人喜歡,這是什麼道理?」
這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在說你算老幾?
「沒有人知道哪條路是對的,但現在拍板從一條路衝鋒的人,會不會害死成千上萬人?」
是不是說類似羅永這樣的領導,腦袋一熱一拍板,一將無能害死千軍?
「電協這麼多年,內部尋租空間已經很多了!」
尋租空間,什麼尋租空間。
這個陳一聞好大的膽子,竟然直接挑破了電協裡面存在的那些豪閥!
「從打破壟斷,走向另一個壟斷,這一切正在發生。」
不消說,也明白這是什麼話,這是最為嚴重的指控。
將引發的是軒然大波!
羅永的臉色漸漸深沉,他攥起了拳頭,而後「碰!」得一聲砸在桌子上,「你在說什麼屁話!鬼話!下面這個人給我請出會場去!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很大,而且砸桌子也確實驚嚇了會場一下,但在滿堂寂靜的會場之中,顯得是那樣的突兀而且空洞。
羅永首次感覺到自己的權威,好像從這個會場中消失了,他再沒有了那種威嚴。
邢鉞芳在短暫的沉默後,開口,「你的意見我明白了。很好,至少勇於表達。年輕人中需要你這樣一股銳氣。我們接下來下一個議題。」
邢鉞芳輕描淡寫的帶過了,讓全場的氛圍終於從那種死寂中脫離出來。
而邢鉞芳這個過程中也看了羅永一眼,羅永背脊生寒,知道方才自己始終是失態了,也只有邢鉞芳這樣的態度,才能穩住這種局面,他方才的失態,只能讓事情越加惡化。他立即整理了一下形象,會議繼續後續的總結陳詞,好似一切平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所有一切看似平靜的掩飾之下,也掩飾不住此時在場每一個人心頭一直平復不了的波瀾。
後方的媒體人一直在低著頭瘋狂在手機上打字發送到群里。
時光報的寧峰臉上露著狀若癲狂的笑容,他盯著陳一聞的那個方向。
心想有意思,好有意思。
他知道他做了什麼嗎?
他知道自己吹響了……
什麼樣的號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