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儕,女帝登基三年。
大雪下了整整七日,霜雪紛紛揚揚打在崇寧寺的屋脊之上,禪寺寂寂,是冬至了。天地間一片素白,一夜領鐸輕響,宮檐下梅花紅牆,冷瑩瑩一片。
執卿意識恍惚中醒了過來,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風吹落枝上積雪的簌簌輕聲,半晌無一人回應。
她意識朦朧,聽得遠處傳來的寺廟撞鐘聲,踩著厚雪一步一步向寺廟走去……
明瓦朱漆,珠宮貝闕,石欄杆,菱花窗都與皚皚白雪融成一片,執卿什麼也記不起來了,也不知這是何處,只是憑著感覺尋覓這鐘聲。
雪下得太大,崇寧寺空無一人,只有一位僧人正在掃雪。
「大師……」
執卿想要上前詢問,可是眼睜睜望著自己的手穿過了那袈裟,什麼也抓不住。
僧人口中念叨著她聽不懂的經文,掃去了一地的雪水,那雪花一片一片徹底打濕了僧人的袈裟,僧人也未曾抬頭。
執卿不知為何靜靜站在那裡,迷茫無措地望著白蒙蒙的一切,她聽著大師念完了口中的經文,剛掃好的地方那雪卻又覆了一層。
像是怎麼也掃不盡似的……
老僧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掃帚,似是嘆了一口氣,無奈搖了搖頭。
「執迷不悟。」
扶光自罅隙洇入,遠處的鐘聲再次響起,撞了三下。桃符懸懸直迎凌風,檀香裊裊煙霧燃起。
大師盤珠而立,站在雪中。執卿這才發現是個失明的僧人,可是他卻正好對著她的方向,像是能看見她似的。
「施主,去吧……」
執卿心頭一震,眼眶莫名酸楚,身體便像是不受控制般向著台階而去。
南屏早鍾清越響,執卿唇揚苦誚,「多謝大師。」
沒有接踵而至的香客拈香拜佛,只有她一人一步一步循著蜿蜒台階而上,平靜的心一點一點亂了起來,也不知為何忽地紅了眼眶,在雪中向高廟步步走去。
高廟之上,佛缽清音陣陣,心宕瀾漪。遍地白雪,金像佛身居高堂,端坐檀木神龕,執卿也不知該向何處去。
可冥冥之中她腳步已動,隱約間她只看到佛前跪著一人。
一襲白衣,看不清面容,她控制不住向他走去,不自覺心跳越發失常,冰天雪地中她的手心甚至滲出了汗水。
清俊冷感的男人穿得格外素淨,卻掩不住的貴氣。
他合眸虔誠祈願,焚香屑一點點從火星的閃爍中落到他衣角消散。
香火滅了又燃,在一片橘黃色的噼啪聲響中退為香灰,鼎爐里被世間的感情,慾念,思戀一點點填滿。
執卿不知為何總覺得分外熟悉,她就這樣候在他身旁,雪積在了一動不動的男人身上,一層又一層……
他的這一襲素衣,根本抵不過大雪,整個人都快被凍成了雪人。
檀香縈繞這清洌的熟悉味道像是喚醒了藏在潛意識中的記憶,執卿早已紅了眼眶,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在雪地中,燙得像是能濺出花來。
「溥郁沉……」
記憶里的溥郁沉從不信佛,滿心殺戮。
她想帶他去寺廟祈福,可清冷的少年瞥了她一眼,淡淡開口,「我不信佛,也不會拜佛。」
「若是想去,你便自己去。」
記憶里殘暴的攝政王掌管江山,一身傲骨。
他從不跪任何人,哪怕被折磨得滿身傷痕也未曾跪過,他便是帝王……
【這裡是夢對吧……】
執卿顫顫巍巍向他伸出了手,想要幫他擋些風雪。
088:【是夢,但是真的,現在是你離開的第三年……】
權傾朝野的攝政王為了她,青燈古佛,佛前長跪不起,檀香蓋去了身上常有的血腥味。
除去為了姜姝守住江山,待她回來,其餘的日子都在焚香拜佛。
夢裡的相見也算是溥郁沉長跪佛前求來的,只不過萬事皆有代價,他是甘願用命換見她……
僧人百般勸阻萬事皆有因果,可他依舊執迷不悟。
也是因此疏於政事,周邊勢力也膨脹起來,國舅藉機下毒,醞釀了四年的奪權,便是要他的命。
如今命數已定,溥郁沉毒髮結局改不了的。
執卿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靜止的,回想著往日種種,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她不可一世的帝王為了她一身素衣在佛前長跪不起,可他明明是不信佛的……
她配不上他這般深情。
「不跪了……」執卿想撫去他墨發上的白雪,卻怎麼也碰不到,「夠久了,起來……」
驀地,溥郁沉合上的眸子驟然睜開,他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似的偏過了頭。
原本沉靜如淵的黑眸翻滾著劇烈的情緒,那目光竟直勾勾地望向了執卿……
視線猝不及防相遇,執卿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目光卻一動不動地落在他的臉上,她在那瞬間,體會到了什麼叫恍如隔世,翻過歲月和時間的涌流而來,過去的畫面如洪水猛獸朝她洶湧而來,這一刻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無法形容。
只覺得須臾間,天地皆非,萬物皆空。
她以為他看見了她,可是那漆黑的眸子漸漸平靜失了焦距,蒼白的唇角自嘲似的勾了勾。
溥郁沉靜默地起身燒香,撫去了一身的風雪。
可單薄的素衣卻濕了,冰天雪地中凍得他有些發顫。
他三拜叩首,檀香繚繞間,執卿聽到他口中的呢喃,極遠的又是極近的,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散似的。
「媏媏……」
我好像又看見你了。
——
這一夢似乎很久很久,檀香木魚聲,執卿仿佛忘了時間,陪他一同跪在雪裡。
溥郁沉一遍一遍求著從某種意義上已經死去的人回來,失明老僧只是站在鍾後,一遍一遍敲著木魚,苦笑不語……
殺戮極重之人,又怎敢奢望佛的庇佑?
不過是一命換一命罷了……
生生輪迴道,靈魂纏繞不休。這執念太深,就算是神明,違背天道,私有慾念,也終將被反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