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誅魔大戰。
赫連綏照例打掃完師尊的竹舍,特意去天璇宗山腳下折了一枝長年不敗的梅花。
今日,是師尊出關的日子。
赫連綏將梅花放在床頭,傻傻地盯了許久,長年灰濛濛的神色終於染上細碎亮光,像在潮濕木片上燃起的火,濕冷且不安定。
待會兒見到師尊,他要說什麼?
說尤寧師姐不再躲著人,願意出門了;
說朗彧師兄不再臥床不起,重新學會了行走;
說其他師兄師姐在拼了命地修煉。
說……天璇宗的所有人都很想她。
胡思亂想了半晌,他厭惡縮手,連連後退。
都是因為他沒用,才會害得師尊被掌門關禁閉。
師尊會生他的氣嗎?會後悔把他帶回天璇宗嗎?
窗外驟然昏暗,在赫連綏臉上遮下冰涼陰影。他發了一會兒愣,扯開笑臉。
在師尊面前,要開心才是。
凌亂無序的腳步聲打斷寂靜,昔日笑臉盈盈的二師兄亓洛白袍染血,跌跌撞撞,「阿綏!逃!快逃!」
赫連綏迷茫:「什麼?」
亓洛語速很快,喘氣聲粗重,「魔頭宴豐率千萬魔軍攻上了太華門派,五宗所有修士皆拼死迎戰,寡不敵眾…..玄靈宗宗主和碧落宗宗主已隕落!阿綏,你快離開,隨便去哪,快離開天璇宗!」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隕落?
可那兩位宗主是太華戰力前三啊。
赫連綏不動,死死盯床頭梅花,眼睛血紅,「師尊呢?」
亓洛,「阿綏…..」
赫連綏扭頭,「師姐師兄們呢?」
亓洛一愣,咧開往日友善的笑臉,他輕快道,「小阿綏,我們不能退。」
赫連綏二話不說,從儲物袋裡掏符紙,「你們都要戰,卻讓我一個人逃!」
「我也是天璇的弟子,要死就一起死。」
「傻子。早知你是這反應。」亓洛無奈,輕聲,「是師尊叫我來的。」
赫連綏動作停頓,隨即更著急把符紙攏好,徑直往外走,「我們快去找師…..」
身後之人輕吟咒語,靈光匯聚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結界,擋住赫連綏去路。
赫連綏僵在原地。
這道靈力,屬於天璇宗宗主泠青黛。
亓洛頭疼道,「師尊叫我把你們全部送走。可你們啊,沒一個聽話的。尤寧那小妞,還扇了我兩巴掌。哪來那麼大勁兒…..唔,這個就不說了。」
身後傳來的聲音由笑語逐漸認真,「阿綏,你是最後一個了。要活著。」
「啊——若你見到了師尊,可要替師兄師姐賠個不是。」
「守不住天璇,是我們太沒用了。」
天色模糊,赫連綏不知一個人在結界內待了多久。
他跪倒在地,渾身是抵抗結界的斑斑血跡。雙眼乾澀,眼皮顫動間猶如利刃切割,「師尊…..別拋棄我…..我還有用,我可以……戰……」
忽然,結界邊緣一閃,靈光漸弱。
赫連綏笨拙抬頭,眼神越來越冷。
他抬起手臂,用變出的匕首劃開胸口,面不改色地拿心頭血破開結界。
赫連綏一路跑,在修士堆成的屍海里,他看見了愛漂亮的大師姐被刺穿了另外半張安好無缺的臉,他看見善良開朗的二師兄身首異處,他看見了天璇宗所有弟子元神消散,蕩然無存。
還有他念了五十年的師尊,在瘋狂燃燒修為,以一己之力對抗魔頭。
紅衣身影決絕,側臉平靜而堅定,靈氣如狂暴的烈焰,席捲著一切,包括她自己。
「師尊!」赫連綏聲嘶力竭地喊,「求、求你,看阿綏一眼!」
「別、不要!不要!」
靈力與魔氣對沖,赫連綏無法靠近半步,再怎麼做也是徒勞,半空的紅衣身影並沒有回頭。
他不明白,一向隨性隨心的師尊為何能這麼決絕狠心地赴死。
他唇色蒼白,重重磕在太華門派的石階上,「求求師尊,不要丟下阿綏。求求師尊,不要丟下我……」
一隻手拉住赫連綏,掌門時玉衡亦受了重傷,他強硬把人往回拽,「不要阻礙你師尊。這是她的決定。」
赫連綏揚手,將匕首扎進掌門小臂,「別碰我!」
掌門眼神很冷,已然明白泠蕪註定會隕落。他用一隻手去抓赫連綏,「你想讓你師尊抱憾而去嗎?」
掌門右臂滴血,他指著遠處的屍海,「她託付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天璇弟子要活著。你懂嗎?」
赫連綏邊笑邊咳血,他無所謂地抹去臉邊血跡,「我一定要陪著師尊。元神消散也罷,死無全屍也罷,待下了地府,我再和師尊認罪!」
說著,赫連綏支起身子,往回走。
如往常般淡然而略帶涼意的女聲傳入他耳中,「阿綏,聽話。」
赫連綏熬紅了眼,不肯落淚,他小聲,「那師尊你看我一眼。」
女聲嘆,「不看。」
「阿綏,我說過,握筆寫符也可以很厲害。」
「瞧,師尊我拯救了蒼生。」
「這招不可以學。最後…..活下去,阿綏。」
赫連綏跌坐在地。
他看見璀璨灼眼的煙火爆開,暖金色的靈氣如薄霧籠罩了整個太華。
結束了。
師尊甚至連一片衣角都不願留給他。
赫連綏極度痛苦地蜷縮,他聽見了自己識海裂開的聲音。望著眼前的一切,他渾沌不甘,又清醒著絕望。
又被丟下了。
他跪倒在石階上大哭大笑,喊到力竭,比死亡更可怕的感覺籠罩了他的五感。
是荒蕪。
赫連綏好像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他起身,一言不發。
安葬了天璇宗所有人的屍體,他主動進入了魔域。
哭喊沒有用,他要把師尊找回來。
入魔後一百年,他依舊是個廢物,麻木地接受欺凌、打罵和踐踏。
入魔後五百年,他心魔叢生,有時會突然狂躁,幾乎分不清虛幻和現實。為了他所愛之人口中的「活下去」,他封印了這一切情緒。
入魔後一千年,他成了世人皆懼怕的魔尊,卻對「活下去」感到寥寥無趣。
直到,進入浮生夢。
他本以為是死前一場迷途美夢,可…..
器靈哇哇大叫,「吾可沒對汝下手,汝怎麼吐血了!」
它眨巴眼睛,「不是吾乾的!」
青黛將信將疑,恭敬伸手,「前輩,能把浮生夢交給我們嗎?」
「哼!不給怎麼樣,汝要硬搶不成?」
青黛為他鼓掌,「前輩!您怎麼知道!」
器靈氣成球,「來啊!」
一眨眼功夫,青黛一手拎器靈,另一隻手托浮生夢。
燈盞中心幽幽燃著藍光,周遭有靈氣波動。
器靈不服地鼓臉,「看吧。不是吾不給,浮生夢本就只能使用兩次,一次被吾主用了,這剩下的最後一次也不知道被哪個混球偷偷拿去用了!」
它晃蕩雙腿,「現在浮生夢就是個普通燈盞罷了。」
少年赫連綏蹲在一邊捂著嘴,生怕自己再說些不該說的話。
魔尊則撫著面具出神。
倒是誰也沒把心思放在神器上。
青黛一笑,「阿綏。」
少年綏依舊沒反應,魔尊用力捂緊面具,按到指尖失去知覺。
目光與青黛一觸,他迅速閃躲開。
他自卑又怯懦,懼怕從師尊眼裡看到失望和冷漠。
赫連綏永遠做天璇宗的小師弟。
他來做那個惹人厭的魔物。
青黛步步走近,招搖紅衣入眼,她難得強勢,「你…..不想見我?」
「那你是為誰而來的呢?」
「赫連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