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周大銅給程煜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周大銅的父親還是個鄉衛生院的年輕醫生。
當然,說是醫生,其實就是個衛校畢業的中專生,但在那樣的年代,醫療人員人手嚴重不足,醫療專業的中專生也需要經過五年的專業學習。而在那樣的年代,中專無疑也是改變自身命運的一大途徑,所以即便是中專,能考上的學生,在初中生當中也算是品學兼優之人。
進了中專,周大銅的父親也沒有因此而懈怠,在校期間就時不時的會因為鄉衛生院的人手不足,被周大銅的爺爺喊去幫忙。
一方面是幫忙,另一方面,其實也是鍛鍊和實習的機會,周大銅的父親,周紅旗同志,也沒辜負其父的期許,還沒畢業就儼然成為一個頗為稱職的醫生了。
畢業之後,周紅旗原本有機會留在市裡的醫院,不過那樣至少要經過好些年的基礎工作,才有可能在提升自身學歷的基礎上,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
作為醫二代——周紅旗的父親是鄉衛生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長,本身雖然醫術淺薄,屬於純粹的行政管理人員,但周紅旗還是配得上醫二代這個身份。
作為醫二代,周紅旗在其父親的安排之下,直接從中專被分配回了鄉衛生院。
除了個別醫生,周紅旗甚至算是鄉衛生院裡不可多得經歷過系統學習的持證醫師了——哪怕程煜其實很懷疑,八十年代的西北某貧困鄉,究竟是否存在持證醫師這樣的詞彙。
兩年時間下來,周紅旗在鄉衛生院,還真是建立了一套在困難環境和惡劣醫療設備的條件下,治療部分與此息息相關而生的各種感染病症的醫療辦法。
根據周大銅所言,多數都是土辦法,治療的效果肯定比不上城市裡的醫療手段,但勝在有效且對醫療器材和藥材需求不高。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周紅旗迎來了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因為畢竟是在冊的醫生,所以當周紅旗所在的市里號召年輕醫生加入援非醫療隊的時候,周紅旗也是得到了通知的。
不過顯然鄉里乃至縣裡都沒把這太當回事,畢竟周紅旗只是中專畢業剛兩年,年紀也才剛剛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加入援非醫療隊的,更多的都是各院積極培養的高材生,從非洲回來之後,那可是要當成各院的骨幹進行培養的。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一次看似不是機會的機會,周紅旗卻是認認真真的填寫了報名表,鄭重其事的寄了出去。
除了表格上規範的那一套,周紅旗還寫了一封不算太長的信,連同報名表一併寄了出去。
那封信里,周紅旗詳細的敘述了自己這兩年,包括之前得到那些實習機會的時候,針對窮困地區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不足,所作出的努力。
這其中,有大量的案例,也有大量概而述之的土辦法。
不管是什麼辦法,洋的也好土的也罷,康復人數是扎紮實實擺在那裡的。
所以,這封信寄上去之後,還真就起到了作用。
援非醫療隊的建立素來是很受重視的,哪怕那次的號召主要就是他們一個市,但到了決定人員的時候,省衛生廳也還是派下了一名副廳長,來牽頭監督這件事。
市衛生局在收到周紅旗的報名表和信件之後,其實並沒有太當回事,而這可能就是周紅旗的運氣來了,那名副廳長也就是在會議上強調了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要讓有志於去援助非洲兄弟的年輕醫生切實獲得鍛鍊機會的問題。
然後,那名副廳長就在市衛生局已經篩選出的名單之外,隨便拿起了幾張報名表。
這其中就有周紅旗的。
其他幾個人的報名表著實乏善可陳,也的確沒引起副廳長的重視,但看到周紅旗的報名表之後,副廳長卻是認認真真的讀完了那封信。
說起來,這位副廳長還認識周紅旗。
副廳長的愛人,是周紅旗所就讀的中專的副校長,同時也是周紅旗的任課老師之一。
她其實還挺喜歡周紅旗的,當老師的,誰還能不喜歡用功學習的孩子?並且在周紅旗畢業的時候,還因為周紅旗選擇回了鄉下感到惋惜。
在她眼裡,周紅旗如果能夠留在市里打磨兩年,再利用閒暇把學歷提升到哪怕大專,以後的路就會走的很順利了,並且周紅旗是一定能成為一名合格且優秀的醫生的。
回到家裡,她也跟自己當時還是省衛生廳某處長的丈夫多次提到周紅旗。
是以這位副廳長看到周紅旗的報名表,見他畢業的學校和時間都對的上,就連現在的工作單位也對的上他愛人所說的鄉衛生院,這才堅持看完了那封信。
並且,這位副廳長年輕的時候,也因為工作關係,在一個貧困鄉村呆了好多年。
雖然不像周紅旗那樣是第一線的醫療人員,他當年只是衛生系統下的一名年輕幹部,可偏遠山村的醫療條件之惡劣,副廳長是十分了解的。
有了這麼多的條件,這位副廳長就揚起了手裡的那封信,說:「雖然這位醫生只是一名中專生,但他當初也是得到過市里醫院的肯定,想要把他留在城市裡的。
但他卻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回到山區,回到農村,用自己所學去為醫療條件最為惡劣的地區和人民服務。
從思想上,從政治上,從覺悟上,這名醫生可以說比過了你們遴選出來的絕大多數人。
學歷或許是個問題,但你們有沒有認真讀過他寫的這封信?
我不是什麼專業的醫生,但畢竟從事衛生工作這麼多年,他所列舉的那些土辦法,或許你們覺得不值一哂,可非洲的醫療條件,甚至可能比他們的那個山區更為惡劣。
到時候,難道遇到所有的病情,你們都需要擁有高端的醫療器材,需要大量的藥材才能救治?
我倒是覺得,這名叫做周紅旗的醫生,他的那些辦法,到了非洲那種地方,才是真正可以大展拳腳的辦法。
利用當地有可能找到的一切資源去為非洲兄弟們服務,這才是切實可行的麼!」
就是這位副廳長的一番話,周紅旗的材料,被重新擺在了援非醫療隊的名單之中。
其後是針對他的一系列調查,主要是他信件里所提到的那些土辦法以及救治人數都超出了很多醫療專家的認知,他們必須確認這些數據和方法都是切實可行的。
而調查的結果,他們發現,周紅旗甚至還謙虛了。
於是,周紅旗成為了那一批援非醫療隊裡最年輕,也是唯一一個非大學學歷的醫生。
他們那支醫療隊,援助的是莫三比克,這一去,就是三年。
周紅旗雖然得到那位副廳長的力挺,但畢竟學歷低,年歲小,在醫療隊裡,地位甚至還沒有那些護士們高。
但隨著醫療隊在非洲的深入,不再局限於留在城市周邊進行援助,而開始進入到那些堪稱原始的部落和鄉村,周紅旗的土辦法,在一次又一次的群體治療之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一年多之後,就連醫療隊的隊長,也不得不承認,在那些環境惡劣,各方面都極為落後的地區,周紅旗才是主角,他才是那個能扮演救世主的傢伙。
在那之後,凡事需要出診的,周紅旗都成為了第一選擇。
畢竟,在沒有見到病人之前,誰也不知道那些病人需要怎樣的醫療手段,而在這片土地上,周紅旗才是治癒率最高的那個人。
三年的時間行將結束,在非洲被曬得黢黑的一幫醫生,笑容在他們臉上越來越多的被看見。
不管如何的悲天憫人,也很難有人願意在這裡繼續呆下去。
生活條件太惡劣了。
一次尋常的出診,周紅旗迎來了他人生最大的改變。
出診一切還算順利,在病人所在的村落附近找到了對症的草藥,病人算是已經得到了當時最好的治療。
只是因為尋找草藥的時間太長,周紅旗讓同去的同事先行離去,自己一個人繼續醫治那位病人。
等到徹底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
雖然村裡的人都讓周紅旗乾脆就在村里睡上一覺,可周紅旗卻知道,後天醫療隊就該回到莫三比克的首都馬普托,準備踏上回國的行程。
即便是等到明早,也恐怕不會有車來接自己,自己還是得走著回去。
十幾公里的路,對於在非洲鍛鍊了三年的周紅旗來說,也就是兩三個小時的路程,況且這段路他走了很多次,也算是識途老馬了。
這種情況在以往也發生過,所以村裡的人也沒強留,只是給周紅旗帶了足夠的水,目送他上路。
走了一個多小時,周紅旗在路旁一叢灌木旁休息的時候,他聽到身後灌木叢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撥開草叢一看,是一個跟自己年歲相仿的黑人,手裡還抱著兩三歲的孩子。
看到周紅旗,那名黑人也是表現的非常緊張,事實上,這種緊張從周紅旗靠在灌木叢旁休息的時候就開始了。
好在周紅旗在這裡已經呆了三年,學會了好幾種當地語言——當然,所謂學會就是能通過手勢的輔助進行簡單交流。
看到那名黑人身上有傷,並且孩子很快就開始哭鬧起來,周紅旗也是連比劃帶說的,換了好幾種語言,最終讓那名黑人聽懂的居然是英語。
黑人的戒備逐漸減少,配合周紅旗身上攜帶的簡易醫療設備,他相信了周紅旗的醫生身份。
孩子的哭鬧越來越厲害,黑人顯得有些慌張,但周紅旗當時覺得很奇怪,這名黑人雖然一直抱著這個孩子,但似乎並不是特別在意孩子,並不像正常的父母那樣,會對自己的孩子視若珍寶。
加上黑人身上的傷很多都是外傷,這讓周紅旗懷疑,這個孩子,簡直有可能是被黑人綁架的。
但不管如何,他是一名醫生,檢查之下發現孩子發燒了,必須儘快退燒,否則在非洲這種鬼地方,轉成肺炎的機率簡直就是百分百的。
黑人把孩子交給了周紅旗,讓他醫治,並且周紅旗要求他去尋找一些草藥之類,他居然也都一一照辦,甚至都沒有表現出最初的提防,絲毫不擔心那個孩子會被周紅旗帶走。
這讓周紅旗感到十分茫然。
因為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這名黑人對孩子的態度都太詭異了。
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或者長輩哥哥什麼都好,他應該會很緊張孩子的健康。
而如果他是綁架這名孩子的人,那麼他就絕對不敢輕易的把孩子交給周紅旗。
畢竟,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幾乎沒可能追趕上一個先跑了幾分鐘,哪怕帶著一個孩子的周紅旗。
哪個綁匪會把肉票如此輕易的交給別人?
在孩子的燒逐漸退下去一些,終於再度睡著之後,周紅旗一邊幫那個黑人縫合包紮傷口,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問出這個問題。
或許是周紅旗的態度讓黑人察覺了什麼,他主動解釋,他手裡的孩子,的確是他的兒子。只不過,他雖然只有二十四歲,但已經有五個老婆七個孩子了,他實在沒辦法像普通人那樣對每個孩子都視若珍寶。
周紅旗簡直無法與之繼續交談,只得笑問:「看來,你還是個酋長呢?」
而對方的回答倨傲且輕慢:「我可比酋長的地位高得太多。」
但周紅旗詢問他具體的身份,他卻又始終不肯明言,周紅旗只得將其當成一個愛吹牛的非洲兄弟看待,畢竟,這種窮困潦倒的地方,出現一個會說英語的黑人,已經足夠他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了。
「不過,你是知道你自己如果不是恰好遇上了我,你身上的那些傷口就算不會讓你失血過多而死,也大概率會感染上許多種奇奇怪怪的炎症,讓你很難活過一周的吧?」
在幫黑人處理完所有的傷口之後,他問。
黑人愣了愣,最終低下了頭,他小聲的說:「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我的朋友。」
周紅旗絕對不會知道,這名黑人的一聲我的朋友,到底為他以後帶來了多少改變。
凌晨兩點多鐘,周紅旗帶著黑人和孩子,回到了醫療隊的駐紮地。
時間太晚了,醫療隊的其他人都已經睡下。
周紅旗找了些食物和飲用水,甚至還幫那個孩子找了些牛奶,安排他們在一個堆放器材的帳篷里睡下。
因為睡的太晚,第二天周紅旗起的也晚了些,可出門之後,卻沒有醫療隊的其他人跟他提起那對黑人父子。
去了那個堆放器材的帳篷里,周紅旗沒能看到那對父子,不過,倒是在他們昨晚睡下的地方,找到了那個黑人留下的一封簡訊。
信里,黑人對周紅旗再度表達了感激之情,並且說他不敢在這裡多做停留,而感到抱歉的是他溜進了周紅旗昨晚幫他取來食物的帳篷,帶走了一些食物和水。
這倒是小事,雖然有些不夠禮貌,但周紅旗也並未在意。
黑人又說,他在這裡,的確擁有很強大的權力,只不過昨天出現了一些事情。但是,他會迅速平定這種動亂,等他重新奪回一切的時候,他會再度向周紅旗表達他真正的謝意。
信的末尾,黑人再度用了「我的朋友」這個詞。
周紅旗看完這封信之後,並沒有太過在意,笑過之後就將信扔到了一旁。
此後跟著大伙兒一起忙碌,收拾所有的東西,然後跟隨醫療隊一同回到了莫三比克的首都。
在馬普托渡過了純粹放鬆的四天之後,周紅旗回到了中國。
醫療隊的每個成員都得到了嘉獎,只是周紅旗的境遇卻依舊尷尬。
他這三年雖然勞苦功高,但他所展現出來的醫療技術,卻更多都只是適合在那些貧困地區使用的。雖然他在非洲救治的人數可能是整個醫療隊最多的,但依靠的都是那些土辦法,總不能把他調至市裡的醫院,再讓他繼續使用這些辦法吧?城市居民可不會相信那些土方子。
周紅旗也有些沮喪,不過他還是主動提出,自己想要回到當初的鄉衛生院。
於是乎,周紅旗的請求得到了批准。
整個醫療隊裡,唯一在職務上沒有得到任何提升的,也只有周紅旗了。
倒是衛生院的院長承諾,等周紅旗年紀再大一些,在鄉里的威信也再高一些,肯定會給他個副院長乾乾的。
可一個鄉衛生院,哪怕是院長又如何?
至於非洲的那位黑人兄弟,那位稱呼周紅旗為「我的朋友」的傢伙,早就被周紅旗忘得一乾二淨。
周紅旗也沒有想到,在他回到中國,回到鄉衛生院半年之後,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人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好在聽懂了對方用奇怪口音說出的「周紅旗」三個字,幫著喊來了周紅旗。
周紅旗接起電話,只是喂了一聲,對方立刻興奮的說:「嘿,我的朋友,你還記得我麼?」
這個又熟悉,卻又陌生的詞彙,讓周紅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他哈哈大笑,說:「你是我在小路上撿到的那個病人吧?」
對方立刻變得冷漠又傲慢:「雖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親口承認的朋友,但是,我的朋友,請你注意你的措辭。偉大的國王陛下,怎麼可能被你撿到?」
周紅旗壓根沒在意,他想起那個黑人吹過的牛,繼續笑著說:「行了,不要再吹牛了。不過,我記得我沒有給你留下過任何聯繫方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周紅旗,你一定要記住,你現在是在跟一個真正的國王對話,請收起你那套輕佻的舉動和言辭。對於一個國王而言,只要知曉你的姓名,聯繫方式這種事情,自然有大臣們會替我完成……」
周紅旗簡直無法再繼續這場交談了,但一張機票,卻終於讓他相信了那個男人的身份。
為了避免政治上的一些問題,那個國家的名稱不提了,國王的名字也不提了。
總之,這是一個在非洲只有萬餘平方公里的小國,人口也只有區區一百萬。
而那個黑人,並沒有吹牛,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幾個君主專制國家的國王之一,周紅旗遇到他的那天,是他一百多個兄弟姐妹中的一個發動了政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