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夏花,秋月,冬雪。
風物變換,四季流轉,「心有靈犀」幻境中的時間很快來到了第二個夏天的末尾。
孫尋橋和丁秋秋走在林園路的人行道上,風中已有了些許涼意,樹上的蟬鳴輕得像是幻覺。
兩人身側三新印刷廠的圍牆斑斑駁駁,脫落的白灰背後露出水泥的本色,天空中的雲朵和樹葉擋住了大半陽光,沉在雲影和樹影中的街道愈顯老舊,也愈顯安靜。
孫尋橋手裡拿著一大把印刷廠炸土豆片,每當丁秋秋吃完一串,就又遞過去一串。
炸的金黃的土豆片上均勻地灑滿了干辣椒麵,牙齒一咬便現出冰花狀的裂紋,吃到嘴裡又酥又脆,每一個碎片邊緣都是圓弧鈍角,不會像太硬的機制薯片那樣劃傷口腔。
酥脆的外殼裡還留著薄薄的一層土豆泥,為這串炸土豆片帶來更豐富的味道。
普通廚師不用去管食物送進嘴裡之後的形態,因為食客看不到也不在意。
但是丁秋秋這等五感混一、可以彼此照見的非凡者美食家用餐時,進食後的每一個變化都在她的觀察下,因此廚師必須讓作品在每一個階段都保持美好的形態。
鄔桃做的牡丹魚膾入口後就像下了一場花間細雪,在上次比賽中讓丁秋秋讚不絕口。
孫尋橋沒那個審美和刀工,就只能發揮自己在北少林做食品安全監理的專長,在炸土豆片裡下足了體貼細緻的功夫。
他一面給丁秋秋遞土豆片,一面為她介紹等會兒要去吃的菜。
「……我老家這個地方五河匯聚,水系豐沛,河鮮是出了名的好吃。
安西魚頭你昨天吃過了,我中午帶你去吃熗鍋胭脂魚和紅湯黃辣丁,再上一條大千清波魚……就是烏鱗,也叫青板,換成青椒豆豉江團也行,反正幻境裡怎麼吃也吃不膩,乾脆就著手打的紅糖糍粑吃好了。
晚上到一中對門吃排骨麵,夜宵去狗窩窩串串。
今天就這樣。」
丁秋秋認認真真聽著孫尋橋的每一句話。
她對這個賽前企圖舞弊的卑鄙男人沒什麼好感,但在這個「心有靈犀」的幻境裡,孫尋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道菜。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帶自己去吃的每一道菜,都是「心有靈犀」這道菜的一部分。
既然受人之託,做了彼岸廚仙明星賽的主評委,那麼再怎麼討厭一個選手,也不應該把私人情緒帶到工作中。
一絲不苟地品嘗,不偏不倚地評鑑,這才是她丁秋秋應該做的事情。
丁秋秋吃完最後一串炸土豆片,把竹籤扔回給手邊的黃臉男人,停下腳步道:
「這個幻境裡只有兩三天的時間了。
一年零六個月,算上剛才的炸土豆片,我一共吃了你做的七千九百六十四道菜,沒有一道能勝過葉霜琉的盛世之味。
孫尋橋,你出身的菜系確實博大精深,令我大開眼界。
但彼岸廚仙不是靠堆積數量就能贏到的頭銜。
如果你的心有靈犀僅此而已,那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了。
外面的天要黑了,你早點認輸早點結束吧。」
孫尋橋已經向前走出了好幾步,他看向街邊一家沒有招牌的小店,老闆正踮著腳尖去取牆上「雞絲涼麵」的菜牌,隔壁小賣部的大媽把最後一個綠豆冰棍給了在店裡做作業的小孩兒,彎腰拔掉了門口冰櫃的插頭。
「盛世之味……」
孫尋橋轉身回頭,對數米外的丁秋秋道:
「王朝盛世,你見過嗎?」
沒等丁秋秋回答,他便閉上眼睛,聽著尚未消失的蟬鳴道:
「別急,夏天還沒有結束。」
……
江畔漁莊,孫尋橋和丁秋秋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黑石大江,清江倒映著天空,時不時能見到幾隻白鷺和蒼鷺的影子從江面掠過。
七八米外,梁德和盛無虛私立高中的一群人坐了一張大圓桌,桌上擺得碗疊碗盤疊盤,各類河鮮流水似的端了上來。
以拯救孫狗群群主白鶴空為代表的一伙人吃得不亦樂乎,早就把什麼拯救計劃忘得一乾二淨。
梁德也提醒過白鶴空同志,希望她端正態度,發揮主要領導作用,切實履職盡責,不要忘了急需拯救的孫狗,卻得到了她滿不在乎的回答:
「這一年半里孫狗做的菜一吃就知道他很開心,還管他做什麼啦!」
梁德從木藝規菜碟里搶了一個油酥鮮肉蛋卷,道:
「規哥,現在還想著幫我師兄一戰雪恥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給了他決戰兵器自己不用,爛泥扶不上牆,我還能怎麼幫他?」
木藝規舀了一勺熗鍋胭脂魚上炸得焦脆的辣椒澆在碗裡的土豆粉上,握著竹筷用力地拌來拌去,把瓷碗拌得叮噹響。
「你也別管他了,多吃點吧,孫狗平時什麼德性你也清楚,這次是為愛痴呆,下次想吃到他這麼多菜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他說歸說,餘光還是偶爾掃到孫尋橋那邊。
「這個幻境還能存在多久?」
「明天晚上九點半就沒了,外面的時間是下午五點。」
木藝規停止拌土豆粉:
「怎麼是明天晚上,你之前不是說孫狗模仿萬載空青的歲月之味很成功,能挺到幻境裡的秋初嗎?」
「我師兄留了三成餘力沒動,問他他也不說為什麼。」
「那就是有秘密後手嘍,可以,孫狗成竹在胸,不用管他……我的油酥鮮肉卷呢!」
……
江畔漁莊二樓雅間,葉霜琉獨自一人坐了一張圓桌。
孫尋橋的一枕黃粱遍掃全場,她也在這座小城幻境裡呆了一年多。
葉霜琉面前的桌上也是碗疊碗盤疊盤,水陸俱備,有魚有肉,但每道菜她都只吃了一兩口就棄之不用,讓服務員撤下去。
她點菜試菜撤菜的速度越來越快,臉上的不屑之色也越來越濃。
「就這點本事,怪不得賽前要用那種卑鄙手段來擾我心緒。
這場彼岸廚仙賽,我贏定了。」
……
次日清晨,小城街道,兩個在幻境中相識的老饕迎面遇上。
「老李,吃了嗎?」
「這不在路上嗎,去林園路吃芹菜臊子麵,一起?」
「你又吃這個,天天吃還沒吃膩,那兒都快成你定點早餐店了。」
「好吃著呢,越吃越舒坦,孫尋橋這手藝真不賴,可惜……」
「可惜就是比葉霜琉差了那麼一點。」
「誰說不是呢,在這兒吃了一年半,城裡十多萬人都還在念著她那道天下大吉。」
「要我說啊……」
這時天光突然明亮了些許,老李對面那位張了幾下嘴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萬籟俱寂,希夷法禁。
禁言了「心有靈犀」幻境裡所有人之後,彼岸廚仙明星賽組委會總裁柔和的聲音在全體觀眾耳邊響起:
「各位觀眾,因此次大賽情況特殊,經組委會認真研究,決定臨時加入一條特別規則。
評委投票環節結束後,我們會在大賽現場組織進行觀眾人氣投票。
贏得人氣投票的選手將獲得5票,人氣票與評委的3票享有同等效力。
通知結束,祝各位觀眾朋友用餐愉快。」
異常明亮的天光變得正常,老李和朋友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不用說,這一定是少林系財團的手筆。
孫尋橋技不如人,就弄出一個人氣投票來幫他奪冠。
「老李,你這票投誰?」
「孫尋橋的菜是真的不錯。」
「所以?」
「我投葉霜琉。」
「哈哈哈哈哈俺也一樣。
別管你背景多深,門派有多厲害,廚師,終究是要用味道來說話!」
……
白鶴空用教鞭敲了敲黑板上的人氣柱狀圖。
「初步統計過了,孫狗的支持率只有16%,這還是因為現場五六成觀眾有少林背景,俗家弟子來了好幾萬,有些人投了友情票,不然只會更低。」
「你沒算錯吧。」
梁德不解道:「五六成帶少林背景的觀眾,我師兄支持率還不到20%?」
「說明人家彼岸少林真的是名門正派,佛法學得好,弟子覺悟高,關鍵時刻幫理不幫親。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東國古拳法啊。」
「我們東國古拳法怎麼了,我師傅和彼岸北少林夢遺方丈平輩論交,我本人光明磊落,剛正不阿,一向以德服人……」
木藝規打斷了梁德毫無根據的自吹自擂,道:
「彼岸少林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自家事,所以這條特別規則不是少林要加的,是有別家想看少林的笑話,加上這5票,孫狗就輸得更難看了。」
一直沉默著的林保龍沉聲道:
「也可能是南少林的手筆,這次他們的選手違規退賽,如果代表北少林參賽的孫師兄贏了,或者他輸得不夠難看,總會有人拿著他來捧北踩南。」
「咦噫矣,你們的想法都好險惡啊。」
「阿德,孫狗被你的輔助內氣裹著,你能扯掉他那條特級廚師的白毛巾嗎?」
梁德搖頭,「那件奇物是根據使用者的廚藝水平發揮效果,我幫他扯下來也沒用。」
木藝規低聲自語:
「賽場裡三個赤劫,我們也不可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擺平所有觀眾,現在還有什麼辦法……」
梁德和林保龍的念頭也轉得飛快,但是想得越久,他們的眉頭就皺得越緊。
「喂喂喂!」
白鶴空用力敲了幾下黑板,把幾個滿腦子陰謀詭計的心機男敲了醒來。
梁德奇道:「你想到幫孫狗贏的辦法了?」
「唔姆……沒有。」
「那你敲什麼黑板,你考慮過黑板的感受嗎?!」
「我是覺得你們想得太複雜了啦。」
白鶴空放下海藍色的教鞭,道:
「我去統計觀眾投票意向的時候,好多人都和我說,廚師最終要靠味道來說話這樣子。
你們越動歪腦筋就越南轅北轍吧。
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孫狗能用廚藝堂堂正正地贏過那個旗袍女啊,你們有好好吃孫狗這些天做的菜嗎?」
「城裡這麼多老饕吃了一年半都還是覺得孫狗不如葉霜琉,就你一個人吃出不同來了?」
木藝規對白鶴空的南轅北轍論不屑一顧,按著快要退往關外加入八旗的髮際線,繼續閉目深思。
「我是吃不出來太深奧的東西啊,但是孫狗做菜的心情你們都能從菜裡面吃到吧。
這個月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輕快,要輸的人會這樣嗎?」
「你說的有點道理。」
梁德若有所思,明亮的頭頂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孫狗比賽前說過,他這次要爭一爭勝負,這些天他做菜的心情這麼好……不像覺得自己會輸的樣子。
我們也別操心了,瞎操心出了錯說不定還會被孫狗推卸主要責任,就一個晚上了,吃吃逛逛等結果吧。」
木藝規猛地睜開眼睛,「怎麼能幹等結果!」
「規哥。」
梁德按住木藝規的肩頭:
「信我師兄一次。
他不用毛巾還綁在手上,不就是想讓你放心嗎。」
……
夏天的最後一個夜晚,孫尋橋帶著丁秋秋走出故鄉小城,來到了一條蜿蜒穿過梨樹森林的小溪旁邊。
梨花的花期通常在農曆三月底四月初,這處梨林早已過了花期,只有淡淡月色在波光里輕輕漾動,柔光皎潔,一如梨花之色。
丁秋秋撫摸著梨樹的樹幹,想像著梨花盛放在清溪側畔的景象。
「夏天就要結束了。」
孫尋橋點點頭,道:
「何止一個夏天。」
他伸手摺下一根梨樹枝條,模仿自萬載空青石的歲月之味從手心湧出,那根枝條上的葉子迅速枯萎掉落,又從枯枝里長出了嫩綠的新芽。
梨花開謝,清溪漲落。
隨著孫尋橋使出最後的三成餘力,幻境小城裡的時間突然開始飛速流逝。
當所有的風景重歸平靜,丁秋秋和所有幻境裡的人一樣,雙目迷茫地打量著周圍。
就在剛才,在這座城裡一年半的生活,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已經不太記得這座城裡的街坊巷陌,甚至不太記得孫尋橋那幾千道菜的味道。
丁秋秋感覺自己好像離開這座小城去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度過了一段很久很久的時光,然後重新回到了這裡。
「一別故園十餘春,舊山雖在不關身。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枝頭梨花正盛,樹下溪水潺潺。
幻境結束前的最後一刻鐘前,孫尋橋端出了一個仿佛盛著梨花和月色的白瓷小碗。
「這是我為你做的第八千道菜,梨花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