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頭鬼王自押入陰山,監幽使者日日防閒,恐彼暗逃,為村民害。鬼王見其監束嚴謹,心甚不悅,意欲脫此苦惱,奈數載內無隙可乘。適值上天考校三界神祗,加功賞爵,監幽使者命駕下鎖鬼童兒,將鬼王黑索重加禁於深陰,三密三示,凡事周備,方駕雲車往朝上皇。鎖鬼童兒在陰禁外與拿鬼童子博奕為戲,鬼王乘隙扭鎖,化成黑霧,直出禁門。二童悶絕片時,蘇來知鬼王已逃,追遂數千里,鬼王厲聲吼曰:「爾不速返,必噬爾軀。」二童子恐使者責斥,不舍鬼王。鬼王大展陰風,竟將二童吹去萬里之遙,墜於犀角山下。
於是呵聲震動,四方野鬼霎時俱集,見鬼王而喜曰:「自王入禁,吾輩無主,四散紛然,朝日盼王得出陰幽,復行鬼政。
奈年復一年,音信渺無,真足令人痛恨不置。」鬼王曰:「昔日吾行鬼政時,爾等各有專司,瓊漿弗缺,吾入陰出後,爾輩又將何以為食耶?」群鬼曰:「吾輩自別鬼王,或三五,或六七,成群結黨,於村落中索其飯漿,與陽世之乞丐無異。今王既出陰禁,其仍歸舊所乎,抑別尋異地而居乎?」鬼王曰:「舊所不可居矣。爾輩四方訪查,倘有如舊所者報吾,吾率爾等同居其地,仍行鬼政。若得虛無子後身來此,深藏不露,紫霞道法既雲高妙,又如吾何?」群鬼曰:「虛無子好道士也,烏肯入吾鬼陣?」鬼王曰:「彼好道,吾自排道陣以迷之。」群鬼曰:「如是,鬼王暫居此境,待吾輩各駕陰風,訪尋佳地。」言已,紛紛散去。
片刻之際,靈心鬼便轉而言曰:「歷此三十里,樹木茂密,怪石嵯峨,野谷如蛇,幽深可愛,是地佳好,可以居之。」鬼王曰:「是地何名?」靈心曰:「名石門村耳。」鬼王曰:「與村民同居,民眾則陰不勝陽。吾輩陰鬼也,必先勝乎陽,而後鬼政可行。」靈心曰:「村民雖眾,多在谷外,谷內即有一二,皆窮鬼也。吾等居此,乃純陰一片,何懼之有?」鬼王曰:「得此佳地,宜速遷徙,但群鬼未能齊集,如之奈何?」靈心曰:「今已歸來有數百矣。其未歸者,命一二野鬼在此傳說,自能陸續而至。」鬼王喜甚,當即口吐黑霧,率同群鬼竟至石門谷中。
一時陰風怒號,煙迷滿谷。內一老叟謂家人曰:「吾家自祖父喬遷於此數十載,谷中野霧必秋深始生,為何今春初而霧起如是,豈天地亦有變時耶?吾聞之地有水怪山妖,時而作霧興雲,是地若此,恐不利人居住。所不利者何?凡妖魔聚處之區,人居其間,必多病而亡,以陽不勝陰也。」翁子弗信曰:「世只有人能移居,未有妖魔亦能遷徙者,翁誤矣。」未逾一月,老母死焉,幼媳又死焉。翁子懼,始遷谷外以避之。他日入谷,倏見乃婦坐石理髮,睹其夫至,喜笑嫣然。翁子驚曰:「爾已死矣,為何尚在人世?」其婦泣曰:「妾魂被銅頭鬼王攝入洞中,聽其使令,朝日勞勞碌碌,無時或閒。今幸鬼王為柳精請去,始得出洞,見日理髮,不期而與夫遇,妾之幸也。但妾真魂幽囚洞府,投生人世,不知何時。」言罷而泣。泣已,回首色變曰:「吾夫速行,鬼王歸矣。」翁子剛行數武,谷里煙生,莫辨東南,駭甚,急向原路疾趨而歸。自茲一倡,是谷樵子行人,無復有由此經過者。
三緘在聚仙觀內無事,閒遊游至山腰,見一老松馬發疏疏,龍鱗齒齒,濤聲時起,恍如海水奔騰,松下二叟對坐而談。三緘身隱樹後,盜聽其詞。聞得左一叟曰:「天地之大,道在其中。道本無形,而亦附於有形,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皆道之流行不息,附於物而可見者也。若於無形中求道,則無聲可聽,無臭可聞,不知者以為人不見道,安知人在而道即存乎?」右一叟曰:「何為人在而道即存耶?」左坐老叟曰:「如人之為子也,能止於孝,即道盡美處;為人父,為人君,能止慈止仁,即道盡善處。然是慈孝仁之道,存諸心則無形,發於外則有形,此道之所以能散能卷也。」右坐老叟曰:「君言道在人身,將子臣弟友之道全,即得天地之大道,成神者在此,成聖者在此,成仙成佛者亦在此也。何世之學道者,不於身內求之,累月經年遊行異地,拋父母而不顧,棄兄弟而不親,時談致遠、鉤深,日事索隱行怪,無惑乎自少至老,不知道為何道,是道不一得也,皆弗識求道之方耳。」言畢,鼓掌大笑而去。三緘聞之豁然,急回觀中,整頓行裝,歸求止孝之道。
行約六七日,已至石門村前。極目遙望,萬畝迭翠,野霧流雲,共繞其間,令人玩賞弗置。方欲入谷,旁一老叟曰:「子可西斜而行,是谷不可入也。」三緘諾,轉向西行。恰逢靈心鬼使在外閒遊,突見三緘,忙報鬼王。鬼王正在洞中議誅虛無後身之策,聞報喜極,吐霧成雨。三緘為雨所阻,只得轉身入谷,尋地避之。鬼王復設茅庵數十處,假學道之士,以誘三緘。
三緘入,瞥見茅庵遍露,大喜於心,以為訪道有地,信步前去。直入一小小茅蓬,見有中年道士其間靜坐,兩眼鼓出,狀如蝦睛,呼之不應。立候良久,道士始低眉而起,詢三緘曰:「子何來茲?」三緘曰:「為訪道而來,不知道長兩目直露,默而不語,所用何功?」道士曰:「鍊氣耳。」三緘曰:「鍊氣為何?」道士曰:「鍊氣乃能歸神也。」三緘曰:「是即成道之法歟?」道士曰:「猶不止此。」三緘曰:「煉道規模,原為一則,何雲如是之眾。吾欲遍覽以廣識見,道長能為先導乎?」道士曰:「爾有是意,可隨吾來。」遂導三緘入數處蓬廬,其中有摩頂者,有摩腹者,有食臭者。三緘詢之,道士一一示之。
游至谷東,見一女一男,交媾不已。三緘曰:「此又煉何道耶?」道士曰:「采戰法也。」三緘曰:「所見數法,俱可成道乎?」道士曰:「各體一件,勤加煉習,久久自成。」三緘曰:「蓬廬中諒皆習道之人,爾師又居何所?」道士曰:「左崖半之洞府是也。」三緘曰:「吾欲拜見爾師,何如?」道士曰:「可。」剛導至洞門,遙見中坐老道,古貌古須,息氣凝神,若有所煉。道士入稟後,老道欣然下座,迎接三緘直至座前。三緘拜禮畢,老道曰:「吾觀爾器宇不凡,知為道中道將成者,然爾遇吾不易,可於洞內苦苦煉成大道,以俟飛升。」三緘然之,即拜老道為師,日居洞府,不覺已旬余矣。
一日,紫霞真人心忽不安,默會片時,知虛無子又為妖鬼所禁,忙命復禮子臨凡查訪。復禮子甫墜塵世,得遇監幽使者,忙忙促促,四下窺覘。復禮子曰:「爾監幽使者耶?」應之曰:「然。」復禮子曰:「爾何忙促如是?」使者曰:「前日上天考校,吾命童兒監守鬼王,往朝天闕。待吾歸後,鬼王不知何往,童子亦未審何之。因思幽禁鬼王一事,紫霞仙真費力不淺,而今復出,必害世人。吾恐見責上仙,故忙促若此。」復禮子聞之,駭曰:「鬼王前日被真人挫折百般,今日脫逃,虛無後身又為彼幽禁矣。」播轉雲車,報知紫霞。
紫霞乘雲四顧,見石門谷內鬼霧隱隱,遂化一道士,竟落谷中,遍向蓬廬訪問消息。野鬼告以洞府,紫霞闖入。其時,鬼王正吸三緘頂心,三緘以為教以摩頂之法,久則弗曉人事矣。
紫霞見之,厲聲吼曰:「爾銅頭鬼使,為吾收入陰山,應宜改過自新,皈依大道,何得傲上天闡道之律,一犯再誤,而不畏喪爾鬼靈乎?」鬼王知紫霞復至,力將三緘吸死,乘風出洞。
紫霞取丹一粒,納入三緘口內。待三緘蘇轉,送至坦途,復入石門以擒鬼王。鬼王不服,呼集三萬六千野鬼並及山妖水怪,大布陰風陣以待之。
紫霞入陣,陰風驟起,四面野鬼圍繞數重,半空中山水妖怪密布雲霧,蔽日遮天。銅頭鬼王手執聚鬼黑旗,左右旋繞,頃刻風號鬼哭,冷氣刺人。紫霞思曰:「鬼王法力匪淺,若吾道不高妙,必喪真靈於石門。」於是手掐離宮,足踏巽卦,口提震位,向雲霧密處一指,罡風雷火交相而臨。一時野鬼奔逃,水怪山妖死亡甚眾。鬼王知難相敵,乘風遠循,紫霞忙取金剛索向東拋之。鬼王畏甚,與潞定河水怪方欲下海潛形斂跡,早被金剛索系其項焉。紫霞將索收回而詈之曰:「前次不喪爾靈者,留以待後用也,而乃鬼性難馴,怙過不悛如是,是自取罪戾也。夫復何尤?」詈已,命復禮子持八卦七靈爐焚此鬼軀。
雲衣真人忽至曰:「鬼王后有重用,不如仍禁陰山。」紫霞諾,呼監幽使者將彼押去禁錮如前。
當此之時,紫霞知三緘受毒甚深,必疾旅舍,與復禮子化為老少二道,尋至獨覺關前。果見三緘不絕呻吟,復以靈丹服之,始起而歸去。紫霞嘆曰:「陰氣毒人,何其甚也,若非仙子靈丹,以消重毒,必喪其軀矣。」復禮子曰:「三緘訪道遇妖遇鬼,艱難若是,道又何成?」紫霞曰:「仙子入凡,正宜百鍊其體。吾回洞矣,爾雲端緩緩護送彼歸。」復禮子領命,直送三緘歸宅而返。
三緘歸後,因思松下二老言,欲止孝以為內功,故日日勤奉高堂,未嘗或離左右。一日暗思:「訪友未遇,幸得二叟指示,止孝乃造道要圖,雖然孝盡親前,未知於道當否。如得一良朋參考,或早悟之,惜乎歷盡征途,終是魚鴻相阻,形單影隻。情思不已,暫游郭外,以遣愁悶。時已夏至,野樹交榮,三緘興致勃然,幾忘路途遠近,隨即口占一絕,以志有感云:「青山曲折繞村莊,柳影參差映水忙;古樹敷榮如富至,逢秋飄卷葉無雙。」句語題後,倏看老柳一株,葉茂枝繁,其大如斗,一股蒼老之氣,若非千載不能成之。三緘緩步近前,盤桓不忍他適。
俄而,葉里疏疏作響,塵墜於首。仰面視去,乃一少年子攀枝於上,見三緘仰視,色甚赧然。三緘詢曰:「子何效猿升木,不畏墜耶?」少年子曰:「攀枝為樂,性所素好。不意一時失手,有觸慕道之人。祈勿咎予,予之幸也。」三緘曰:「聞子出言不俗,胡弗下樹相語,以遣愁思。」少年諾之,緩款而下。
三緘細視,貌美如仙,爾雅溫文,世無其匹。相談片刻,情投意合,結以金蘭。交拜後,三緘曰:「金蘭既結,無殊手足,敢請鴻名世族,以便尊稱。」其人曰:「弟族柳姓,黃公子是其號也。」三緘曰:「姓柳還宜柳。」公子曰:「非人亦似人。」三緘曰:「同心參道妙。」公子曰:「野樹甚怡情。」言罷,大笑不止。無何,山煙密布,日影西斜。三緘欲迎公子到家,公子欲留三緘入室,爭論不決。久之,公子曰:「時不可待,各宜歸矣。」三緘尚依依不捨,徐行緩步,竟至三叉路側,始分袂焉。歸來思念公子甚切。
次日晨起,催促早膳,食已即投老柳處,諒公子必先候於此。殊至樹下,但見微風逐柳,搖搖不定,其人渺然。佇立移時,忽聽嬌聲而歌曰:「山有鬼兮樹有精,恨未初生即是人;幸而雨露承天降,萬載千年體煉成。或成嬌女或男子,得此陰陽輕重分;陽重為男陰重女,其道自然豈有心。願仙子,下紅塵,傳大道,扭乾坤;一旦飛升天外去,導我朝見玉皇尊。」其聲裊裊,若遠若近。
三緘四顧搜尋,見樹左右上坐一紅衣幼女,俊秀異常,心以為公子眷屬也。因近而詢曰:「女娘其黃公子姊姊耶?」女子曰:「否。妾雖柳姓,與彼不同宗派者也。爾亦知黃公子為何如人乎?」三緘曰:「不知。」女子曰:「彼乃老柳成精,爾不可近,近則弗利。不如與妾結為夫婦,同心習道,較諸良友之暫合暫離者為有益焉。」三緘曰:「女子自薦,能無愧歟?」女子曰:「天下之婦女多矣,其有愧恥者寥寥耳。」三緘曰:「天下女子既無羞恥,斷未有自薦為妻之賤如爾者。」女子曰:「妾縱自薦,比於倚門賣笑者不高一籌乎?」言訖,竟至三緘身側,百般獻媚。三緘擊之以掌,女子怒,扭身化為金睛猛獸,直撲三緘。正危急時,公子倏至,猛獸似有懼色,飛奔而逃。三緘曰:「因思爾甚,早至於茲,不意為女怪所纏,險喪毒口。」公子曰:「凡貪心甚者,必生怪異。戒之,戒之。是山柳精甚伙,今夜吾兄歸室,彼必約眾來攻,兄將何以敵之?」三緘曰:「惟祈賢弟設策相救耳。」公子曰:「吾有玉匣賜兄,兄歸置諸案上,早早安宿。此精來時,自有服之之人。」三緘接匣歸家,安置停妥,和衣而臥,心有所畏,久不合目。鼉更再報,風聲大起,寢門自開,六七女娘蜂擁入室。三緘在榻,戰慄不已。忽然案上響亮,匣中所出漢子亦六七焉。
女娘知難蠱惑,化為厲鬼,塞滿一室,而漢子所化,高大過之。
女娘畏逃,男鬼馳追出戶。約一更許,六七漢子仍入匣內。自此寂然。三緘次早撫摩匣中,初無別物,異詫者久之。
午後抱匣趨至柳前,公子在焉。三緘酬其贈寶之德,公子謙遜數語,閒談竟日而歸,自是相見益密。突於後二日連訪未晤,悵望殊深,以為公子不得見矣。他日途遇輿馬紛投,三緘疑為貴官,佇立以俟。待至輿近,中所坐者,公子也,朝衣朝冠,裝束迥殊昔日。三緘驚而詢曰:「賢弟何往?」公子曰:「上天嘉吾護道有功,封為泥郭村中賜福尊神,特來與兄一別。兄其保重,後晤有期。」三緘曰:「爾何護道功至於此?」公子曰:「護君即護道也。」言畢而隱。
三緘歸以告父母,並稟及易儒從玄之事。其父曰:「老柳煉道亦能成精,兒人也,煉先天之大道,獨不可以成真乎?趁吾年尚康強,兒速訪友參求元妙,吾不之禁。」三緘諾,又向西北且行且止,欲得如聚仙觀而棲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