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心子自升仙觀與三緘分手後,命復紫霞。紫霞問曰:「三緘之功,此時何若?」正心子曰:「功已得半,弟子引至升仙觀,與彼分身。彼到飛鳳閣中,遇曹真人賜以金丹,並及虛無圈、靈符等寶,已在蔡侍郎處收伏狐疑、狐惑!為附身弟子,同游他方去矣。」紫霞曰:「而今銅頭鬼王在集錦村為害,可命三緘收之。」正心子曰:「銅頭鬼王非虛無圈所可伏也。師命三緘往收,必得雲衣真人賜以電光珠而後可。」紫霞曰:「師自知之。」正心子聞言,退入宮內。
且說集錦居民好尚粉飾之華,婦女更甚,即家庭燕處,皆滿頭珠翠,錦繡纏身。夫冶容固所以誨淫,而艷服凝妝,又為誨淫之尤者。不但此也,鄉村樸質則祥瑞頻生,一涉粉華則怪異立至。集錦村頭婦女俱如妖如鬼,焉有不以鬼道鬼,而女鬼受其殃乎?所以銅頭鬼王官嵩山野谷逃出,竄入正氣莊內,為正氣所逐,邪不勝正。西奔東馳,遙見集錦村東集春山前,露出紅綠不正之色。鬼王常在山外逡巡不入,恐有惡妖霸占其中。
俟查得內無妖踞,方敢入之。
孰知是村俗尚,當夫春風和暖,男攜酒樽,女抱茶鐺,有踏青之游。所游雖不一處,惟集春山畔寬平廣闊,花木蕃蕪,每到春三,花開如錦,踏青男女咸聚於斯。第見眾女雲集之時,飛花綴柳,雖然各有隊伍,總之團聚於一山,酒火茶煙,山崗遍布。凡市鎮之無賴子弟酷好邪淫者,皆不辭道阻且長,來此偷覘嬌女。風俗積久,遊人如市,甚有所買蘇杭珠翠以及果品之屬,亦皆射利而來。官宰知難禁之,但遇遊春,遣役於山後山前,稽查匪類。殊不知遊人雜沓,多有閨女私約男子奔逃異地,父母不以為羞,久之夫婦歸寧,尚且樂認姻婭。故村人號私約曰「山媒」,謂其婿曰「游婿」,真所謂寡廉鮮恥、敗俗傷風之至極者。無怪乎邪氣聚而正氣失,正氣失而妖鬼覬覦焉。
銅頭鬼王窺伺已久,乘此遊春之日,入山問視,美不勝收,心內欣然,思欲得合村婦女而概淫之。轉思必獲一所定之區,令彼村人輪流獻媚,然後可如吾意。遂將妖風駕動,逐處窺覘。
忽見一團女男,華麗為是山之冠。近前細視,下以繡花綠緞為左右欄圍村,上以紫呢作棚,遮卻天日。茶鐺酒樽,非金即玉。
使婢數十,盡皆秀麗可人。中坐一少年,楚楚衣冠,趨承甚眾。
鬼王不知為誰,但聞村人讚美者,群稱為杜侍郎公子。鬼王思之,彼既為宦家子弟,大約合村敬仰,吾欲得所棲止,附彼之身,傳說居民,於此立廟,其事不更易易乎。主意已定,遂近身旁,將公子魂逼出一穴,附體怒目,飛身上案,聲如顯應,吼稱:「吾乃鎮山之王,可將游山士女傳齊,聽吾吩咐。」當命一人傳說:「杜公子為山王附身,爾合山女男速速近前聽諭。」一時男女齊集,如山似海,躬立棚外,側耳聽之。頃刻,內面山王大聲呼曰:「男女齊乎?」眾人應之曰:「齊矣。」山王曰:「爾村士女,歷年登山,遊春遣興,人人歸去,無災無害者,皆吾佑也。」男女聞此,大眾下拜謝恩。中有多言者,向山王而請曰:「合村土民,還望山王賜以多福。」山王曰:「爾等冀吾賜福,須建一山王廟宇,裝塑金像,每逢遊春作會,以祀吾躬。」眾人答曰:「士民即於明日募化功果,建廟修龕。」山王曰:「如是准於今歲告竣,不可遲延。倘有誠吾為妖者,立彰巨雷。」言此,吼聲大震曰:「吾回天宮去矣。建廟之事,即速鳩工。」眾人唯唯,公子仰後一倒,片刻蘇來,問及左右曰:「吾棚中人何以濟濟如是。」左右以山王附體所言之事,詳細告之。
杜公子歸,次日下柬,招飲村中豪華,募化錙重。一日之內,樂助者共計三千餘金。鳩工庀村,未至十月,廟已建妥,內塑一山王金像,森嚴可畏。演劇數日,迎神入廟,一切祈禱,應驗非常。凡得賜福之家,無不感激其靈。不知山王先以福餌之,後加以疾。染疾者每具牲醴,享祀山王。山王乘機示夢於其人曰:「爾家欲免疾苦,有閨女及笄者,乘輿至廟,鋪設牀榻,獨宿三宵,謂之伴神。無閨女,少婦亦可。如此自然求疾疾愈,諸福畢至矣。」村人得此夢兆,暗以閨女入廟宿之,其應果然。鬼王自茲疾布沿村,是廟之中,婦女求宿者絡繹不斷。
婦女宿後,父母不便問其情景如何,久則習以為常。集錦之女流,幾為鬼淫殆盡。村北趙存忠,正直人也,建廟塑像,以為祀神之舉,無不信從,至使婦女伴神,心甚非之,且為村人正之。山王甚惡存忠,俾彼全家皆疾。其妻張氏暗謂之曰:「神靈能禍福於人,吾家大小俱疾者,皆不使婦女入廟歇宿之錯也。爾其悔之,速命妞妞伴神三夜,老少之禍自消。」存忠曰:「古往今來,只有牲醴祀神,從無女子伴神之說。即將一家禍死,吾斷不行此卑污。」自是言後,老少之疾愈甚,存忠意欲詣廟罵此淫神。
剛出里門,恰遇黎老。黎老見存忠怒氣勃勃,而詢之曰:「趙爺何往?」存忠曰:「特入山王廟耳。」黎老曰:「這位山王,不知是時興,還是老古套?」存忠曰:「山王一也,何分今古?」黎老曰:「自古山王,原在山中鎮守豺狼虎豹、蛇蟒妖怪之類,居民沾恩戴德,或以牲酒酬之;無牲酒酬之,亦斷不見咎。吾家祖公祖母,皆如此說,豈不是老古套?而今集春山的山王,要年少婦女入廟伴宿,謂非時興乎?」存忠曰:「以吾愚意,是廟山王必有所憑,不然哪見正神而以婦女伴宿哉!」黎老曰:「趙爺之言甚是,爾看鄉間一個正直客,約與人解紛排難,只要無事,謝與不謝,未嘗追問。惟有濫約濫保,央彼辨別是非,不許點銀錢,必斷歪斜道理,不分曲直。山王既命奉上皇鎮守此山,為四鄰香火,何以婦女伴宿者即賜以福,不以婦女伴宿者即降以災,未必山王亦濫約濫保中之嫖奇所轉耶?這樣邪神,可以火焚其廟,鞭毀其體,置諸婦人便器,方削伴宿之恨。」存忠曰:「公論乃正大之談,即面斥山王,彼亦無詞以對。」黎老曰:「若有同心,吾必入廟罵之。」存忠曰:「公有是意乎?吾茲之來,正為此也。」黎老曰:「如是,不患獨木難支矣。」二老談談論論,已入廟中,瞥見肩輿駐於階下,詢之仆屬,乃言接史翁之妞妞伴神而歸也。二公坐上片刻,一及笄女子自西廊出,垢面蓬頭帶著淚痕,上輿竟去。此輿始去,後輿又臨。
或父母同至,榻設東隅;或兄弟偕來,宿於廂外。是白酒肴香炬之費,皆自送女者出之。二老見此,心甚不平,逞步上前,指定山王而罵之曰:「聰明正直為神,牲酒有無,尚且不計,何得要人婦女入廟伴宿乎?吾不看眾人香火,必將焚爾廟而碎爾身焉。」罵畢,突起一股陰風,當將黎老吹倒在地。耳聞空中有人言曰:「趙存忠生平端正,吾不見咎。至於黎某奸猾已極,村人甚惡,號爾為『黎冤』,不過近年血氣衰邁,假以君子自命,正人自居,此即今之所謂假善人也。爾來罵吾,何異以盜楠盜也。」存忠聞說,翹首問曰:「爾乃是廟之山王乎?」啞然無聲。存忠於是狂呼黎老,但見雙眸緊閉,氣息如絲。存忠駭,忙忙歸家,寄儀黎宅雇輿來廟,抬之而回。黎老子孫聘巫驅遣,毫無靈應,不得已而書於紅箋,黏於市鎮曰:「凡有高人異士,能驅鬼魅,將父救愈,謝銀五十兩。」此箋出時,無人不知,巫師去來雖多,卒未有能驅之者。
歷村十數里,住一烏姓,素善騙人,村中常以「烏背時」呼之。聞得黎家驅鬼一事,背時口糧已缺,難活妻兒,兼之飢火焚心,甚屬無奈,因假驅鬼之術,竟向黎宅而來。黎之子孫迎入,詢曰:「前聘幾多巫師,尚皆束手,爾有何術能伏此鬼乎?」背時曰:「吾之法力不惟能驅妖鬼,而且可以捉神。」黎子驚曰:「爾能捕神,正合吾父之遇。」背時曰:「吾早知爾父所遇者神,非妖鬼也。捉神一則,吾家祖傳,時下巫師無有此術。」黎子聞而喜甚,遂款以酒食。
飲酒之際,黎子入,叮嚀曰:「捉神不易,爾果能否?」背時曰:「爾何輕視吾乎?神若兇惡,吾乃捉之;若屬慈悲,吾還慵捉耳。」黎子曰:「爾所捉者,哪些惡神耶?」背時曰:「黑神我就捉得多,不但捉得多,而且褙得廣。」黎子曰:「吾聞慣騙人者,多有咬腔咒詛,強褙黑神。爾言如斯,毋乃類是?」背時曰:「不賭咒騙人,無故又褙黑神乎?」其在背時意中,不過徒誑酒食。
孰知酒食甫畢,黎老子孫促之曰:「可捉神矣。」背時曰:「神在何處,爾確指其所在,吾去捉之。」黎老子孫曰:「爾來時,誇能捉惡神,為何得吾酒食,反生異議,推卻不前?」背時曰:「吾之所捉,是雷打廟的黑神,褙去痞吳某者。今而無影無形,此何捉法?」黎子曰:「此系集春山山王作怪,害吾父親,現有金身坐在廟中,何得謂無形影?趁今尚早,吾送爾去焉。」
背時脫身無策,轉思吾且入廟暫宿一晚,明晨說已捕著,復被逃去,不幾又得二日酒食乎。計定,遂偕黎老子入廟。
剛入廟內,囑咐黎子曰:「爾歸多辦酒肴,送至於斯,吾自有捉之之法。」黎子如命。背時吃得酩酊大醉,酒性發時,捶門拍窗,大聲吼曰:「黑神最惡,都被我息濫幾尊。你者山王,獨不怕背時乎?」言三語四,一晚不停。山王無奈伊何,乃與小鬼言曰:「黎老之魂,速速還之,不然恐這不醉鬼把我背時矣。」小鬼領命,即將黎老魂還之本體。天曉,黎子來廟,報與背時曰:「吾父疾愈矣。」背時曰:「不是昨夜將神捉住,爾父何以即安。可速導吾歸爾家內,謝銀五十兩,稱足現交。」黎子曰:「讓吾些須可乎?」背時曰:「爾如此說,怕我又要去捉黑神。」黎子畏父疾復作,忙迎背時回宅,治席酬謝,如數予之。背時得銀歸來,妻兒欣喜。自此常夸捉神之語,直傳至落花渡前焉。
是渡村人一日約議,命僕夫輿馬來迎背時。背時詢曰:「爾方之神如何,須對吾說明,好帶法寶。」來人曰:「先生有何法寶耶?」背時曰:「如捉惡神,離不得割草褙兜耶。」來人曰:「先生去時,自令人編之。」背時復詢曰:「爾方之神到底怎樣?」來人曰:「是神號落花大王,酷愛美婦。如哪家婦美,大王選上,輪流送去。極美者剛送入廟,倏忽渺然,久之又自廟出,回家必死。」言猶未已,背時曰:「彼既如此肆虐,胡不請巫治之?」來人曰:「因請巫師治彼未能,反惹彼作浪興波,淹及居民數千餘戶,居民以此怨恨,四處尋訪高人。不意前日市中,聞得先生能捉山王,村人以為山王能捉,水王諒亦可擒。故不辭百里之遙,來迎先生玉趾。倘將水王擒著,吾村願謝白鏹一千。」背時聽謝一千之言,慨然允之。臨行時,泣謂妻兒曰:「此次前去,不知是神捉我,我捉神。爾等在家,須將五十兩紋銀儉費而用。」囑畢,乘輿就道,望前進發。
及到落花渡,村人迎接,設筵三日以款之。款待後,同聲問曰:「先生捉神,所用何物?」背時曰:「水裡之神,恐不似山王易於捕捉,須要美酒一瓮,雄雞二隻,豕肉十斤。」村人一一辦齊,送入鏹王廟中,盡皆抽身而返。背時一人在廟,將雞豕烹熟,暖酒一瓶擺在案間,敬獻水王曰:「下民烏背時,前由山王慈悲發下,得銀五十兩。今來此地,村中父老許銀一千,吾故請你老人家飲杯素酒,操水恩施格外,大發慈仁,如得是銀養活全家子女妻兒,叨沾不淺。」且言且酌,斟一大盞,雙手呈獻,曰:「水王請言。」剛住口,龕內疾聲應曰:「水王來矣。」背時聽得,魂不附體,忙忙鑽入灶中。水王在外,詢曰:「誰當東道請吾飲酒耶?」背時勉強答曰:「我、我、我請爾。」因其聲在灶內,遙而聽及,響若洪鐘。水王駭曰:「此人必有法術也。」遂呼之曰:「爾速來同飲,凡事我讓一籌。」背時聽其言善,大著膽兒鑽出灶來。見一白面書生,溫文爾雅。
背時揖,書生亦揖。揖已,攜手入席,暢飲壺觴。飲至數巡,書生低聲詢曰:「爾在世上,所習何法?」背時乘勢大誇海口曰:「逢鬼捉鬼,逢神捉神,遇虎拔鬚,遇龍去皮。生平所能,如是而已。」書生曰:「集春山王,爾若何擒之?」背時曰:「吾入廟去,布下天羅地網,念動真言。霎時之間,山王手足軟弱,被我收入瓦缶焉。」書生聞說,默然良久,曰:「吾非山妖水怪,乃東海龍王季子,名曰龍賓,在此廟中,亦只享點祭祀。明日吾父壽誕,歸住一月,不害居民。待爾銀兩得時,然後再為來此。其有恩於爾者不少也,爾且毋施法力,以擒吾身。」背時曰:「只要謝銀入手,管爾如何。」龍賓喜,駕起彩輿,與背時拱手而別。背時曰:「莫忙莫忙,爾且下輿交點憑據,否則村人不信,銀兩如何得之。」龍賓下,以駕前龜孫交與背時,臨行囑以毋傷性命,得銀後帶歸半路而釋之語。
天光發曉,村人齊集入廟,見背時系一大龜,向眾村人言曰:「神已捉矣,可稱銀來。」村人曰:「先生在廟暫住,如過五日無事,方謝以銀。」背時無可如何,忍耐住之。迨至五日已滿,沿村安靖,謝銀而歸。歸至半途,將龜釋放。龜孫曰:「因爾得銀,累吾受苦。」背時曰:「爾姓烏,吾亦姓烏,自己一家,何妨湊趣乎。」龜孫笑了一聲,乘風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