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衣觀風一節,雖是隱衷欲見弟侄,卻實實問俗採風,默寓隆重作養之意。
先期一日,轅門掛彩,大堂張燈,胥役列班,掾吏謹恪供事。至日黎明,各生童齊集轅門恭候,俱在東邊一個茶肆中,吸茗啖糕,以待閃門。鼓吹一通,府史胥徒紛紛來到,俱向衙門進訖。鼓吹二通,府學教授、訓導,縣學教諭、訓導,各在轅門內下馬,服公服,魚貫而入。鼓吹三通,隱隱聽得雲板響亮,皂役傳呼之聲。生童各攜筆墨,硯池,鎮紙,手巾,團圍守候。堂鼓響震,虎威聲傳,只聽的腰拴鎖聲落地,兩扇金胄銀鋁大將軍,東往東轉,西往西移,戶樞之音,殷殷如雷。兩個縣學,飛跑在門左點名,兩個府學,侍立在大堂柱邊書案前散卷。暖閣口紅幔斜撩,銀燭高燒,中間坐了一位神氣藹藹,丰標稜稜的大臣。
點名散卷已畢,四位教官領著各生童由暖閣後進去。東邊一座花園,一座五間三梁起架的大廳,中間一面大匾,寫了「桐蔭閣」三個大字,東邊五間陪廳,橫著漢八分「來鳳」兩字匾額。原來院中一株老桐樹,約略是三百年以外物。南牆邊一塊太湖石,高丈許,皴瘦骨立,中間七穿八透的,俱是窟窿,外邊崖棱坎坳,不可為象。所以檐柱上懸著「奇石堪當笏,古桐欲受弦」木雕一副聯兒,字書遒勁得緊。滿院濕隱隱綠苔遍布,此外更無閒花野草。對此清幽,各生童不但文思欲勃,早已道心自生。
遙聞傳喝,料得道台退堂。不多一時,只見兩個府學,各持一個紅單帖說:「大人親書題目,諸生是《「君子不重則不威」全章》,童生是《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又說:「大人吩咐,詩賦策論題,少刻即到。」各生童鋪巾注硯磨墨吮毫,發筆快的,早已有了破題、承題、小講;構思深的,還兀自凝神定志。兩個縣學老師,押定廚丁茶僮,送上點心熱茶。
約至辰末已初光景,兩個府學老師,手持白紙一張,楷書八九行,說:「眾年兄請看詩、賦、策、論題目。」眾人置筆都來攢看。詩題是《賦得「寸草三春暉」得春字》,五言六韻。
賦題是《一簣為山賦》,以「念終始典於學」為韻。策題是《問揚子云雄作<太玄>,論者以擬<繫辭>譏之,王文中通作<中說>,論者以擬<論語>譏之,至於馬季長融作<忠經>,分章援古,全摹<孝經>,而人鮮有譏之者,豈忠孝之理,本出於一貫欽?意者扶風之事業,毫無可議,而<忠經>、<孝經>,或可並峙欲?
諸生今日庭帷,異日殿陛,當必有所恃以為國家之重賴者,其各據所見,以詳著於篇》。論題是《教小兒先要安詳恭敬》。各生童莫不贊題目光明正大,只恐作的不盡題意。唯有紹聞心裡說:「策題明明藏著先人名諱表字,吾兄教我矣。」簣初心裡說:「一簣為山賦題,或者寓意教我。」也有七八分兒。各人分頭作文,紹聞作完四書文,便作《忠經》策,拿裝資於事父以事君」做把柄。簣初作完四書文,便作《小學》論,拿住「能敬必有德」做主腦。
午刻已到,陪廳上設了十桌,每桌六人,擺出豐儉咸宜有湯有酒的席面。未刻交卷,四位學師收掌。道台坐了二堂,學師率領各生童上堂稟揖,謝教謝賞。先時點名時,道台已默默看了自己弟侄,心中有一二分尚可少慰意思。到了此時,正要細細物色,就中說幾句話。只見秀才中一個人峨冠方履襴衫闊帶,年紀在五十歲以外,手持二冊,深深掃地一揖說:「生員們蒙老大人今日這一番栽培,真乃不世之遇。」道台道:「請來領教,只恐簡褻有慢。」那秀才道:「生員有一言上稟:這是生員詩稿,三、四、五言古風,俱追摹漢魏,至於五律七律,不過備數成集,就中唯有樂府三十章,頗為可觀。敬呈老大人作個弁言,以便授梓。」道台笑道:「學生原是涉獵帖括,幸叨科名,到今簿書紛攘,舟車奔馳,荒蕪也就到極處了。博雅大作,暫存署內,閒中細加吟哦。」那秀才道:「敬懇賜一序文。」道台笑道:「豈不欲幸附驥尾,但不敢妄加佛頭。」那秀才道:「詩文稿序,一定得個賜進士出身,才可壓卷。」
這道台口中說話,眼裡卻十分關注簣初。見生童各有欲去的形色,吩咐傳點開門。雲板三敲,便離公座上大堂。班房出來些猙獰皂隸,連聲喊堂。四位學師仍引生童;由暖閣東邊轉到月台。鼓冬冬閃門,眾生童擁擠而出。夏鼎在石獅子東邊打個照面,不敢近前。
這一起生童出的東轅,循街別巷而去。內中就有四五個好吃一杯兒,連袂牽襟上留珮樓,呼僮叫保,干那捲白波的高興事兒。揀了一個座,四面圍坐,銜杯捻豆,咬瓜子,說將起來。
這個說:「好道台。」那個說:「好題目。」說著說著,說到呈詩稿兒秀才身上來。這個說:「不知此公是城是鄉,全不認的。」那個說:「也不城不鄉,我知道他極清。此公在北關頭兒住,姓謝名經圻,別號梅坡。張宗師手裡進學,與家叔同案。考了二十年秀才,等第在忽二忽三之間。不知怎的這一次取了一等第二名,五十歲補了稟,自己看著真是個大器晚成。平素好做幾句歪詩,竟看得是為其事於舉世不為之日。又好在《字彙》上查幾個畫數多的字兒,用到他那詩上,自矜淹博。這個由他罷了。家中淡薄,靠著硯田掙飯吃,這也是秀才本等。爭乃他有兩宗脾氣最出奇,一宗好管買賣房產,一宗好說媒。說買賣,或可分點子牙用,雖說下流,尚是有所為而為之。惟有教書的好說媒,是最不可解的。人家結親是大事,他偏在學堂里,看成自己是撮合山。男家打聽女兒,他說我曾見過,真正出眾標緻;女家打聽學生,他說是我的徒弟,再不然就說我曾與他看過課。三言兩語,就想坐會親酒的首席。他這個毛病,再不肯改。昨年在縣上打了一場官司,鄉里兩家結成親戚,原是他說的媒,到如今男人有了廢疾,女家想著悔親,男家不肯,告到官上,他是媒人為證。女家訴狀說他原提過一句,我家並不曾承許。縣公要庚帖寸絲,男家拿不出來。男家埋怨他辦事無首尾,女家罵他占騙。縣公那個申斥,合城傳為笑柄。這案如今還未結哩,男家靜候著不瞅睬,女家卻不敢另議。這耽擱人家子女是了不成的。俺兩個有一點瓜葛親戚,昨日我到他學堂,座右貼個紅簽兒,寫著『大冰台梅翁老表叔老先生大人尊前』,他注了次月初六巳又要赴席的記號兒。」又一個道:憶如今日,道台像是意有所注,也看不出是官事掛心,也不知是宅里私事。他上去呈詩稿時,道台眉尖已有不耐之色,漫說漫應,急切推託他。他只管纏絞不清,我替他肉麻,他不覺高低。等道台說了聲傳點,連別人一齊攆出來。」
道言未已,只見一個衙役上酒樓來,問:「謝相公在此沒有?」眾人道:「他早走了。」衙役道:「這是謝相公的書,發出來了。」衙役放在桌子上,下樓去訖。大家說:「何如呢!」
眾人打發酒錢,因吃的壺瓶多了,還少三十文。眾人笑道:「把謝梅坡的詩稿,做了質當何如。」酒保道:「相公就再少三百文,也只算小鋪接風了,這書卻不敢要。」眾人說:「是放在這裡,改日來齲」酒保道:「這還使的。」眾人大笑,一齊下樓而去。
那嘴尖的,便謅了四句道:
行文堪覆醬瓿,做詩合蓋酒瓮,
來日重遊過此,摘句好助觴政。
閒言撇過。單說紹聞觀風回來,細想本日道台所出題目,像為本身父子而設。點名之時,眉睫間神若偏注,意像淵涵。
卻又不敢妄猜,只得仍然引興官兒,在書房中苦讀。
到了次日,喊門聲甚是急迫,紹聞難以假裝不曾聽見。門縫裡塞了一個全夾紅帖兒,紹聞抽過帖兒一看,上寫著羊、豕、雞、魚四色腥味,菘、蓮、筍、菠四樣時蔬,下開「年家眷弟王紫泥張繩祖同頓首拜」。門外喊著:「盒子已進家裡去了,開門,開門。」紹聞難以推辭,只得把鑰匙丟出牆外。張繩祖開了鎖,王紫泥推開門。兩個進來拉住手抖了幾抖,哈哈笑道:「念老,恭喜!恭喜!」
進書房為禮,紹聞讓坐。原來屋內只有兩腑子,一個放臉盆杌子,三人坐下。這簣初就該站著。紹聞也叫兒子作了揖,二人夸道:「好學生,好學生。」紹聞命向門外念書,簽初遵命而出——原來紹聞家中桌椅,還在典鋪內伺候當商,未及回贖。這簣初咿唔典籍聲音,張、王二人覺得刺耳,卻又難說書不該讀,只得略敘寒溫,說道:「念老縣試首取,這番大考,定是恭喜的。公郎也是必進的,自然父子同榜,豈不喜煞朋友們哩。」紹聞道:「案首也取過,誤了大考。如今老苗了,未必還能幹事。兒子乳臭未退,《戊四書》尚未講完,那得有了想頭。二公且坐,我回家催茶。」王紫泥道:「不渴不渴。」
紹聞起身而去。原來回家看二公的禮物,晌午怎的款待,又別無坐客之處,回去酌度意思。
張繩祖只得坐著。王紫泥走出院裡,簣初站起來。王紫泥接過簣初的書本,指道:「這『好名之人』一節題兒,我考過。這是盂子教人的意思,還記得同號的張類村老先生說,是人不能哄人的意思。好好的讀,好好的讀。」
這紹聞回家安頓款待席酌,原是怕二人拉扯再入匪常但既以禮來,也難叫他二人空過。殊不知二人來意,並不是仍蹈前轍,原來二人身上有了急症。只因王紫泥老了,告了衣衿,家無度用,把兒子掛出招牌來,上邊寫著「官代書王學箕」,門上垂個簾兒,房內設三四個座兒,單等著鄉里婚姻田產人,寫衙門遵依甘結紙,或是告的,或是訴的,或是保人的,或是自遞限狀的,全憑這一管軟槍頭子,一條代書某某戳記印板兒,流些墨水,糴米買菜。張繩祖將產業廢棄已盡,年已老憊,那盤賭誘嫖的場兒,也上不去,也籠不來,每日吃什麼呢?全憑訛騙賣過產業的買主,今日呈告某人買我田地當日欺瞞弓口,多丈量了我的地有三十畝;明日呈告某人買我房屋,當日是私債准折利上加利,並不曾收過他的銀兩,他是盤剝我的宅院;今日坐到人家客屋裡,說這房子我原是契明價足賣與你家,我不騙賴,只是我家是進士,我家做過官,賣與你房子,不曾賣與你脊獸,你家是白人,許你家住房子,不許你家安獸,我要搬我的獸哩;明日把人家牛馬牽到他家裡,不放與人家,說我家墳里,有蛟龍碑,怎許你撒放牛畜作踐,等著當官牽的你去。
這一宗說合解和是一百兩,是五十兩;那一宗說合陪情是十兩,是八兩,甚至也有三百錢、五百錢就清的。這二人此一回來,是什麼緣故呢?原來張繩祖把鄉里一個土富,訛詐哩受不得了,真正是孟獲經過七縱,孔明又添上八擒,同鄉頗為旁忿,受主不免情急。那譚道台上任伊始,早已有不徇情、不受賄清正嚴明之名遍滿省城,這個土富就告了攔馬頭一狀,告的張繩祖欺弱疊騙、王紫泥唆訟分肥。這道台狀榜上批的嚴厲,兩人早嚇的終夜不寢。不料夏鼎親口送個信兒說:「前日觀風時,我親眼見把譚紹聞請到內宅,待了席面,還與了興相公紙筆銀二十兩。或者能進後堂替你說一說,松活些也是有的。」所以張王兩人,趁著紹聞縣考案首,父子前列的光彩,治一份水禮,只求居間緩頰,批到縣衙,這縣衙書吏衙役,是他們餵熟的,就不怕了。這是二人叩喜的隱情。
卻說紹聞回家安頓午飯,叫雙慶提茶來,斟了分送。紹聞道:「雙慶你回去罷,廚下攢忙。」並叫簣初一同回去。這也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麻繩的意兒。卻不料雙慶出書房門,忽的跑回來道:「程爺、蘇爺來了。」紹聞躬身往迎。蘇霖臣手中拿了四本新書。進書房,同為了禮。簣初見兩位老先生進來,又回來恭恭敬敬為了禮。讓座時,卻只有三個座兒,大家且站著,紹聞忙叫雙慶回家,再取兩條長凳來。
這張、王二人,尚未及說明深衷,好不掃興討悶。大凡小人見正人,有兩幅面孔:當全盛時,他的氣象是倔傲的,言語是放肆的,極不欲正人在座;當頹敗時,他的面貌是跼蹐的,神態是齷齪的,又只欲自己起身。這張、王二人,與程、蘇二位,雖說一城居住,原是街上撞見,只有一拱不交一的相與。
今日熏薰蕕同一器,本來萬難刻停,況且衣服襤縷,雖說綢緞,卻不免紐扣錯落,綻縫補綴,自顧有些減色。程、蘇二公,雖說大布之衣,卻新鮮整齊,看來極其穩雅。就要告辭而去。紹聞見椅凳齊備,極為挽留,以答來貺,那裡肯放。張繩祖道:「念老,你出來,我對你說句話。」
紹聞出書房,王紫泥也出來。只見張繩祖向紹聞卿噥了片時,紹聞就不挽留,一直送到西蓬壺館來。吩咐菜肉茶酒,張繩祖道:「不用你調停,我們揀著吃得飽,喝得醉,明日打只打發錢罷,管保不至太破費就是。」紹聞想著鴟鴞不敢與祥鳳並棲,稂莠不得與嘉禾為伍,自己也少了東顧西盼的作難,一拱而回。
及回到書房,只見桌面上四本新書,二位老先生與兒子簣初說話。紹聞坐在杌上,簣初下移在凳。蘇霖臣道:「老侄呀,你這位好學生,考案也取得極高。」程嵩淑道:「對幼學說話,千萬休要夸。大成之人越夸越怕,小就之人見夸就炸。十四五歲的人,縣考掛了名子,也是稀鬆平常的事,不是禮部門口放了榜文。況且禮部門前放的榜,那二十歲內外的也不少。這何足為奇?就是那禮部門口有名的,也要名副其實。不然依阿閹寺,招權納賄,也算不的一個進士。既如咱這祥符最相好的朋友,當初有咱五七位。戚公中了進士,拉了翰林,聽說他如今在京里,每日購求書籍,留心考核,這算一個好秀才。婁公中後,在山東做官,處處不愛錢,只實心為民,至一處落得一個祠堂,這也算一個好秀才。譚兄拔了貢,保舉賢良方正,只這四個字上,他都站得住腳,方完得一個士字。類村兄,明經歲薦,專一講『陰騭』二字,勸人為善,這個土字,被他一片婆心占得去。落下咱兩個,我一向看得你不勝我。論存心之正直忠厚,咱兩個是一樣的,但我比你亢爽些,雖出言每每得罪人,要之人亦有因我之片言,而難釋禍消者。這算也不好也好的人。我一向把你看成唯諾不出口,不過一個端方恂謹好學者而已。前日你送我這部書,方曉得你存心淑世,暗地用功,約略有二十年矣。一部《孝經》,你都著成通俗淺近的話頭,雖五尺童子,但認的字,就念得出來,念一句可以省一句。看來做博雅文字,得宿儒之嘆賞,那卻是易得的。把聖人明天察地的道理,斟酌成通俗易曉話頭,為婦稚所共喻,這卻難得的很。」蘇霖臣道:「後二本二百四十零三個孝子,俱是照經史上,以及前賢文集雜著謄抄下來,不敢增減一字,以存信也。一宗孝行,有一宗繡像,那是省中一位老丹青畫的,一文錢不要,一頓飯不吃,情願幫助成工。」程嵩淑道:「這個好的很。古人左圖右史,原該如此。難得此老所見遠大,並不索值。人性皆善,聖人之言不誣也。但坊間小說,如《金瓶梅》,宣淫之書也,不過道其事之所曾經,寫其意之所欲試,畫上些秘戲圖,殺卻天下少年矣。《水濟傳》,倡亂之書也,叛逆賊民,加上『替天行道』四個字,把一起市曹梟示之強賊,叫愚民都看成英雄豪傑,這貽禍便大了。所以作者之裔,三世皆啞,君子猶以為孽報未極。像老哥這部書,乃培養天下元氣,天之報施善人,豈止五世其昌?」蘇霖臣道:《金瓶》《水滸》我並不曾看過,聽人夸道,筆力章法,可抵盲左腐遷。」程嵩淑笑道:「不能識左、史,就不能看這了;果然通左、史,又何必看他呢?一言決耳。萬不如老哥這部書。」
少刻,雙慶揩桌子,蔡湘奉盤碗到了。奉酒下箸,程蘇二位先生首列,紹聞打橫,簣初隅坐,有問則對,無答不敬。這程嵩淑仔細端相,不覺嘆道:「令器也!」蘇霖臣道:「你也怎的誇起來叩程嵩淑點頭道:「真正的好麼!孝移兄不死矣。為之再進一觴。」銜杯高興,又向著簣初道:「我心內極愛見你這個小學生。不是單單要你中舉人,成進士,做大官,還想著叫你在家為順子,在國為良臣,你爺爺的名子及表字,都有了安插的去處。」轉而向霖臣道:「我之言孝,非世俗陋儒臥冰、割股、啗蚊、埋兒之談,令人可怖、可厭。姑不說割股、啗蚊、埋兒之行,使人心怵。即如王祥求鯉一事,據史籍所載,乃破冰而適逢冰解,非臥而求之。若果裸臥以求,豈不凍死,何孝之有?要之,孝之理極大,孝之事無難。恭敬了,便是孝,驕傲就不是孝;老實了,就是孝,欺詐就不是孝。恭敬老實便集福,豈不是孝?驕傲欺詐便取禍,豈不是不孝麼?我如今老而無成,雖說挨了貢,不過是一個歲貢頭子,兒子又是個平常秀才,還敢滿口主敬存誠學些理學話,討人當面的厭惡,惹人背地裡笑話迂腐麼?直是閱歷透了,看的真,滿天下沒人跳出圈兒外邊也。是咱城裡,我們五六個自幼兒相與,實實在在的是正經朋友,不是那換帖子以酒食嫁游相徵逐。今日見賢侄務正,小相公品格氣質都好,就像我姓程的後輩有了人一般。」
蘇霖臣點頭道:「這是我們幾個老頭兒真心。」
這程嵩淑酒助談興,談助酒興,不覺得酩酊,向蘇霖臣道:「我竟是醉了,咱走罷。」蘇霖臣道。:「考試將近,休誤了他們這半天書。他們進場,是要寫文字哩,不是寫話。」程嵩淑笑道:「他們不寫這話,卻寫的是這個理。」說著早已起身,紹聞父子後送。蘇霖臣道:「小學生送客只到門口,不許再往前去,回去罷。」
紹聞送至胡同口回來,到西蓬壺館看張、王二位。進館一問月收帳的說:「走的早了。這是他兩個親手上的帳,一百二十文錢。」紹聞道:「我慢待了客了,他兩個沒吃什麼。」管帳的說:「四碟子萊,兩碗面,一壺酒還沒吃完,就走開了。」
正是:
人遭詞訟怖追呼,公子秀才膽共酥;
回首舊年嫖賭日,翻成蓬島與方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