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訟師婉言勸紹聞奴僕背主投濟寧

  卻說十八日晨,打發兩班梨園子弟吃早飯,各給了賞錢,自運其箱筒而去。這解彩拆棚,檢送借來傢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藎悉心照驗,那德喜一班家人,當未事之先,趕趁熱鬧,還肯向前張忙;及既事之後,他們竟是興闌情減,個個推委瞌睡,支吾躲閃起來。紹聞吆喝了幾句,幾個盡有不服之意。

  只因素怯王象藎,不過背地唧噥道:「伺候了幾天幾夜,不得安生,還吆喝哩。不勝拉倒杏黃旗,大家散了罷。」德喜道:「且耐過這幾天,把這宗事打發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各人尋下投向,好散夥。」這些暗中埋怨,王象藎且不能知,何況紹聞。

  本日借張類村車,沿門投帖,謝了拜壽的客。到晚王氏叫趁張宅的車,送趙大兒母女回去。包了些吃食東西,針線碎布,又給了趙大兒兩件道袍,叫他拆毀,與女兒改做小衣裳穿。王象藎跟回,好繳明南馬道的車。

  次日,紹聞要下帖酬馮健及姚杏庵送戲的盛情,並滿相公、夏鼎辦造壽禮的偏勞。又打算著,他人未必不辭,這夏鼎是定然不肯辭席的。且不言單客一席,只恐他說殯埋母親的纏瘴。

  因此先投馮、姚、滿三個帖子,果然都有辭帖回來,遂把夏鼎的請帖留住不發。此非紹聞今日細密,總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過一日,忽而盛宅送個紙條兒,上邊寫著:「照燈、看燈、堂簾、堂毯,祈速發回,午時即用。便中拾紙,不恭乞耍」紹聞遂吩咐德喜,叫雙慶、鄧祥、蔡湘,往盛宅送這所說急要的東西。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廳,收抬毯簾,合擾紗燈。爭乃這幾件東西,肘腋下既夾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難以運轉。紹聞只管催督,說:「盛爺性子你們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戲,你們只管挨遲,他在家下就要跳的。」德喜道:「憑他怎的跳,也要生個法子拿得。若有車時,不拘橫順放在車上,就撈的去。又沒有車,要用手拿,兩掛堂簾大長,這毯子一大堆,況這兩夾板燈扇子,八個架子,又怕撞壞了人家哩。你來把這幾樣收拾妥當,俺們情願拿去就是。」紹聞道:「休要沒好氣。拿不清,街上再覓兩個閒人幫一幫何如?」

  德喜道:「誰敢沒好氣。」紹聞道:「你看你那說話的樣兒,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窮了,你就要緣頭上臉的。」德喜把帘子丟下道:「你窮是你窮了,與我們何相干?休要嘴打閒人。」

  紹聞急在心頭,怒生膽邊,便劈面一耳刮子,說:「你這淫婦養的,通了不成!我就打了你該怎的?」這德喜一頭頂住紹聞胸膛,說:「你打死我!」頂的紹聞退了幾步。紹聞道:「你兩個還不扯開這個東西?」鄧祥道:「打喲!」紹聞道:「您這一起兒,通是反了!」用力將德喜推開。這鄧祥兩個亦各有憤恨之意。紹聞道:「祥符是個有日月地方,我把您這些東西,一齊送到官上,怕不打折您下半截來。」德喜道:「送就送,一個也不跑。」王氏同巫氏、冰梅俱到廳上,王氏道:「一點點兒,養活你們到這樣大,一發好了。」蔡湘道:「我是雇覓的,我不敢。叫我住,我就住;不叫我住,我就自尋投奔。」

  這紹聞也不細聽,開了大門,覓了五六個閒漢,將東西搬運盛宅去訖。自己逕往馮健家,來尋訟師。

  馮健迎進家中。這是紹聞頭一次到的,只見一個小屋兒,滿壁字畫。作了揖,又謝前日厚情。彼此略敘寒溫,馮健道:「我看相公滿面怒色,有何事情?」紹聞道:「天翻地覆的事,幾個小价圍住打我,這還了得!」馮健道:「理所必無。消消氣兒再說。」紹聞道:「我要寫一張『強奴凌主,乞天懲究事』的狀子。但後面情節,我氣的寫不來。我說一遍,煩即照說的,寫個清白。我今日午堂投遞。」馮健道:「我有幾句賤言相勸,若肯曲從,我自酌度個法子,叫他們磕頭。凡事將就些過去罷了。我若是前半年時,央寫就寫,還怕寫的不厲害,拿不翻人。我今已為盛大宅曲全兄弟所感,凡事只是勸人。」紹聞道:「聆教。」馮健道:「我先有一句話,相公休惱。俗話道:鄰居眼睛兩面鏡,街坊心頭一桿秤。大相公近來日子薄了,養不哩許些人,不如善善的開發了幾個,何必強留他們,生相公的氣?」紹聞道:「內中只有一個(貝青)身錢,兩個俱是家生的,如何容得他這個刁悍?」馮健道:「不管他是外來魚,本池魚,總是一個水淺魚不祝且休說水淺魚不住,即是水太清,魚先不住了。譬如做官的長隨,若不是勞金之外,有些別路外快兒,誰還肯跟哩。在主戶人家,糶糧米,有他們出倉錢;賣牲口,有他們籠頭錢;送節禮,有他們腳步賞封;出遠門,有他們盤費余頭;那些分打莊稼,收租討課,以及修蓋房屋,都免不了有些扣除、侵漁,這才許打就打、罵就罵的。若不然,他們圖啥呢?」紹聞道:「老兄所見不然。這家生子,骨頭也是我的,比不的那攢班戲。」馮健道:「這幾個是前日伺候客的不是?」紹聞道:「是。」馮健想了一想說:「他們有老婆不曾?」紹聞道:「也心想與他們定親,一時還不曾顧得到。」

  馮健道:「卻不有來。他們心中一無所系,人大心亦大,自然難以駕馭他。依我說,相公回去自己酌度,他們可留,磕了頭留下他,把今日的事,只宜丟開為妙;不願留的,趁這宗無禮,開發了他,也省的家中養活。俗話說,心去身難留,留下結冤讎。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相公酌度。相公真正忍耐不下,我就破了戒,替相公寫上一張狀。送了他們。縣上老爺豈能容以仆凌主,亂了上下之分?一頓好板子,何難出相公這口氣。只是打下來,次後怎的結場?這前日還有人因主僕一宗事,要辨名正分,求我寫呈子。原是西門內宋家胡同宋宅,他老爺做過貴州畢節縣知縣,有一個投的家人叫張采琪。如今張采琪孫子,在朱仙鎮開了糧食坊子,有三千家當。自己做了衙道前程,兄弟又住了西司的書辦,這就是預備頂當家主的意思。畢節公曾孫宋三相公,如今進了學,時常到朱仙鎮借貸,遭數多了,未免有求不遂,就吵起來。想是宋三相公吃了些虧,回來拿了一張宣德年間張采琪投詞,要告張家惡僕欺主,央我寫狀。我一來不幹這營生了,二來我看這事難以討便宜,勸了他多少好話,宋三相公再也不依。也不知尋誰寫的,也不知自己寫的,告到縣上。那張家也遞了誣良為仆的狀子。一家以宣德投詞為證,一家打了墓碑墨刻,以祖考張公諱彩奇字樣為證。縣老爺明鑑觀事,卻又忠厚存心,看來宋宅不必要張家做僕人,張家一做僕人,子孫難以抬頭。只是裝糊塗,想著混混的結案。我聽說張宅化了三四百兩,不知真也不真。眼見宋三相公把一份地,當了一百八十兩,都花了。這是何苦著來?」紹聞道:「這事如今結了不曾?」馮健道:「結了。那張家卻又吃了虧。」紹聞道:「怎的呢?」馮健道:「前月二十九日審這宗事,衙門擠滿了看的人。縣老爺以姓名偶爾同音,不得誣認為仆,斷了下來。張家得了上風,好不氣壯,未出東角門,便把姓宋的娘長娘短罵起來,說:『俺平素不過讓你些兒罷了,當真的就誣俺家是您管家;你娘倒是俺家管家婆!』看的人都有不忿之意。縣老爺聽到辱罵,把醒堂木拍了四五拍,即刻叫回來,又跪在案下。老爺怒發上指,罵道:『好個中殺不中救的奴才!本縣不肯斷你是家人,是為了宋秀才沒有你這一家子僕人,何嘗行不得?你家做了宋家僕人,子孫卻難以為人。因此自己認了一個糊塗官,無非曲全你的苦心。你這個東西,竟在本縣衙內,膽敢罵起主人來。難說本縣把正德四年的墓碑,與宣德二年的投詞,竟分不出一個前後麼?本縣自己斷案,不用別官翻,本官今日即翻過來:先問你個負義背主、誣祖造名的罪過。詳過了,先剝了你這皮,打你個皮開肉綻。僕人不得自積私財,叫你合家去宋宅服役。』這張家把帽子自己取了,頭上磕了個大疙瘩,口中只叫天恩。縣老爺到底是個慈心的官,再也不肯下大毒手。當面斷了,說:『這張投詞,叫你出三百金,交與你主人宋秀才,算作贖身之價,投詞當堂銷毀。你可情願麼?』那張家回道:『老爺天恩,情願!情願!出去衙門,不拘揭借,即便繳到老爺公案。』縣公差快頭,押令速辦速結。眾人好不痛快。還恨宋三相公是個軟秀才,只該咬住牙不依,何愁千金?少也不下五七百,免他合家伺候,還便宜了他。」紹聞道:「既是老爺肯如此辨明主僕之分,我豈肯饒這些東西。」馮健道:「盛價也有三二千私產麼?何苦的。況且宋相公得了這三百金,回贖自己地土,典家說年限不夠,不准回贖。地是死的,銀子在手是活的。聽說如今花了一百多,只怕年限夠了,宋相公又回贖不起。你說吃虧不吃虧?我一向干寫狀這一宗事,經的事體甚多。總之,人生不告狀,不打官司,便是五福外一個六福。雖有刀傷藥,不割破的更好。相公要聽我說,究之主戶人家,開口便說某人是我家家生子,定然是破落頭來了。相公何苦呢?」紹聞被馮健這一場話,只說得心裡冰消凍解,辭別而回。

  到家,主僕這一日也不曾見面。到了次晨,德喜瞧著主人上了堂樓,便一直進去,雙膝跪下,磕頭。紹聞只說是陪小心告罪,誰知德喜跪著說:「俺如今也伺候不上大叔來,大叔也不要俺伺候,情願自尋出路,大叔放也不放?」紹聞道:「有什麼不放,任你去罷。」德喜道:「還有一說,婁師爺賞我二兩銀,路上被賊截去。彼時大叔說過一兩給二兩,如今給我四兩銀,我好做盤費。」紹聞道:「易事。」於是向東樓下,拆了幾封賀禮,稱准四兩,交與德喜。德喜向王氏道:「與奶奶磕頭。」不料雙慶也進來,橫磕了幾個頭。王氏道:「你也走呀?」紹聞道:「任他自便,何必問他。」二人又向東樓來,說:「與大嬸子磕頭。」紹聞道:「不必,不必。」這二人竟是出的後門走了。

  原來德喜夜間與雙慶商量道:「不是我一定要走,你沒看,家主一日窮似一日,將來怕難以熬成人。不如你跟我上濟寧婁師爺衙門去,給咱一個事兒辦,吃喝的有酒肉,穿戴的有靴帽。將來衙門熟了,再往大衙門去。衙門裡有錢弄,俗話說:一日做官,強似為民萬載。可見跟一日官,強做管家一輩子哩。」

  雙慶不曾到過衙門,被德喜說動了,說:「明晨磕頭,叫走也走,不叫走也走。主人也必不能強留。」現既得了開籠放鷳的話,好不快活。捆了一副褥褡,一個包袱,拿了四銀盤費,逕自上濟寧去了。

  德喜是熟路。走到嘉祥縣被劫的河邊,還指與說當日厲害光景,那是來蹤,那是去路。走到張家集,又住在賣過鬼店裡。

  德喜要完舊日請客的心愿,少不得也與雙慶請了一位堂客。到了次日早晨,被賣過鬼以及秀才主人翁,說吃了江瑤碟子,喝了人參茶,四川郫筒酒三十壺,訛詐了一個苦哩田地。算了三兩五錢五分,方才歇手。兩人又喜又悔。

  到了濟寧,進了衙門。門上轉斗的,是認的熟的,回明老爺,傳進去。磕了頭,婁潛齋笑道:「這個像是雙慶,長的竟成大漢仗了。」問起到濟寧之故,德喜道:「蒙大老爺天恩,打發小的少主人回去。小的一路小心,平安無事。及到了家,卻因小的少主人近日光景虧乏得緊,說小的們人多,養活不過來;打發去別處,又不放心,叫小的兩個來伺候大老爺。小的原是幼年伺候過,大老爺也素知道,只求大老爺恩典。」婁潛齋道:「拿你少主人書來。」德喜無可回答。只說來時忙迫,相公一時顧不的寫書。婁潛齋已瞭然於心,曉知是背主投署,希求收用的緣故,說道:「你們且歇去。」

  及到次日飯後,潛齋一聲傳叫。手中拿了一封書,桌上放了三兩銀,吩咐道:「你兩個把這封書,下與你家相公。這是三兩盤費,回去罷。」又叫門上交與一千錢。德喜還欲回話,潛齋已出門拜客,打點閃門而去。

  這二人怎的肯走。門上說:「老爺已知你兩個是背主逃脫,這是為你兩個舊年伏侍過,所以開脫你兩個回去。您又路熟,料無妨礙。書中寫的明白,您家家主還肯收你。若不肯回去,老爺明日就要遞解你兩個哩。」這德喜方才曉的做官哩明鑑萬里,難以再停。又說叩頭面謝,門上已有不悅之色。只得帶了行李,出了宅門。兩個面面相覷,無可設法。

  及至出衙不久,把三兩盤費吃盡,回不了祥符。雙慶流落到莘城戲班,學了個迭衣裳的。後來唱到省城,方才改業。

  這德喜兒後來吊死在冠縣野墳樹上。鄉保遞了報狀,官府相驗,衣襟內還縫著一封書。冠縣行文到濟寧查照,濟寧應復回文,潛齋甚為不怡,向婁朴道:「我不料這個奴才,竟未回去,把他命也送了。」心中好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