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虎鎮邦放潑催賭債譚紹聞發急叱富商

  話說譚紹聞吃了這場官司,邊公親手責成,免了項擎木枷。

  東街岳母愛婿心切,把出錢來,交與巴庚打點,刑房受了請託,轉筒也撥了機關,卻俱撞了木鐘。這也提他不著。回的家來,無情無緒,悶坐東樓,惶赧之情,僥倖之心,俱也是不必贅述的。

  過了四五日,德喜兒來說:「虎鎮邦拐著腿,哼哼的,在後門上等著說句話哩。」譚紹聞道:「你就說,我早上出城,上南鄉看莊稼散悶去了。」德喜兒回復虎鎮邦,虎鎮邦道:「你說啥呀?你的主子去南鄉里去?少時你的主子出來了,我先把你這小東西兒毀爐了!」德喜兒見話不是頭,回來說道:「大叔要出去見他。說往鄉里去,他先不依。」譚紹聞少不得去到後門,強笑道:「我當是誰哩。」虎鎮邦道:「再沒第二頭憨頭狼尋你了。話是在這裡說,或是到你別的去處說呢?」譚紹聞道:「還請到前廳說罷。你可從胡同口過去,轉到前門來。」虎鎮邦道:「我從家走到這裡,兩腿已是疼的當不的,如何能從前邊轉?況且街上看見我這樣子,也惹他們嗤笑。咳,我是算不的人了。」譚紹聞只得陪個小心道:「虎大哥也不是外人,就從樓院過去。」

  虎鎮邦哼哼的從地下爬起,隨譚紹聞穿過宅院,至前廳坐下。說道:「賢弟呀,你要救我。如今將主將我的頭腦目丁也革退了,錢糧也開撥了,就如死人一般。我當初也是漢子,也不叫你格外助我,只把前日輸我的賭欠,讓過的不用再提了,只把不曾讓的給了我,救我一家性命。也不枉向來好廝跟一常」譚紹聞道:「當日夏哥說過,這場賭帳是全讓過的。」虎鎮邦道:「休說這話,看旁人聽見笑話。你只說這八百兩你輸過不曾?讓你二百兩我說過不曾?男子漢大丈夫,休說那三綹梳頭、兩截穿衣、戴(髟狄)髻的話頭。像我虎鎮邦,今日就不該說上一千兩,我不曾讓過二百兩,分外的騙你罷?我只要我的六百兩銀子,多一文我不要,少一文我不依。只問今日現成不現成。如不現成,也不妨訂個日期,或是我來取,或是你去送,休要把日頭錯個影兒。這一場官司我吃的虧也盡夠了。」

  譚紹聞道:「只算大家造化低。」虎鎮邦道:「你我同開賭場,犯了官司,你是有體面的,雖說也挨了打,胸膛不曾沾地,只是師傅打徒弟一樣,撓下癢兒就罷。像俺這一起兒狗攮的,舍著娘老子的皮肉,撅著屁股朝天,盡著的挨。他們還好,把我的衣飯碗兒也打破了。我如今也不說這話,只認個前生造化低。但求你只把我的本分道兒給了我,休要翻轉了一向麵皮,到底也當不了銀子。」譚紹聞無言可答,只說道:「一時打兌不出來,你也通前徹後知道的。我只是上緊與你湊辦。若說訂個日期,到臨時不能全完,倒惹哥一發生氣哩。咱們一向是如何的相與,我肯麼?我只湊辦停當,或取或送,再不得錯了哥的事。」

  虎鎮邦道:「你就不訂這日期也罷了。我只有一說,卻要一總兒齊完,濟我一個事兒。我如今不吃糧了,好另外做個營運。

  萬不許今日一半兒,明日一半兒,那個我便全然不依。」譚紹聞道:「你只管將息,休要掛心,我自然有個道理。」虎鎮邦道:「這個我就磕頭了。」譚紹聞道:「休要罪我。」虎鎮邦欠起身子說道:「我的屁股委實坐不住了,我走罷。」哼哼的還穿過後宅,譚紹聞只得送至胡同口,相別而去。

  且說譚紹聞只圖一時答應的去了,其實胸中茫無所以。悶悶回到家中,暗地裡拍著手道:「這可該怎的呢?」

  到了次日,這客商中便有開送帳目條子來的;也有差小相公問討帳目的;也有借問官司平安的話,順便說舊日尾欠的話。

  若說一向帳目,怎的一時都來索討?原來這做客商的,本是銀錢上取齊。若是主戶好時,嘴裡加上相與二字,欠他的也不十分勒索。倒像是怕得罪主顧的意思,其實原圖結個下次。若是主戶頹敗,只得把相與二字暫行註銷,索討帳目少不的而於此又加緊焉,只是怕將來或有閃損。近日譚紹聞風聲不佳,各客商已默忖幾分,所以各討各債,遂致不約而同。要之作客商離鄉井,拋親屬,冒風霜,甘淡薄,利上取齊,這也無怪其然。

  內中單錶王經千一宗大債。本月前數日內,胞兄王緯千,自滇南楚雄府販來藥材,要往京師海岱門藥材行發運。因胞弟王經千在河南省生理,先遣同伴夥計押車北上,要上鄚州廟,自來祥符看望同胞。這些接風洗塵、問詢家常的話,俱不必提。

  一日檢點帳目,內有譚紹聞借票一紙,銀子一千四百五十兩,三個月為限,過期不還,照二分半行息。王緯千道:「兄弟,你好孟浪!偌大一宗帳目,如何並無個同人,難說當日曾沒個人作合麼?」王經千道:「哥哥有所不知。這姓譚的是蕭牆街一個大財主,他這揭債像是頭一次兒。少年公子性情,揭債極怕人知。把這一筆債放在他身上,每年有幾百兩長頭,難說他會賴債不成?況有親手畫押,是萬無妨的。」王緯千道:「這也換過幾個年頭,怎的不見清算改筆呢?」王經千道:「大戶揭債,最惡的是算帳,尤惡的是上門索討。每年清算,只像小看他一般。若再上門索討,他們好動火性,再弄個別項。搪塞清還了咱,便把這注子大利息白丟了。不如只如忘了一般,日積月累,漸漸的息比本大,待他想起來時,便平不下這坑了。

  少不得找利息留本錢,胡亂的醫治起來。咱便坐收其利,川流不息了。咱又不曾得罪他,他又不能說咱滾算。即令他果能全完,咱已經利倍於本,又成了一付大本錢。哥只知認藥材行情,這些放債的妙用,哥還隔著一個行頭哩。」王緯千道:「大抵人動了揭字一款,便不是沒病的人了。若果然沒病,再不肯上藥鋪內取一付平安藥吃吃。現在這譚家何如?」王經千道:「近來大動了賭,日子漸漸清減。」王緯千道:「這宗項利息已深,兄弟可生法討來。我還要帶些進京師,與他小弟兄兩個,各辦一個省祭官。」王經千道:「要討這宗項,只得備席奉邀,酒席中間徐徐商量。」王緯千道:「隨兄弟怎的。我只再等數日,要雇包程騾子,與貨一齊過鄚州進京。」

  計議已定,那些投柬備席話頭,只得從了省文。到了那日,譚紹聞徑來赴席。餚核杯盞之後,說到帳目,抬過算盤,乒桌球乓,好不饒人。譚紹聞看那算盤子兒時,早已又添上幾百兩利息,少不得害怕起來。王經千算完,又重了一遍說道:「本不該逼迫。但只是家兄販貨進京,蘆溝橋上稅,到海岱門下了行開發腳價,得好幾百兩。這貨豈是一兩天就銷售的,還要住著等哩,火食盤纏,京城又比不得河南,是個銷金窩兒。萬望譚爺湊趣,能全完固好,即不能全完,這整數兒一千,是再少不下來的。」譚紹聞說:「俗話說,『好帳不如無』。在我身上一天,就在我心裡一天,恨不得一剪剪齊。爭乃近日手窘,七瘡八孔的,難以驟完。我心裡比爺台還急。」王緯千插口道:「不是這樣說。舍弟與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當然。只緣弟這番在南省買貨,那開行的倒了灶,拿的銀子去,再繳不完莊。打了一場官司,還欠下幾十擔。我不得已,把上京盤纏添上些,自己買完莊,指望到河南取這宗盤絞花消。將來未必發財,只求夠本就算還好哩。總是腳根下就吃了虧,偏偏住在個倒灶行里。」紹聞道:「打了官司,官府自然追比,他能不給麼?」王緯千道:「雖說老爺追比,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開行哩欠的客貨多,把他的家業眾人分了,竟是完不清,少不的歇手。」譚紹聞道:「窮遮不得,丑瞞不得。我近來負欠頗多,不過是典莊賣地,一時卻無受主,心裡急,事體卻不湊手。望貴昆仲另商量個良策,辦了上京的事。待我的事體行了,一五一十奉上。」

  王緯千道:「船不離舵,客不離貨,只因向舍弟備這宗銀子,少不得落後兩日。千萬望譚爺,本城主戶,自有挪山之力,即令不欠舍弟的,還想去府上借一借哩。省城字號家甚多,千萬挪移挪移。」譚紹聞道:「一客不煩二主。現在我已出約賣宅子賣地,怎肯向別客戶另起爐灶哩。況且一時不能尋的來。」

  王緯千道:「出約賣地,那是有年無日的事,弟是萬萬不能等的。」譚紹聞道:「既是不能等,我也就沒別的辦法。」王緯千向王經千道:「這是你相與的好主戶,叫你拿著財東家行李胡撒哩!像你這樣沒材料,還在大地方裝客商哩,只可回咱家抬糞罷。」王經千道:「譚爺看呀,若說沒銀子,像是不能行的。」

  譚紹聞此時是個急人,況且世故漸深,也不是書生腔兒,回言道:「王爺,我是出息揭你的,一天還不到,有一天的利息,不是白拖拉的,休要恁的苦逼!口口聲聲不賴你的債,待我有了清白你,為甚的勒限窘人?」王緯千道:「不是愚弟兄們勒限逼你,只是我的事急。」譚紹聞道:「你的事急,是你的事。當初咱兩人原不曾見面。」王緯千道:「休說這話。我們是同胞兄弟,領的是一付本錢,北京、雲南、湖廣湘潭、河南開封是一個泰和字號,怎說咱兩個沒見面?」譚紹聞道:「我也不管你這話。就是一個字號,你又不曾遣上牌來,發上傳單來,說北京貨到河南,某日要銀天。就是朝廷皇糧,也是一限一限的征比。何況民間私債?總是等我的事辦妥,那時不欠不讓,何如?況你說過,俗話說『要的有,要不的沒有』。我一時沒有,您有法子您使去就是,告在官府,行息的帳,官府也不能定期勒追。」

  譚紹聞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就走。王經千弟兄兩個也無可答應,也只得起身相送。到了門口,王經千道:「家兄性急,言語戇些。譚爺不必掛心,日後慢慢商量,天下沒有過不去的事。」譚紹聞回頭道:「聆教。」彼此不悅而散。

  譚紹聞路上想道:「我一向吃了軟弱的虧,竟是硬著些兒也行得。」

  嗚呼!譚紹聞,你又錯了。正是:

  欠債速遲總是要,只爭還早與還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