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紹聞將父親靈柩及元配孔氏,殯葬入土。一連酬客數日,用銀子開發了各色匠役,以及竹馬、旱船、雜色故事、梨園二班等項。又各備程儀,謝了相禮老少大賓。各事俱完,因聆了婁師伯的教,一心要痛改前非,遂叫雙慶、德喜兒灑掃後軒,整理讀書舊業。
坐了一天沒事。因王象藎病目太甚,在銀海藥書上,查了一個清肝火治攀睛藥方兒,命雙慶在姚杏庵藥鋪取藥去吃。
到了次日,正在展卷之際,猛的進來一個人。譚紹聞離座相迎。那人是誰?原來卻又是虎鎮邦。譚紹聞恭謝前情,虎鎮邦還禮道:「恭喜!恭喜!你的大事辦完,可算的心淨了。」
二人坐下。譚紹聞覺得虎鎮邦來意,定是為那話兒,想用言語支吾,卻又沒話可說,因問道:「虎將爺前日在高郵有何公幹?」虎鎮邦道:「我的本官是高郵州人。因有公幹,並捎送兩封家書,還叫一個會(釒曾)磨盔刀的好匠人。可惜我的造化太低,到那裡大雨下了兩三天,江水大漲,心焦悶極,閒賭一賭,就輸了四百多兩。前日回來時,那開場的就跟上來,要這宗賭帳。我說他與我本官是同鄉,叫他進衙門瞧瞧。他說他的事忙,怕我的本官念是同鄉,扯撈住了,不得爽利回去。每日就在我家住著。我若不為家中有客,前日殯老伯時,我豈能不來任個職事,要咱這相與做啥哩?」紹聞明知虎鎮邦說的是假話,但只是不敢詰問。虎鎮邦見紹聞不接下音,又說道:「家中現坐著這個人,我心裡甚是著急。譚相公你的展轉大些,就借與我幾百兩,打發這人回高郵。再不然,代我轉揭一下,我改日一本一息奉還。因譚相公大事過了,所以才敢相央,若前此便說這話,可見俺這兵丁頭子,是不識天高地厚。」譚紹聞道:「改日商量。」虎鎮邦道:「既是許我改日,爽利定個日子。我好也定個日子與高郵來人。難說譚相公說的話,還有個日頭錯影兒麼?我只打點與他餞行罷。」譚紹聞道:「再遲三天。」虎鎮邦道:「什麼是三天,爽快就是五天。他多住兩天,吃了我的什麼?我到第四日晚上與他餞行。就此失陪,我要去哩。」早已立起身要走。譚紹聞只得奉送,因是欠債情怯,直送出胡同口土地廟前。虎鎮邦回頭一拱道:「事不再訂。」
扭頭揚長去訖。
譚紹聞回到軒上,好生著急。猛的想起來疥瘡藥少不了臭硫磺,須得還尋夏逢若商量。遂叫雙慶兒去尋夏逢若。雙慶兒道:「不知夏叔近在何處住?」譚紹聞道:「我前日聽說,他移在城隍廟后街馬家房子裡住,你就到那裡去問。」原來城隍廟後馬家,是個半不大兒財主,因續弦娶了夏逢若的乾妹子——就是譚紹聞在瘟神廟卷棚下相的那個女人,夏逢若因譚家事不成,又說嫁了馬九方家,聯成個瓜葛親戚,所以喬遷在此。
雙慶一問就著。扣門叫道:「夏叔在家麼?」只見一個老嫗出來說:「他昨夜與馬姐夫出城打鵪鶉去了。」雙慶只得回來。卻見一起人從南進街而來,有背著網的,有提著小籠子的,內中正有夏逢若。拿著一根繩子,穿著十幾隻死鵪鶉。雙慶迎著說道:「俺家大叔請大叔說句緊話。」夏逢若道:「我也知道該是時候了,我是必去的。但只是等我回去,把露水鞋換了,同馬大叔把鵪鶉炒的吃了。我午後就過去。我且問你,這幾日虎不久兒到你家不曾?」雙慶道:「今日飯後,同大叔在軒上說話。」夏逢若道:「是了。」馬九方道:「咱炒鵪鶉吃哩,夏大舅要不吃,我就在家獨享了。」夏逢若道:「雙慶你回去,我只吃過飯去就是。」
雙慶到軒上回復了譚紹聞。果然過了一個時辰,夏逢若搖搖擺擺上的軒來。譚紹聞道:「叫我好等。」夏逢若道:「你的事,我昨夜燈下下課,早已算明。只是你家有個勾絞星,與我犯了相剋,叫我也沒法。」譚紹聞道:「不過是王中。」夏逢若道:「你知道便好。你只把他一腳蹬開,你那作難的事一亳也不難。譬如昨日若不是他害眼,不敢見一點明兒,我就與你幫不成忙;埋殯事情也不能恁一個光彩,你也還得幾場子悶氣惹哩。」譚紹聞道:「叫他還去南關看他的菜園,這有何難?你只說當下的虎兵丁這事,該怎的處?」夏逢若道:「你只引我到廳院裡,我對你說,管情你不惟去憂,還要添喜哩。」譚紹聞果然引的夏逢若穿宅而過,只喝了一聲有客,各樓門都閉了門扇兒。
二人到了廳院,夏逢若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日進斗金的院子,你不會料理。聽了我的話。縱然不能日進斗金,每天要見半斗子錢,是萬萬作準的。」譚紹聞道:「你就說該怎的。」
夏逢若前後左右指著說道:「你這客廳中,坐下三場子賭,夠也不夠?兩稍間套房住兩家娼妓,好也不好?還閒著東西六間廂房,開下幾床鋪兒,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門外四間房子,一旁做廚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門外市房四間門面,兩間開熟食鋪子,賣雞、魚、腸、肚、腐乾、麵筋,黃昏下酒東西;兩間賣紹興、金華酒兒,還帶著賣油酥果品、茶葉、海味等件。這城裡鄉間賭友來了,要吃哩,便有鮮魚、嫩雞;要喝哩,便有紹興、金華;要賭哩,色盆、葉子;要宿哩,紅玉、素馨;嫖、賭、吃、喝,憑他便罷。吃了給肉錢,喝了給酒錢,賭了給頭錢,嫖了給房錢。若是你這房主四般都許隨意,要怎的便怎的,一個胡沙兒,半分銀皮兒,不用拿出來。這是你的祖上與你修蓋下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時,已是—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個好賭常強如張老秤那邊房子少,左右把幾個人往他家祠堂里亂塞,所以招不住好主顧。我昨夜又與你打算下廚房火頭,一個叫張家二粘竿兒,一個叫秦小鷹兒。這兩個他大,都開過好熟食鋪兒,如今沒本賃房子,每日只粘幾個雀兒,鵓鴿兒,煮成鹹的,在街頭賣。
秦小鷹不過賣五香豆兒,瓜子兒。都在城隍廟後住,央我給他尋投向。這兩個很會小殷勤兒,不像白鴿嘴他們,油嘴滑舌的恁樣膽大。」譚紹聞道:「你說的怕家裡不依。」夏逢若道:「依!依!依!不惟依,而且無乎不依。只叫老伯母打上幾遭鑽,興相公抓幾遭彩,後邊還怕前邊散了場兒哩。」譚紹聞道:「怎的叫打鑽、抓彩呢?」夏逢若道:「賭到半夜時,老伯母煮上幾十個熟雞蛋,或是雞子炒出三四盤子,或是麵條、蓮粉送出幾甌子來,那有不送回三兩串錢的理,這個叫做打鑽。興相公白日出來,誰贏了誰不說送二百果子錢,誰不說送相公二百錢買筆墨?這個叫做抓彩。你家只少一個賢內助。若是我那乾妹子到你家,性情和平,識見活動,再也不拗強你。可惜嫁與馬九方,每日弄網,弄鳥槍,打蟲蟻兒,把一個女賢人置之無用之地。」譚紹聞道:「這話且靠後。我委實對你說,虎鎮邦那宗錢要的緊了,該怎的處?」夏逢若道:「病有四百四病,藥有八百八方。我方才說的這話,只把他搭上夥計,這銀子未必就還他恁些,不過只叫沒水不煞火就罷。都是我昨夜打算就的。祝且你能如此,你是掌柜的,他是小夥計,他爽快不要,也是不敢定的。」譚紹聞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贏人一千兩,若贏九百九十九兩,算他讓了一兩做想頭。他早已想吃咱城中紳衿秀才、宦門公子、富商大賈這一股子大錢,只吃虧他門頭兒低,也沒好院子做排常若得了咱這正經人家開場兒,又有體統,又有門面,便展開他的武藝。他時常對我說,我知道他的心事。即如沒星秤想他這把手,想的如孩子要吃乳一般,他為張繩祖名聲不好,院子也窄,房子也破了,不成招牌,再也不肯去。你若照我所說,管保你這宗賭債是松局,你還要錦上添花哩。」譚紹聞道:「要同開場,也要搭上你才妥。」夏逢若道:「咱是好弟兄相與,少不得我與你招架著些,我可說啥!只是你主意定了不曾?」
譚紹聞道:「我如今家統一尊,有什麼主意不定。」夏逢若道:「既然主意定了,我今夕去勾搭虎鎮邦,你今晚就開發你那王中,明日早晨見真點兒。」
兩人商議已定,夏逢若便要與虎兵丁見話。譚紹聞送出二門,說道:「我街上客未謝完,不便出門。」夏逢若道:「誰叫你送我?」二門外一拱作別。
不說譚紹聞開發王象藎,無非是說南關清幽,各人靜養病目話頭。單講夏逢若尋著虎鎮邦,商量在譚宅共開賭場,好吃那城中丟體面的頑皮秀才,少管教的憨頭公子,沒主意的遊蕩小商,有智謀的發財書辦這宗美項,只得把譚紹聞所輸的銀子,暫行放鬆些。虎鎮邦道:「我現成飯兒不吃,卻叫我等做的飯,我不依這事。」夏逢若道:「呸!你這個識見還敢在賭場中稱光棍麼?你想,這些門戶子弟在咱手裡,要高興殺他時,不過是瓮中捉鱉;要懶於殺他時,不過是項上寄頭。咱趁譚家宅子伙開賭場,主戶兒主好,門面也高,有好招牌,不怕沒有好主顧。像那一起管老九、賁浩波、東縣鮑旭、小豆腐兒,不愁他不自己跳進鍋來。況且城中又聽說有幾家新上來的賭家、嫖客,俱是很肥,有油水的。咱搭上夥計,他們那一家不是納糧的花戶?管情比這八百兩多著哩。你如今一定要這宗銀子,他近日光景,也比不得從前,況且才行殯事,八下的虧空。俗話說:『要帳要的有,要不的沒有。』譚紹聞手頭空乏,盡著力給你,也不過幾十兩之數。這貂鼠皮、白鴿嘴、細皮鰱難說不分給他們些兒?你與譚紹聞便是一遭交易,就沒了第二宗買賣。怎如你照我說,做一個『長頭夫妻』呢?」虎鎮邦道:「你說的也是。」夏逢若道:「你依了?」虎鎮邦道:「有啥不依,我當初為賭博把一個家業丟了,少不得就在這城內幾家憨頭狼身上起辦。」夏逢若道:「咱就與譚紹聞見個確話。」虎鎮邦道:「我今晚還要當差,明早同到譚宅說罷。」
到了次日早晨,兩人不約而同到了譚紹聞家。夏逢若早引著虎鎮邦說,某屋子住娼妓,某屋子開賭場,某屋子開床鋪,某屋子做廚房。就是沒槽道餵牲口。譚紹聞道:「叫泥水匠在帳房後邊蓋上兩間馬棚,另開一個小院子做中廁。」夏逢若拍手笑道:「妙極!妙極!」虎鎮邦看見局陣寬敞,正是宰殺浮浪子弟的好鍋口,說道:「譚相公,咱既成夥計,一家人就不用說那兩家的話,你那八百銀子,我爽利讓你二百兩,這六百兩也不必此時定要,你陸續給我。高郵州來人,我昨晚開發起了身。這宗事你爽快不用在心。你只叫泥水匠修馬棚。把地再用磚兒鋪好,就叫裱褙匠把頂槅糊糊,弄得乾乾淨淨的。」又向夏逢若道:「省城內公然講開賭場,也不是甚穩便的事。省城大老爺多,況且祥符縣衙役如狼似虎,平白還訛人。若是賭場,難免沒事。」夏逢若道:「我比你想的周到:營兵有你頂當,祥符差人叫盛宅里頂。」虎鎮邦道:「盛宅也不管這事。」
夏逢若笑道:「我已約下盛大哥,明日開張時,他要來看紅玉。我對街坊只說是盛大宅的生意。他只走這一回,就都信了。他的臉面大,勢力強,那些皂快壯班,就不敢胡放肆。其實盛大宅他不知道咱掣的是他的旗。這叫做狐假虎威。你說好也不好?」虎鎮邦道:「我這虎也不弱。」夏逢若道:「兩個錢的皮老虎,外邊一張皮,肚裡精空,胡響的厲害。比不得盛大哥公子性兒,難惹難發落,總是仗著錢粗。」二人說完大笑。夏逢若又道:「如今咱的事,廚子我已安插就了,一個是張家二粘竿,一個是秦小鷹兒。這幾日,咱兩個只用知會賭友,約定十五日開張。本街地方、團長,以及各衙門人役,都許他一個口願,他們也自然不說閒話。咱只轟的一賀館,就成了相與,還怕啥呢?」三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家。
及到十五日,張二粘竿秦小鷹已將糟、熏、烹、煮等件,做的香噴噴哩,排列停當;新打的壺瓶,旋買的盅碟,滌刷潔淨;定了一家賣蒸食餑餑的,早晚不許有誤。夏逢若、虎鎮邦、譚紹聞坐在廳上,單等知會的賭友「臨潼大會」。
只聽得二門外嚷道:「怎麼冷清可淡的?」三人出廳相迎,早是管貽安到了廳上。譚紹聞躬身致禮謝道:「前承光吊,兼賜賻儀。」管貽安一把扯住道:「叫素馨出來,與我綴個扣子。先時我下馬來,忽的扯掉了扣門兒。」夏逢若道:「今日初會,還不曾請上堂客來。」管貽安道:「放屁!你前日怎的對我說來?」
道言未已,盛希僑到了,笑道:「竟是弄成個酒飯館款式,好不中看的要緊。當真的晌午時,撕您那燒雞子卷薄餅?何如您叫個狗肉案子,驢肉車子,一個個扯住一片狗腿啃,一個個切一盤驢板腸?不成局!不成局!譚賢弟,你竟胡鬧起來!」大家坐下,張二粘竿捧了一壺茶上的廳來。盛希僑笑道:「把你腰裡水裙去了,你那跑堂的樣子,我竟是吃不上你的茶來。」寶劍兒早泡了一碗茶上來,盛公子接了。粘竿逐一奉茶。管九兒見了盛公子,竟是有小巫大巫之分,將就取了一盅茶,也不敢多言。到了虎鎮邦面前,盛希僑道:「這位呢?」夏逢若道:「前營虎將爺。」盛希僑就一聲也沒言語。
少時,小豆腐來了,三個主人,站立相迎。小豆腐早已認的盛公子,也不敢說作揖為禮。譚紹聞扯過一張椅子,讓的坐了。
盛希僑道:「夏賢弟見約,我不敢不來。但今日午間,有一個遠客,要候他過午,我要回去哩。」站起身來,將茶碗放在桌上,說:「失陪!眾位都不用送。」寶劍早已伺候停當。唯有夏逢若、譚紹聞二人,送出大門。盛希僑上馬,還說道:「真正好酒館飯鋪!」街上人也不知其意,只說盛公子來看生意哩。
果然夏鼎主意不錯。
二人回至廳上,夏逢若道:「盛大哥總是恁個樣子。」管九兒又放肆起來,說道:「你弄的這原不是排場兒。」夏逢若道:「九宅哩,比前幾月在我家的那排場何如?你怎的不嫌呢?依我說咱五家夠一場兒,咱收拾玩玩著。九宅哩,來罷!來罷!」管貽安道:「你說是有紅玉、素馨兩三家子哩,怎的一個也不見呢?」夏逢若道:「事才起頭兒,諸事匆匆,尚未就局。把你急死了,你明日就帶幾家子來。」管貽安道:「我明日就送一家子來。」夏逢若道:「不過是珠珍串兒。」管貽安笑道:「你知道麼?珍珠串如今不能成事了,人對著他說話,就染的身上長出瑪瑙疙瘩來。把他的厚友賁浩波染的出起花來。請了一個瞎醫生,不知用的什麼藥,把半嘴牙都燒掉了。聽說如今鼻子也黑了。像是這疳瘡厲害,將來未必活的成。縱然活了,這腰上要成一個大黑窟窿哩。」譚紹聞道:「你明日送那一家子來?」管貽安道:「我家有一個子小爨婦,名叫雷妮,漢子叫狗避吢兒。我雇覓他原是以做飯為名,近來家裡住不得,我明日暗地送來。」夏逢若道:「你送來極好,人家說管九宅出門賭博,一定是要攜眷哩。」管貽安道:「你休胡說。委的家中住不得,一來家兄跟舍侄不依,二來這狗吢他大來找尋他這兩口子很緊。我把狗吢兒使的往河北去了一個月,這老狗肏的不得見他兒與他媳婦,每日只是在我莊上尋飯吃,晚上住在村頭牛王廟。趕他也不走。他說他學過代書,也識幾個字兒,寫了一張招子,貼在廟門。我爽快送到這裡,與老狗肏的一個沒招對,就叫人著大棍打這老狗肏的,看他走也不走。」
譚紹聞道:「這雷妮多大歲數了?」管貽安道:「十九歲。我今晚出城,明早不明時,就生發進城來。」夏逢若道:「你今晚不請陰陽先生麼?」管貽安道:「要他怎的?」夏逢若道:「要遷府上亂葬墳,難說不看個下葬好日子麼?」管貽安道:「你就是個真狗肏的!」大家鬨堂一笑,收拾起賭來。
賭到午時,粘竿、小鷹擺上熟饌,燙起金華酒兒。飯完酒畢,依舊上常日未落時,也不顯輸贏。管貽安要走,說道:「我回家酌奪,明早就到。我不過飯後也到。」夏逢若道:「爽利一齊來,只算是夫婦同行。」管貽安罵道:「你這個狗肏的,就是狗吢的令郎。」
不說管貽安酌送雷妮。單說譚宅賭了一夜,日方高時,果然雷妮到了。眾人一看,端的西施再世,南威重生。譚紹聞送至後邊,內眷不惟不生嗔怪,反動了我見猶憐之心。飯後管貽安也到。
不說他們科諢戲謔,單講他們賭博熱鬧。又續了幾個賭家,又來了兩家妓女。每日兩三場子擲色,鬥葉子,押寶帶敖二,是一天有十幾串抽的頭錢。王氏黃昏時,果然煮出來兩盤雞蛋,約有三四十枚,果然送回樓下有兩三串青選大錢。興官出來時,這個送買瓜子錢,那個送買筆墨錢。興官拿回二百錢,冰梅接在手裡,就給了樊爨婦,不許興官要這錢。這鄧祥,蔡湘、雙慶、德喜等,每日都有三五百賞錢進手。這幾個廝役,自尋僻地,就賭將起來。兩三個妓女,白晝都陪巫翠姐耍牌兒。熟食家中盡吃,幾乎不用動鍋灶了。
自此家中內外,無不歡天喜地。惟有冰梅聆過孔慧娘的教,心中又急又怕,只是自己微賤,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嚴禁興官,左右跟定,不許前廳玩耍每日拿一本《三字經》兒,尋巫翠姐問字,自己念書。或遇見蔡湘、鄧祥也問字兒。無奈譚紹聞看這光景,求無不得,欲無不遂,想人生之樂,不過如此,何必另生枝節。真所謂此間樂,何必更思蜀中。有《西江月》為證:白晝呼盧叫雉,晚間依翠偎紅,三朋四友鬧哄哄,其實請君入甕。吃時糟魚熏腿,飲時金華郫筒,抽頭直如打抽豐,火上冰塊一弄。
只說那日正在廳上亂賭,只見一個老頭兒,向廳前跪下道:「我是周家口人,我姓劉。俺兒叫狗吢兒,媳婦兒姓雷。聽說覓在管宅,他再也不叫俺父子見面。我在他莊上打聽,又聽說他把媳婦兒送到宅上來。爺們廣積陰功,叫我見俺兒子媳婦一面,我死而無怨。」虎鎮邦撇下色盆,睜著眼吆喝道:「那裡來了這個討吃鬼,胡來這裡纏擾。誰見你媳婦的影兒?你打聽真正覓與管宅,你還往管宅里去問。快去罷,再遲一會不走,就沒好處了。」那老頭兒起來道:「咳!我在管家村,一個孩子對我說,他家把我的媳婦送到城內譚宅。我逐一個門樓兒看匾額,惟有這個匾姓譚,想是城中別有姓譚的麼?」夏逢若道:「別的也沒姓譚的,只有這宅上姓譚,卻沒你的媳婦兒。你走罷。」譚紹聞道:「粘竿呢?你把先剩下那半個燒雞子,與了這老頭子罷。再給他幾個餑餑,哄的他走了就罷。」那老頭子得了吃食東西,哼哼的走了。
夏逢若道:「譚賢弟,不好呀!這雷妮留不的。你看那老頭子是尋認兒女尋的急了,七病八痛的,咱不必替老九頂缸。」
譚紹聞道:「如今該怎的?」夏逢若道:「如今還送與老九就是。」譚紹聞意猶未決,虎鎮邦道:「要好的廣有哩,一大墳樹,何必定在一棵上吊死呢。你就坐在車上,當下送到他家。就把事完了。」
譚紹聞只得依言,吩咐鄧祥套車。一面哩逼雷妮收拾行李,坐在車上。譚紹聞也坐在車上,下了布簾,閉了窗紗,一路飛也似跑到管家村來。此時管九不在家中,乃兄管貽謀留茶。紹聞不敢久戀,坐車而回。
又遲了兩三日,管貽安來了,說道:「失候有罪。雷妮在這裡,有了屌事,菜籽大膽兒,緊著送去。看我再遲幾日,到縣內衙門裡,生個法兒,叫邊公把這老狗肏的解回原籍。」
一連賭了兩日,那日早晨,大家都在睡。只見管宅家人慌慌張張跑來,把管貽安推醒,說道:「九爺,不好了!雷妮的公公吊死在門樓下了!」管貽安聽說,驕傲之態飛在九霄雲外,懼怕之情來到一寸心中。說道:「還有氣兒沒有?」家人說道:「也不知昨晚幾時就吊死了。鄉保已打了稟帖,如今正搭屍棚哩,大約邊老爺巳牌就到了。」管貽安聽的,叫了一聲:「娘呀!」眾人都掩口暗笑。家人又附耳道:「俺八爺夜間已與了保正蘇子傑二十兩銀,稟帖打的是不知姓名乞丐,無路投奔,自縊身死話頭。說縣裡老爺要發懶,就咐咐埋了完事。」
管貽安忽又笑道:「這一發有了屌事!你騎的牲口來不曾?」
家人道:「騎的來。」管貽安道:「咱回去就是。」
一路出城。路上想起是自家門樓,又有些著急。回到管家村,只見門前棚已搭就,屍猶未卸。管貽安看見,舌伸的大長,嚇了一個倒退。大門內拴,只得從後門進家。
到了家中,一家人都圍住雷妮勸解。雷妮只是哭個不祝弟兄兩個急商量用銀錢打點的話,爭乃事無頭緒,心沒主張,不知從何處下手。正在慌張,只聽得喝道傳呼之聲,管貽安早身上抖擻起來,說道:「哥,你是有前程的人——」管貽謀道:「我出去迎接官府,你也要照料跟隨衙役。有事沒事,只在這一會兒。」管貽謀急緊跑出,雷妮一發放起聲來。管貽安叫哄在大後園裡勸他,管貽謀婦人魯氏塞在雷妮懷裡十兩銀,雷妮也掏出來撒了。一起女人扯向後園去訖。
單講邊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來。邊公呷了一口,離了公座,到屍旁上下端相了一會,吩咐卸屍。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屍來。刑房書辦將屍格冊子展在公案,單候仵作報傷。仵作報了頭面無傷,項上繩痕八字不交,委系自縊身死。邊公用硃筆注在屍格,吩咐解衣詳驗。仵作報導:「屍身懷抱一紙,上有字跡。」邊公取來一看,乃是一張草紙,上面寫道:具稟人劉春榮,系周家口人,年六十九歲。因子狗吢同媳雷氏貧乏出外,為土豪管九霸占。身來找尋,已經兩月,不容見面,且欺身年老,屢行打罵。身出無奈,縊死伊門,叩乞仁天大老爺伸理窮冤,泉下念佛。
邊公看完,眉豎目睜,說道:「傳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報周身別無致命傷痕,邊公照屍格注完。
只見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邊公問道:「你是管九麼?」
管貽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貽安。」邊公道:「掌嘴!什麼儒童,胡稱亂道。」左右照管貽安驕傲之臉、放肆之嘴,打了十個「右傳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內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邊公道:「這是死屍告你的狀子,自己念去。」
門役轉遞與管貽安。念未完時,早已魂飛天外,聲聲道:「俱是慌言,並無一字是實。」
邊公吩咐:「傳雷氏到案。」左右一聲喊道:「傳雷氏!」
管貽謀慌了,緊到家中,見了雷妮,說道:「好奶奶!只要你說好話,不中說的休要說。」管家婦人一齊說道:「一向不曾錯待你,只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噴人。」雷妮哭道:「您家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門樓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邊公一看,淚痕洗面,猶如桃花春雨;哭聲訴冤,乃是鶯啼嬌音。問道:「你就是雷氏麼?」雷妮道:「是。」邊公道:「這死的是你公公麼?」雷妮哭道:「是。」邊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貽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處去了。」管貽安道:「河北討債去,三兩日就回來了。」邊公問道:「你為何留戀良人家女子,釀出這人命呢?」管貽安道:「俱是城內譚紹聞包攬,與小人毫無干涉。」邊公道:「劉春榮縊死是你的門樓,抱的冤狀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家叫出來,你還敢攀扯無辜麼?可恨你這個惡少,只知倚勢漁色,卻不知犯了因奸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將管九上了銬鎖,押赴城內,收入監獄。再撥一輛車撈雷氏進城,叫薛窩窩領去,晚堂候審。
劉春榮棺木殮訖,明日當堂領價。」管貽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兒是譚紹聞包攬,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邊公早已立起身來,左右同聲傳喝,轎夫早已抬轎伺候。邊公坐在肩輿,軍皂前喝、衙役後擁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齒錄上依稀記得,開封保舉的是一位姓譚的,這個譚紹聞莫非是年伯後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腳蹤,定然是個不安本分、恣意嫖賭的後生。但劉春榮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聽任管貽安的攀扯,—一引繩批根,將來便成瓜藤大獄,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論事,單著管九兒一人承抵,真贓實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當,久後好細細追查譚紹聞的實落。進了本署,向書架上取出保舉孝謙的齒錄一看,紹聞果系譚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審理管貽安因奸逼命大案。壯頭帶了管九,薛窩窩領定雷妮到案,逐一盤問。管貽安只是要攀扯譚紹聞,邊公那裡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胡扯亂撈。邊公要動夾刑,管九見官長發怒,少不的將劉狗吢夫妻逃荒,見雷妮生心,雇覓在家,不容劉春榮見面,劉春榮寫招帖。自縊身死,—一供明。
招房飛筆寫了口供。邊公閱了,發令管九畫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與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窩窩領去,追狗吢到案,領去夫妻團圓,仍回原籍。將管九收監。這管九富厚之家,入了囹圄,真正是財神進了獄神廟,牢頭禁子五閻君。
嗣後,邊公定了監候絞罪名。連口供編敘成詳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匯齊天下罪名,啟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釘封了行刑文書,發到祥符。到了霜降之節,可憐管貽安,一個舊宦後裔,只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強盜等案,押赴市曹絞樁之上,一個淫魂,上四川鄷都城內去了。正是:聖訓三戒首在色,怎借執爨強逼迫;弄出世上「萬方有」,落個「直而無禮則」。
這管貽安結果,原是後來的話。單講譚紹聞同夏逢若、虎鎮邦開設賭場,正是蠅聞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齊來。又添了幾家土娼,也有老的丑的;更續上幾位賭棍,還有屯的窮的。每日價轟轟鬧鬧,銀錢狼藉,酒肉熏騰,燈燭輝煌,朋棍喧譁,好不快意的喬樣。這譚紹聞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掛在邊公心窩裡面。只因祥符是個省會首邑,沖繁疲難相兼,邊公應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譚紹聞身上。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邊公上城角相驗不知姓名乞丐死屍,路過蕭牆街。只見兩個人打的頭破血出,保正扭稟轎前。邊公住轎,問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稟道:「這一個叫秦小鷹,這一個叫張二粘竿。」邊公心內笑道:「聽這名子,已略知其人。」
兩個醉漢跪在轎前,幾自還吵嚷個不休。原來兩個吃醉,爭起賭場抽頭錢,酗酒使氣的廝打。保正勸令低聲,兩個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干自己,因此扭稟,卻不料因此牽扯出一宗窩賭大案來。
正是:
街頭何事敢轟然,操戈同室半文錢;
腹內有了燒刀子,酒膽周身不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