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先找明王中央眾紳衿進署遞呈,懇恩免解,單單的衙門口候眾人出署。各宅家人亦各持燈籠來接。少時只聽得雲板響亮,暖閣儀門大閃,邊公送紳士到堂口,三揖而別。王中在儀門外接著,爬到地下磕頭,說道:「小的謝眾位爺。」眾人站住,程嵩淑道:「如今也不便看你家大相公,邊老爺似有開恩之意,王中你可略放點心。」王中道:「這事楚結,一定請眾位爺到蕭牆街坐坐。懇爺們恩典,賞小的一個信兒,至日必通臨。小的還有一句話說。」張類村道:「至日必通去。」程嵩淑道:「既然王中有話,天才黃昏,爽快就到土地祠內坐坐,省的到那日,人或不齊,等前等後哩。」婁朴道:「程老伯說的極是。」
於是燈籠引著,一齊到了土地祠。大家就在磚炕沿上周列坐下,燈籠取了罩兒,照耀輝煌。王中又磕頭,程嵩淑道:「近日聽說你在城南種菜園,是你自己願出去,是大相公趕你出去的?」王中道:「是小的言語無道理,觸大相公惱了,自覺安身不住,向城南種菜度日。」程嵩淑道:「如今還該進來。你看你出去,如今就弄出賊扳的事,若你在內邊住著,或者不至如此。」王中道:「小的不願意回去。」程嵩淑道:「這宗事你怎麼知道,沿門央人?」王中道:「是大奶奶著人叫小的。」
程嵩淑道:「你如今辦下了這宗事,也便宜進去。到明天眾人一言,進去也極光彩。」王中道:「當初大爺臨終之時,賞了小的鞋鋪一座,菜園一處。列位爺也是知道的。小的想著就中營運,存留個後手,卻萬萬不是為小的衣食。」這句話內滋味,卻照孔耘軒心坎里打了個掛板兒。原來當日孔耘軒愛女之情,早已把紹聞看到必至饑寒地步。這句話,既服王中見識,又感王中忠懇,忍不住默嘆道:「譚孝移真養下一個好忠僕也!」
惠養民道:「我舊年在那教學時,這王中嘗勸譚紹聞改過遷善,真正是賢人而隱於下位者。」張類村道:「勸人為善,便是無限功德,此人將來必有好處。」程嵩淑道:「王中這樣好,我們常叫他的名子,口頭也不順便,況且年紀大了。不如咱大家送他一個字兒,何如?」婁朴道:「老伯所見不錯。小侄從來不敢呼他的名子,心內深敬其賢。送個字兒,與小侄甚便。」
程嵩淑道:「他這樣好處,雖古純臣事君,不過如此。我竟與他起個號兒,叫王象藎何如?」王中跪下道:「小人不敢。」
蘇霖臣挽起道:「名副其實。像你這樣好,誰敢輕薄了你。」
程嵩淑道:「自此以後,無論當面背後,有人叫王中者,罰席示懲。」惠養民道:「我當初在他家時,就不曾多叫他王中。」
程嵩淑道:「你犯了!罰席,罰席。」惠養民道:「『犯而不校』,何以罰為?」大家微笑,各自散歸。——自此書中但說王象藎,而不說王中,亦褒賢之深意也。
且說王象藎送走了眾紳衿,二堂一聲傳喚,譚福兒、夏鼎各摘了口供,催令人當堂取保。夏鼎自有小貂鼠寫了本名「刁卓保領夏鼎,有事傳喚,不致失誤」的領狀,保領去訖。王象藎也寫了「家人王中保領家主譚紹聞——即譚福兒,有傳呼當堂交明」的領狀領回。
譚紹聞回家到了院中,已是大半夜時候,合家歡喜。譚紹聞說道:「我身上被臭蟲咬壞了,衣服中想必還有藏下的,怕染到家裡。」王氏道:「你脫到院裡,明日細加尋捉,你另換一套罷。」譚紹聞果然脫下,進東樓另換。巫翠姐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買一件圈圈子,就弄下一場官司。像我當閨女時,也不知在花婆手裡,買了幾十串錢東西,也不覺怎的。我到明日叫花婆子孟玉樓,與我捎兩件釵釧兒,看怎的!」王氏道:「咱也打造起了,花婆子從來未到過咱家,我從來不認的,何必叫他捎呢?」巫翠姐道:「我前日在家,曾定下孟玉樓的連枝翠鳳,他說同他夥計姚二姐,過幾日就送來。」譚紹聞道:「我不是贏的銀子,他白送我,我還不要他哩,吃虧是贏了錢了。」冰梅道:「贏錢還弄出不好的事,不勝不贏他。」
譚紹聞道:「你管著我麼?」冰梅甚覺赧顏,自引興官去睡。
各人亦自歸寢。王象藎自向馬房中去與鄧祥睡去。
一宿晚景已過。到了次日,王象藎便說請眾位央情的爺台。
譚紹聞本不願見這幾位前輩,爭乃感情在即,難說過河拆橋,少不得寫了帖子,就叫王象藎沿門挨送。送完時,說:「諸位爺,都說明日飯後早到。惟惠師爺明日要上滑莊弔紙,他的岳叔死了,事忙不能來。」譚宅備辦酒席,不在話下。
及次日巳時初牌,果然程、婁、蘇諸公,陸續俱到。孔耘軒後至,帶了些人情兒,少不得要望望續女巫翠姐。說了不幾句話,譚紹聞陪著也上碧草軒來。敘齒坐下。程嵩淑叫了聲王象藎,譚紹聞見王中便到面前,茫然不解,眉目間有些愕然。
程嵩淑道:「這是我與盛價送的字兒,緣他一向不亞純臣事主,所以送他個字,叫做王象藎。昨日在土地祠言明,有人仍呼他的原名,就要罰席。貴老師前日就犯了,所以今日他不敢來,窮措大怕擺席哩。」這紹聞方知象藎二字來歷。
張類村道:「譚世兄台甫,我竟不知。」譚紹聞道:「先君字小侄,原起下念修二字。」程嵩淑道:「尊公名以紹聞,必是犬紹聞衣德』之意,字以念修,大約是『念祖修德』意思了。請問老侄,近日所為,何者為念祖,何者為修德?」譚紹聞滿面發紅,俯首不答。蘇霖臣見程嵩淑出言太直,譚紹聞有些支撐不住,急說道:「既往不咎,只講自此以後的事罷。」
譚紹聞道:「小侄一向所為非理,多蒙眾老伯及婁世兄關切,質非牛馬,豈不知愧!但沒個先生課程,此心總是沒約束。時常也到軒上看一兩天書,未免覺得悶悶,或是自動妄念,或是有人牽扯,便不知不覺,又溜下路去。今日與婁世兄相對,當年共筆硯,今日分雲泥,甚覺羞愧。只求眾老伯與婁世兄,為小侄訪一名師,小侄情願對天發誓,痛改前非,力向正途。」
一面說著,早已眼淚汪汪。張類村道:「念修所言,亦是肺腑之談。今日即為之打算一個先生,請來念書。念修年方精壯,何難奮飛,以贖前衍。」程嵩淑便向孔耘軒道:「昨日在府上,所會同年智周萬,我看其人博古通今,年逾五旬,經綸滿腹,誠可為令婿楷模。」孔耘軒道:「智年兄未必能在外處館。他是為他先人一部詩稿未刻,今進省城,與刻字匠人面定價錢。昨日說明板式、字樣、圈點,日數不多,即回靈寶。似乎不能強留。」程嵩淑道:「耘老,你莫非有推諉之意麼?」孔耘軒道:「豈有此心。」程嵩淑道:「貴同年前日相會時,他曾說過,願留省城,圖校字便宜些,今日何由知他必歸?總之,今日為念修延師,非為念修也,乃為孝移兄耳。即以延師之事托耘老,也非為姻戚起見,乃為孝移兄當年交情。若不然,這滿城中失教子弟最多,我老程能家家管他麼?象藎過來,你作速催你的席面,席完,就往孔老爺家,商量請先生的話說。」婁朴道:「譚世兄看程老伯關切之情,幸勿辜負此段深心。」譚紹聞道:「銘感之甚。」程嵩淑道:「只要老侄豎起脊梁,立個不折不磨的志氣,這才算尊翁一個令子,俺們才稱起一個父執。若說口頭感激,也不過是法言必從而已。」
話猶未完,王象藎已領的德喜、雙慶、鄧祥等,擺桌面,排開酒肴。不多一時,席已完畢。程嵩淑又獨自偏吃了三兕杯。
即同起身,向孔耘軒家來。程嵩淑即叫王象藎跟著,探個行止的信兒。
到了孔耘軒書室,智周萬臉上掛著近視眼鏡,正在那裡編次序文。見了一起衣冠朋友,慌忙疊起書頁,為禮坐下。程嵩淑與張類村是前日見過的。智周萬方欲動問,程嵩淑道:「此位是敝友蘇霖臣,大草小楷,俱臻絕頂,來日詩稿序文,即著蘇霖老書寫。」智周萬道:「容日便詣府奉懇。」蘇霖臣道:「塗鴉不堪,何敢佛頭上加穢。」程嵩淑道:「你也不必過謙。此位是館陶公公子,新科考廉。」智周萬道:「尚未獲晉謁。」
婁朴也致謝:「不敢。」
獻茶已畢,程嵩淑道:「前宣德年間,有個譚公,在貴縣,其德政像是載之邑乘極為詳明。」智周萬道:「弟就在譚公祠左邊住,幼年讀書,及老來授徒,俱在譚公祠內。這丹徒公與先太高祖,是進士同年,所以弟在家中,元旦之日,必備一份香楮,向丹徒公祠內行禮。一來為先世年誼,二來為甘棠遠蔭,三者為弟束髮受書,以及今日瞻依于丹徒公俎豆之地者四十年。」程嵩淑鼓掌大喜道:「快事!快事!」眾人亦含笑不言。
智周萬愕然不知所以,叩其原故,程嵩淑道:「耘翁賢坦,乃譚孝廉公子,即老先生所稱丹徒公之後裔也。青年聰慧非凡。
只因失怙太早,未免為匪類所誘,年來做事不當,弟輩深以為憂。欲為覓一明師,照料讀書,以繼先澤,急切難得其人。今日非敢以殘步相過,實欲懇老先生當此重任,又恐未必俯允。
不料即系先生年誼,且先生素與丹徒公俎豆之地朝夕相依。今日弟輩舉此念頭,想亦丹徒公在天之靈,默為啟牖。先生若為首肯,譚孝廉所構讀書精舍,名為碧草軒,地頗幽敞,授徒、校字兩得其便。伏祈老先生鈞裁。」智周萬道:「丹徒公祖貫鎮江,何以後昆乃羈中州?」張類村道:「相傳靈寶公卒於官署,彼時有個幕友照料,暫寄葬祥符,後來置產買業,即家於豫省,傳已五世。此皆弟輩所素聞於孝移兄者。」智周萬道:「明日即奉謁譚世兄,敘此年誼。」程嵩淑道:「不必老先生先施。弟即請譚學生先來稟謁。」智周萬道:「這卻不敢。」程嵩淑道:「王象藎你速回去,就說我請大相公說話哩。」蘇霖臣挽程嵩淑密言道:「事宜從容,萬一事有不成,不好看像。」
程嵩淑道:「事成則為師弟,不成則敘年誼,有何不好看之理?況我明日安陽看親戚,我走了,你們便拘文牽義,做不成一宗事兒。」蘇霖臣點頭道:「是,是。」於是重到坐間。
少時,王象藎跟的譚紹聞來。向前為禮,程嵩淑道:「此便是丹徒公後裔。」智周萬還禮不迭。坐下敘了世次,智周萬乃是譚紹聞世叔,彼此不勝綢繆。程嵩淑道:「譚念修,我想你近日,必然稀到此處,外母上必少了些瞻仰。耘老,你叫令弟陪陪念修,向嫂夫人上邊去稟稟安,咱好與智先生計議一句話。」果然孔纘經引的譚紹聞,去後邊去。程嵩淑道:「智先生請看,譚學生青年偉品,只因所近非人,遂至行止不謹。若先生念年誼世好,許以北面,我輩莫不感荷;若是不允,老先生肯令此美玉不琢,而等之瓦礫乎?至於束金多寡,弟輩另酌,或足備剞劂半資,也未可知,老先生竟是不必猶豫。」智周萬道:「台諭固好,但弟不堪西席之任。」程嵩淑哈哈笑道:「咱眾人竟代故人謝了允罷。」張類村、蘇霖臣起身為禮,智周萬慌忙答禮。婁朴自以身系後進,待三人行禮畢,亦向前為禮,智周萬亦答了禮。恰好孔纘經陪的譚紹聞回來,程嵩淑道:「令世叔今已成了貴老爺,可虔申弟子之禮,待明日開絳時,可從新執贄叩拜。」譚紹聞遵命向前拜叩,智周萬那裡肯受。
程嵩淑笑道:「年世小侄,受業門生,何必過廉。」智周萬隻得受了半禮。
日色將晚,孔耘軒設下晚酌,程嵩淑又快飲一常各宅家人,打燈籠來接。臨行時,訂上學日期,張類村道:「須擇個吉日。」程嵩淑道:「古人云,『文星所在皆吉』。子弟拜師,本是上吉的,何必更擇?爽快叫譚念修明日把碧草軒灑掃潔淨,智先生把案上堆集的冊頁收拾清白,過此一天,後日即是良辰,事無再更。我明日上安陽去,路上也去了一宗牽掛。」
眾人俱各稱善。出門一拱而別。出的文昌巷口,各人分散而去。
這回書關係州牧縣令者不少。作官若不好,後世子孫不敢過其地;漠漠無聞至於百姓忘其姓名,還是好的;還有提其名諱而訕罵及之者,至子孫為之掩耳,豈不令後裔追恨?若是深仁厚澤,百姓們世世感戴,志乘傳之以筆墨,祠廟享之以馨香,則上不負君,下不負民,中不負其所學,豈非吉祥可願之事哉!
丹徒譚公之在靈寶,此其是已。詩曰:
做官從來重循良,澤被生民永不忘;
休說山東棠蔭遠,到今朱邑在桐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