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戲台會場,士大夫子弟,本為人所矚目,何況紹聞是潘安美貌;閨閣中嬌妍,本為人所流盼,況且魯姜氏是文君新寡。所以有家教的少年學生,只叫他靜守學規;閨中婦女,只叫他不出中門。若說是眾人皆到之地,何苦太為迂執?其實幼學、少婦趕會看場,弄出的事體,其醜聲臭聞,還有不可盡言的。這紹聞聽了夏鼎之言,在姜氏面前露出輕薄,遭旁觀人當面斥罵,本是自齲且說二人出了廟門,夏逢若道:「一宗好事,偏偏撞見這個晦氣。這東西姓趙,名子叫碰兒,外號叫打路鬼,專一吃醉了毆街罵巷。不必惹他。咱且到蔡鬍子油果鋪里,商量個事兒。」
二人進了鋪內,蔡鬍子不在鋪中,有一個小孩子看守門戶。
一見便問道:「夏大叔是稱果子吃呢?」夏逢若道:「是哩。」
那小孩子道:「你欠俺二三年陳帳不給俺,又來賒東西哩。」
夏逢若道:「你爹見了我,也不敢說這話。你這小孩子,這樣說話不開眼。譚賢弟,你把銀子捏出一大塊,我到街上換了錢,一五一十清白了它,咱好稱他寧果。再叫他烹上壺好茶,吃著商量事兒。這孩子全不勝他爹。」譚紹聞解開瓶口,把包兒展開,捏了兩塊。夏逢若道:「通是碎的。我爽快多拿幾塊兒,換了錢來,借我開發果子錢。我還有話說。」一面揀大的拿了七八塊,說道:「你且少坐,我去了就來。小丁丑兒,你去取茶去。」夏逢若去不多時,提了兩串多錢進的門來,說道:「丁丑兒,你拿過帳目來。」夏逢若算了一算,連今再稱二斤,前後共該錢七百三十文,如數交與丁丑兒:「夏大叔就少下你的了?小小年紀做生意,全不會說話。我對你爹說,回來打你的嘴!」只以勾帳為主,丁丑得了錢,也沒啥說的。只說道:「果子是下茶用,還是要包封捎回去呢?」夏逢若道:「揀好的用盤擺一斤,我與客下茶。那一斤包封了,我捎走。」丁丑擺了兩盤上好油酥果品,揩抹了兩個茶碗,傾了新泡的茶。二人一邊吃著,便商量姜氏事體來。
夏逢若道:「賢弟呀,人生做事,不可留下後悔。俗語說:莊稼不照只一季,娶妻不照就是一世。你前邊娶的孔宅姑娘,我是知道的。久後再娶不能勝似從前,就是一生的懊惱。你先看這個人何如?」紹聞道:「好,我竟有幾分願意。夏逢若道:「你的門第高,又年輕,難免別無說親的。若再有人提媒,你休腳踩兩家船,這可不是耍的事。」
紹聞未及回言,只見德喜兒牽著一頭騾子,進的鋪門。說道:「大叔,快回去罷,東街王舅爺從亳州回來,瞧大叔。我聽說大叔在瘟神廟看戲,到了廟門,有人說上果子鋪來了。我這騎的就是舅爺的騾子,舅爺叫騎了回去。舅爺到了他家,下了行李,臉也沒洗,茶也沒吃,就到了咱家。如今立等著你哩。」
夏逢若道:「德喜吃個果子。你回去,就說不曾見你大叔,遍地尋不著。」德喜道:「我不吃果子。這話我也不敢說。」譚紹聞道:「當真這話使不的。我往亳州去,你想也是知道的。」
夏逢若道:「我還能不知道麼?你要早聽我的話,再不上老張家去,怎的弄出這場笑話兒。」譚紹聞站起來道:「家母舅在家等我,我不回去是萬萬使不的。」夏逢若道:「拿人家汗巾,這事不見落點的話,你說使的使不的?你若執意等不的話完,你須撇下個質當兒,我才放你走。——你把那銀包兒全遞與我。」譚紹聞道:「你就拿去。」夏逢若接包在手,說道:「你就回去也罷,我後日去見話罷。」譚紹聞道:「也罷,我等著你就是。」當下出的寧果鋪,騎上騾子作別而去。走了十數步。
譚紹聞又勒回牲口,到了鋪門。夏逢若正在那裡包果子,提錢裝銀子。紹聞道:「你把汗巾還捎回去。」夏鼎道:「俗語說,寸絲為定。我沒這個大膽,拆散人家姻緣;我也沒有這樣厚臉,送回人家紅定。你的汗巾,你交與誰?」紹聞只得驅回牲口,向家而來。
到了胡同口,下了牲口,交與德喜拴住,提著鞭子由後門到樓下。只見母親哭著,正與親兄弟說話。上前作了揖,王春宇道:「只回來了就罷。我從蘇州打了染房昧綢子官司,到了亳州行里,周小川說,你去亳州尋我,把銀子被人割去,他與你二百錢盤纏,送你回家。我細問了面貌,年紀,衣服,果然是你。又不曉得你上亳州尋我做什麼,又怕你回來路上遭著啥事。你爹只撇下你一條根兒,把我的魂都嚇掉了。次日即起身回來。適才我到家,揭了褡褳,就來看有你沒你。罷了,罷了。如今只有了你,便罷。你娘已打發我吃了飯,我要回去,我還沒見你隆哥哩。」譚紹聞本無言可答,王春宇接過鞭子要走,母子送至後門。王春宇只說:「回來就罷,回來就罷。」德喜牽過騾子,春宇騎上,自回曲米街而去。
到晚上歇宿時,譚紹聞便把一條汗巾兒,玩弄不置。卻又嫌是再醮,獨自唧唧噥噥。冰梅道:「這是那裡這條汗巾兒?」
譚紹聞笑道:「我拾哩。」冰梅也不在心。譚紹聞睡下,依然想著這宗事兒。
到了次日,王氏向紹聞道:「你舅千里迢迢,專一回來瞧你,你也該請過來,吃杯接風酒才是。」紹聞道:「今日備席,就叫王中投帖。」恰好王中在樓院過,紹聞道:「王中,你如今往東街投帖請舅爺。」王中道:「舅爺回來,大相公一定該親上東街瞧一回,順便說請酒的話。也不用先投帖子,請舅爺自己揀個閒的日子,咱這裡補帖才是。」王氏大喜,說道:「王中這一遭說的很是。你明日就急緊親去。」譚紹聞心中有夏鼎那話,想明日面許訂約,卻又見天色過午,倉猝難以遽辦。
口中唯唯諾諾,漫應道:「明日就去。」
及至次日,王中早命鄧祥收拾車,說:「大叔吃了早飯,就去看王舅爺。」飯後便催起身,紹聞少不得上了車,王中坐在車前。出胡同口,正遇夏鼎來討回話,猛然見王中坐在車前,心中有幾分怯意,只得躲在紗燈鋪內,讓車過去。無奈怏怏而回。
且說紹聞到舅家,王隆吉接住,同到後院。紹聞開口便問:「舅父哩?」隆吉道:「本街巫家請的去了。」譚紹聞與王隆吉中表弟兄,與妗母說些家常,耳朵內只聽得鑼鼓喧天,譚紹聞道:「那裡唱哩?」王隆吉道:「山陝廟,是油房曹相公還願哩。」紹聞道:「誰家的戲?」王隆吉道:「蘇州新來的班子,都說唱的好,其實我不曾見。」譚紹聞聽說蘇州新班,正觸著盛宅老教師教的腔內,有幾個冷字,經手查過平仄,一心要去看戲。王隆吉不肯,說道:「一來你舅才回來,還不曾說話,況前柜上無人照料生意。二來曹相公還願,到那裡撞著,便要有些周旋。」譚紹聞執意一定要去,王隆吉也難過為阻興,只得陪往看戲。
出的鋪門,王中看見問道:「舅爺沒在家麼?二位相公往那裡去?」譚紹聞道「到東學看看華先生。」王中聽說少主人要往人家學堂去看先生,心中也覺喜歡。轉過一個街彎,王隆吉笑道:「你近來新學會說瞎話了。你就說咱上山陝廟看戲,王中敢攔阻不成?」譚紹聞道:「你不知道,王中單管著扭人的竅兒。若要說上山陝廟去,他固然不敢攔阻,但只是他臉上那個不喜歡的樣兒,叫人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不如瞞他,省的他掃人的高興。這個人,我早晚要開發他。」王隆吉道:「姑夫使的舊人,不可驟然開發。」譚紹聞道:「他正是仗著這哩。」
一面說著,早已到了廟門。譚紹聞聽的鼓板吹彈,便說道:「這牌子是《集賢賓》。」王隆吉道:「我一些兒也不明白。」
進的廟院,更比瘟神廟演戲熱鬧,院落也寬敞,戲台也高聳。
不說男人看戲的多,只甬路東邊女人,也敵住瘟神廟一院子人了。譚紹聞因前日跟著夏鼎趕那一次會,也新學會物色嬌娃,一邊看戲,一邊早看見甬路東邊,一個女子生的異常標緻。心中想問是誰家宅眷,卻因曾吃趙家打路鬼一場罵,不敢再露輕保欲待不問,心下又有些急悶。陡生一計,扯住王隆吉的手說:「你引我廟外解了手再來。」隆吉道:「你自去罷。」紹聞道:「回來怕擠的望不見。」王隆吉只得陪他出來。到了無人之處,譚紹聞笑道:「我問你一句話兒,那甬路東邊,第二棵柏樹下,坐的那個女子是誰家的?」隆吉道:「你問他做什麼?」那是巫家翠姑娘。」譚紹聞道:「你怎的連名兒都知道?」
王隆吉道:「我七八歲時,你舅引我來看戲,那柏樹下就是他久占下了。只這廟唱戲,勿論白日夜間,總來看的。那兩邊站的,都是他家丫頭養娘。是俺曲米街新發的一個大財主,近日一發方便的了不成。今日你舅,就是他家請的接風去了。」
紹聞道:「誰家訂下不曾?」隆吉道:「我全不知道有婆子家,沒婆子家。咱回去再看一兩齣,好回家去。」
原來王春宇舊日提巫家媒,譚孝移不曾應允的話,譚紹聞也曾聽母親王氏說過。今日恰好撞見,心中未免感動。二人復進廟去,譚紹聞細加睇視,端的相貌不亞孔慧娘。較之瘟神廟所見姜氏,更覺柔嫩。目中正為品評,偏值戲本奏闋。滿院人都轟亂走動。譚紹聞尚不肯出廟,說道:「且等一等,待人鬆散些再走。」王隆吉道:「若是曹相公看見,我又不曾與他賀神封禮,臉上不好看像。」扯住譚紹聞笑道:「你也陪我解手罷。」二人遂雜在眾人叢中,擁出山陝廟而回。
正是:
阿嬌只會深閨藏,看戲如何說大方;
試問梨園未演日,古來悶死幾嬌娘?
且說譚、王二中表出了壯繆廟回家,午飯已熟,妗母酌令食訖。譚紹聞仍欲看戲,王隆吉不肯,說些家常閒話。
王春宇巫家赴席回來,譚紹聞申了探望渭陽之情。王春宇又想起亳州一事,說道:「紹聞,紹聞,你前日亳州一行,我是你一個母舅,聽的周小川一言,嚇的我把魂都沒了。也不知你娘心裡是何光景?若是你爹在日,更不知又是如何?我是生意人,江湖上久走,真正經的風波,說起來把人駭死;遇的淒楚,說起來令人痛熬。無非為衣食奔走,圖掙幾文錢,那酸甜苦辣也就講說不起。你守著祖、父的肥產厚業,幾刮不透,雨灑不著,正該安守芸窗,用心讀書,圖個前程才是。現今你爹未埋,實指望你上進一兩步,把你爹志願償了,好發送入土。你竟是弄出偷跑事來,叫你爹陰靈何安?」王春宇說到傷心之處,一來親戚之情,二來存亡之感,未免眼中濕濕的。譚紹聞閉口無言,只說道:「舅說的是。」妗母曹氏道:「你不說罷,孩子家,他知道了就是。」王春宇道:「今日是這樣說他哩。我初回亳州一聽說他是怎的去的如何回的那時節,我只求回家得見他一面就罷,只怕路上有性命關係哩。姐夫在日,在他身上把心都操碎了。可惜我是個不讀書的人,說不來譚姐夫心坎中事。他也還該記得。」
話未完時,王中已吃完飯催行。紹聞道:「俺娘說,明日請舅到西街坐坐,妗子得閒也去說說話兒。」王春宇道:「我正要與你娘商量一句話哩。你妗子他忙著哩,他不去罷。」譚紹聞起身而去。隆吉送著,說道:「你前日亳州這一回,並沒人想的起這一條路,幾乎急死了人。」紹聞道:「永莫再提這話。」出了鋪門,依舊主僕乘車而去。
及到次日,王春宇吃了早飯,騎上騾子,搭了一個小衣褡,徑上譚宅而來。雙慶接了騾子。到了樓下,王氏早已命人收拾一張桌兒,放在中間。春宇坐下。紹聞捧茶獻過,春宇道:「前日我心裡忙迫,也不曾細問家常,外甥媳婦是幾時不在的?」
王氏道:「已過了五七。」王春宇道:「好一個賢慧娃兒,可惜了。」王氏道:「真正的好。他妗子前日來弔紙,也痛的了不成。我心裡一發丟不下。罷了麼,已是死了,叫人該怎的。」
王春宇道:「昨日巫家請我,一來軟腳洗塵,二來托我說一宗親事。就是我舊年說的那個閨女,姐夫說先與孔宅有話。如今巫鳳山還情願與咱紹聞結這門親。聽說我從亳州回來,就請我說這宗話。姐姐拿個主意。」王氏道:「這就極好。你姐夫早肯聽我的話,如何弄出這半路閃人的事。」春宇道:「死生有命,不算姐夫失眼。孔宅門頭、家教,畢竟都好。只是如今病故,少不的再打算後來的事體。若論這巫家,不過與我一樣,是生意上發一份家業,如何勝的孔宅?我所以提這宗親,只為這女娃生得好模樣兒。我自幼常見的,放心得過。我說媒我不敢強,姐姐自拿主意。」王氏道:「我上年正月十六日到東街,他妗子指著對我說,我也親眼見過。就行這宗事。」此話正合紹聞的心坎,只是在舅父面前難直吐心跡,乃故問道:「巫家這姑娘,如何過了二十,還不曾受聘於人?」王春宇道:「不過高門不來,低門不就,所以耽擱了。你如今心中有啥不願意,也不妨面言。」
紹聞未及回言,興官戴著孝帽來與舅爺唱喏。王氏道:「還不與舅爺磕頭?」王春宇扯到懷裡說道:「好學生,好學生。眉目之間極像他爺爺。」因取過小衣褡兒,提出一包笑道:「這是舅爺在江南與你帶的四件小人事兒。那一頭是你奶奶與你媽娘的人事,你都拿的去。回來與舅爺作揖。」果然興官手中拿著兩包,交與奶奶,回來作揖磕頭,喜得王春宇沒法,說道:「可惜你爺爺沒得見。」王氏道:「若他爺在世,先不得有他,怎的說得見不得見。啥事不吃他爺那固執虧了。」王春宇也竟也無言可答。
少頃,排筵上來。吃畢,王春宇要走,又與姐姐叮嚀一言為定的話。復向譚紹聞道:「如今說媒的事,往往成而不成,臨時忽有走滾,以致說媒的無臉見人。外甥今日也大了,比不得小時說親,你若別有所願,也不妨當面說明。」譚紹聞道:「舅的主張就極好。只俺娘願意,別的再沒話說。」王春宇道:「既如此說,我今晚就與巫家回話。」譚紹聞道:「舅只管回他話,再無更改就是。」
雙慶牽過頭口,母子送出後門,春宇自回東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