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鼎興店書生遭困苦度厄寺高僧指迷途

  卻說譚紹聞辭了眾賭友,出的張宅門,此時方寸之中,把昨夕醉後歡字、悅字、恰字,都趕到爪窪國去了;卻把那悔字領了頭,領的愧字、惱字、恨字、慌字、怕字、怖字、愁字、悶字、怨字、急字,湊成半部小字彙兒。端的好難煞人也。

  忽然想出逃躲之計。過了府衙門街口,只聽得一個人說道:「相公騎腳驢兒罷。」譚紹聞道:「我正要雇腳哩。」那腳戶走近前來問道:「相公往那裡去外譚紹卻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會,猛可的說道:「上亳州去。」那腳戶道:「我不送長腳。」

  遲一下又道:「相公要多給我錢,我就送去。」兩個人就講腳價,腳戶信口說個價錢,譚紹聞信口應答,卻早已過了崗了。

  一齊站住,講停當價錢。腳戶道:「我跟相公店裡取行李去。」

  譚紹聞道:「我沒行李,也沒有店裡祝」這個腳戶姓白,外號兒叫做白日晃,是省城一個久慣牢成的腳戶。俗語說,「艄、皂、店、腳、牙」一艄是篙工,皂是衙役,店是當槽的,腳是趕腳的,牙是牛馬牙子。天下這幾行人,聰明的要緊,閱歷的到家,只見了錢時,那個刁鑽頑皮,就要做到一百二十四分的。譚紹聞少年學生,如何知道這些。

  這白日晃把譚紹聞上下打量一番,說道:「相公上亳州做什麼?」譚紹聞道:「看我舅舅去。」白日晃道:「相公舅舅是誰?」譚紹聞道:「東門裡春盛號,姓王。」白日晃道:「是春宇王大叔麼?我時常送他往毫州去。他落的行,是南門內丁字街周小川家。這王老叔見我才是親哩。我就送你去。但沒有個行李,天雖不冷,店裡也不好祝我跟相公去,些須帶個被套衣褡兒,今日就好起身。」譚紹聞道:「我又盤算,還去不成。」白日晃道:「啥話些,一天生意,大清早講停當了,忽然又不去了,這個晦氣我不依。」譚紹聞輸了錢,方寸亂了,心中想躲這宗賭債,未加深思,信口應了腳戶一聲。轉念一想,大不是事,又急切要走開,不料竟被腳戶纏絞住了。見白日晃這個光景,只得說道:「咱到明日起身何如。」白日晃道:「我今日這個生意該怎的?你須與我定錢,外加一日盤纏花消。」

  旁邊又有人摔掇,譚紹聞就手中包兒與了一個銀錁兒。白日晃道:「我明日在此相等。這銀子到毫州同王叔稱了,一總算明。」譚紹聞方才擺脫清白。一徑回碧草軒,躺在廂房床上,如病酒一般。

  譚紹聞這一向在軒中讀書,白日在軒上吃飯,晚間就在廂房睡。因而這一夜外出,家人並不涉意,母親妻妾以為仍舊在書房,鄧祥只說偶然在家中睡了。王中因城中市房難售,利息銀兩可怕,一嚮往鄉里打算賣地去了。所以家中個個照常,並不知紹聞賭博輸錢的事。紹聞一夜不曾眨眼,心中又悶,整整睡到日夕,方才起來吃了一點飯兒。到了晚上,仍自睡倒。左右盤算,俱不是路。旋又想到,這五百兩銀子,只那假李逵將不知怎樣撒潑催逼哩,那個野相,實叫人難當。頓時心中又悔又懼,大加悶躁起來。

  到了半夜。猛然床上坐起,說道:「罷了,我竟是上亳州尋我舅舅去。天下事躲一躲兒,或者自有個了法。猛做了罷。」

  因把睡的簿被,用單兒包了,瓶口系在腰間,帶上假李逵找的銀子。東方微亮時,偷出的碧草軒,一逕到了府衙門街。恰好白日晃趕的牲口來,二話不說,搭了牲口,不出東門——怕王隆吉看見,一徑出南門,上亳州而去。

  家中不見了譚紹聞,這王氏一驚非校東寺里抽籤,西廟裡許願。又著鄧祥、宋祿一班家人,出北門到黃河問信,菜園深井各處打撈,荒郊大墳各處尋覓自不待言,無一絲蹤跡。王氏無奈,著德喜兒上南鄉叫王中回來,王中詳問了連日因由,一口便道:「此事范姑子必知原情。」王氏叫的范姑子來,問那月寫募引的話,范姑子道:「次日到庵,寫畢一茶即去。」

  王氏信了,王中不依。王中寫主母呈子,自己抱告程公。程公將范姑子當堂審訊,范姑子是自幼吃過官司的人,一口咬定一茶即去,是他家急了,枉告尼僧。程公見無證據,難以苦訊。

  又叫了譚宅家人鄧祥問話,鄧祥供:「小家主於不見的前一日,曾在書房吃飯,晚上伺候的睡了是實。」程公已知此中必涉奸賭兩宗情事。方欲追究,忽接撫台文書,命往南陽查勘災戶,此事便丟得鬆懈。

  單講譚紹聞騎著白日晃的腳兒,行了一日,心中有些後侮,又要回來,偏偏白日晃有省城客商捎往毫州的書子二封,已得捎書工價三百文,堅執不允。譚紹聞也由不得自己,亦喜得免假李逵多少糾纏,只得依舊上路。

  曉行夜宿,進了亳州城。白日晃一直送到周小川行店門首。

  找完腳價,白日晃牽開牲口,自向別處投書子去。譚紹聞進了行店,早有周小川迎入櫃房。聽了土音是祥符人,問了姓名,說是尋王春宇的。周小川道:「令舅王爺昨日起身下蘇州去了。因是蘇州有書來,閃下二百匹綢子,在作坊里染,老染匠已死,他兒子不認帳,有抵賴的意思。夥計因是王爺親手交的,同的有人,所以帶上書來。王爺昨日起身去了,將來只怕在元和縣還有官司哩。」譚紹聞聽了此言,把心如丟在涼水盆里一般。周小川叫來廚役吩咐了幾句話,須臾臉水茶飯齊到,四盤菜兒,有葷有素,大米飯兒,一注酒兒。吃畢,譚紹聞便說在行內住下等舅舅的話。周小川道:「譚爺差了。你說你是春宇王爺的令甥,我不過因是口語相投,故此少留申敬。圖日後王爺自蘇州回來好見面的意思。其實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如何得知?若說在行里住下等著,我要說一句不知高低的話,敝行銀錢地方,實不敢擔這於系。這街口有座店房,門上牌兒『鼎興老店』,有房四十間,譚爺揀個於淨房兒住下,好等令舅。何如?」一面說著,一面便叫廚房火頭說道:「譚爺嫌行里嘈雜,另尋店祝你把譚爺行李背上,送到鼎興去。我隨後送客就到。」火頭早把行李一搭兒放在背上,出門送訖。

  譚紹聞毫無意趣,只得出門。周小川陪同到了鼎興店。當槽引著揀了第十七號一間小房,放了行李。周小川道:「房價照常,每日十文,不用多說。」當槽笑道:「周七爺吩咐就是。」

  譚紹聞進了房內,周小川拱手道:「行里事忙,不得奉陪,有罪罷。」譚紹聞也無辭可挽,只得一拱而別。周小川別過譚紹聞,向當槽說道:「這個人,他說是我行里王春宇的令甥,也不知是也不是。他要走,隨他便宜。我只怕他是騙子拐子,你眼兒也撒著些。」當槽道:「那人是個書呆子。」周小川道:「怕他是裝的腔兒。我恐王春宇回來,果然是他令甥,這臉上便不好看了。大家留點心兒。」當槽道:「是罷。」周小川自回。

  譚紹聞生於富厚之家,長於嬌慣之手,柔脆之軀,溫飽之體,這連日披風餐露,已是當不得了。今晚住到鼎興店,只得謹具柴床一張,竹笆一片,稻苫一領,葦席一條,木墩一枕,奉申睡敬了。當槽送上燭來,往牆上一照,題的詩句,新的,舊的,好的,歪的,無非客愁鄉思。坐了一回,好生無聊,少不得解開褡褳,展被睡下。回想生平家中之樂,近日讀書之趣,忍不住心上生酸,眼中拋珠,暗暗的哭了一會。哭的睡著了,夢裡見了母親,還是在家光景。叫了一聲:「娘!」卻撲了一個空。醒時正打五更。二目閃閃,直到天明。這一夜真抵一年。

  起來時,當槽送臉水已到。洗了臉,要上街上走走,當槽送來鎖鑰說道:「相公鎖了門,自帶鑰匙,街上遊玩不妨。」

  譚紹聞將零錢並剩下銀子四兩,一齊裝入瓶口。走到街頭飯鋪里吃了茶,用了點心。往街上一看,果然逵路旁達,街巷周通,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有兩句話,說得遊子客況的苦境:雖然眼前有景,爭乃舉目無親。

  譚紹聞原是省會住慣的人,見了這個轟鬧,也還不甚在意。

  遊了一會,轉回店裡,悶坐到日夕,到了周小川行里,問母舅的消息。火頭笑道:「且耐心等兩個月兒,此時不曾到半路里。」少不得仍回鼎興店中。到晚,仍此寒床冷鋪,又過了一夜。

  若說紹聞此時既尋不著母舅,幸而腰中尚有盤纏,若央周小川覓個頭口,依舊回到開封,還可以不誤宗師考試。只因年輕,不更事體,看著回來愈增羞恥,又圖混過一時,只是在亳州憨等。先二日還往街頭走走,走的多了,亦覺沒趣。窮極無聊,在店中結識了弄把戲的滄州孫海仙。這孫海仙說了些江湖本領,不耕而食,不織而衣,邀游海內,藝不壓身。譚紹聞心為少動,遂要學那「仙人種瓜」「神女摘豆」「手巾變鬼」「襪帶變蛇」的一般武藝兒。免不了化費少許錢鈔。

  過了數日孫海仙走了,譚紹聞依舊上街走動。一日,走到城隍廟門首,只見兩個人打得頭破血出,手扯手要上廟中賭咒。

  許多人齊擠著看熱鬧,譚紹聞也擠在人當中一看。卻不防剪綹賊,就在擠挨中將瓶口割了一個大口子,將銀子摸的去了。眾人都進了卷棚,譚紹聞抽身回來。走動時覺腰間甚輕,伸手一摸,有些著慌,撩衣一看,只叫得一聲:「殺了我!」腰間早已「空空如也」了。譚紹聞果然掏出書呆子腔兒,走到城隍廟月台上嗆喝了一會兒。眾人那裡聽見,也有聽見掩口而笑的。

  只得出的廟來,飛跑到周小川行里。見了周小川雙膝跪下說道:「你救救我!我的銀子叫人家割的去了。」周小川笑道:「你起來。這叫我怎麼說,你有銀子沒有銀子,我還不能知道哩。」

  譚紹聞道:「千萬看俺舅舅面上,周全周全。」周小川故意問道:「你舅是誰?」譚紹聞道:「王春宇。」周小川道:「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也不能知道。你這樣子像是撇白的撇嘴吃、撇錢使。俺這開行的替買看吃,也管不了許多閒事。你走開罷,我忙著哩,要算帳去。」起身而去。還吩咐廚役道:「小心門戶。」總因開行一家,店中擔著客商大宗銀兩干係,怎敢與不知來歷的生人纏絞。所以周小川只是拒絕之語。

  譚紹聞雙眼噙淚,到了鼎興店。見了當槽的撩起衣來,指著瓶口窟窿說道:「我的銀子,被人在城隍廟門割去了。」當槽笑道:「自不小心。」譚紹聞向自己房門去開鎖,連鑰匙也被人割的去了。當槽臉上便沒好氣。只見周小川行里火頭把當槽的叫到門前卿噥了一會兒。當槽的回來道:「相公不要著慌,這是周七爺送來二百錢盤纏,叫相公回開封去哩。」譚紹聞瞪目無言。當槽的把錢放在窗台上,走到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把鎖開了,推開門,即催譚紹聞裝行李起身。譚紹聞道:「我明日起身罷。」只見那當槽的把衣一摟,褪了褲子,露出屁股來,向譚紹聞道:「上年在十四號房裡吊死了一個小客官,且不說店裡買棺材僱人埋他,州里汪太爺又賞了我二十板,說當槽的不小心。相公,你看看我這瘡疤兒。」我不過是不要相公的房火店錢就罷。你還有人送盤纏,各人走開罷。」穿上褲子,早替譚紹聞疊起被子來。譚紹聞淚珠滾滾,只得裝了褡褳。當槽把窗台上周小川送的二百錢塞進去,替他背上。出的店門,就擱在譚紹聞肩上,扭身向南店門首,看兩人在閘板上著象棋去了。世情如此,也難怪那周小川和這當槽的。正是:越人肥瘠由他罷,秦人各自一關中。

  譚紹聞萬般無奈,只得背著褡褳轉出街口,向西又尋了一座店住下。次日開發了店錢,一徑出西門,直投回河南大道。

  看官試想,譚紹聞在家時,走一步非馬即車,衣服厚了嫌壓的脊梁背疼,革熱了怕燒著嘴唇皮。到此時,肩上一個褡褳,一替一腳步行起來,如何能吃消?走不上十五里,肩已壓的酸困,腳下已有了海底泡。只得倒坐在一座破廟門下歇了。只見一個人背著一條扁擔由東而來,到了破廟門前,也歇了腳。二人同坐一會,那人仔細端相了紹聞,開口說道:「相公呀,我看你是走不動的光景,是也不是。」譚紹聞道:「腳下已起泡了,委實難挨。」那人道:「我與相公捎捎行李,到前邊飯鋪,你只管我一頓飯錢,何如?」譚紹聞不曉得路上覓腳力、僱車船要同埠頭行戶,覓人捎行李,也要同個飯館茶肆才無差錯。

  只因壓的急了,走著腳疼,恨不得有個人替一替兒,逐欣然許諾。那人拿過行李,拴在扁擔頭挑將起來,一同起身西行。先還相離不遠,次則漸遠漸看不見,喊著不應。過了一條嶺,那人飛風而去。譚紹聞喘喘的到了嶺上,早已望不見蹤影。又趕了一會,到個飯鋪探問,飯鋪人都說不曾見。凡從西來的行人,有迎著的,就問:「見有一人,大鬍子,挑著一付行李不曾。」

  只聽得「沒有」二字,如出一口。又前行遇一座飯鋪,向一個年老掌鍋的探問。那老掌鍋的直埋怨他年輕,出門不曉事體,十分是被人拐了,又添出「沒法」兩個字。姑不說那一床被子幾件衣服,周小川送的二百錢盤纏,也全被拐去,譚紹聞忍不住,竟是望西大放號咷起來。這大路邊上住的人,這樣的事是經見的,那個管他。有摔掇他往西再趕的,有勸他忍耐回家的,各人圖當下眼淨自做生理。

  譚紹聞只得仍含淚西行。走上二三里,看見一個破寺院,遠遠聽有書聲,肚內餓的急了,指望一飯之賜,遂望寺而投。

  只見水陸正殿內,坐著一個半老教讀,臉上拴著靉靆鏡,在桌上看書。譚紹聞望上一揖,那老教讀手拿著書冊兒還了半喏。

  譚紹聞臉上紅了一紅,說道:「晚生姓譚,名字叫譚紹聞,河南開封府人。家父是個拔貢,也保舉過孝廉。晚生上亳州尋家母舅不遇,回程路上被人把行李拐了,萬望老先生念斯文一氣,見賜一飯,不敢忘惠。」那老教讀道:「你看滿堂都是村童,我在此不過供饌而已,凡事不得自主。莊農家請先生,一飯一啄都是有前定的,我不過自己而已,焉能旁及?況且前月十五日,留了一位過路朋友,他說他是個秀才,誰知放學之後,竟將學中包書手巾部套書兒,捆載而去。今日也非關我薄情,相公還是再尋投奔罷。如果十分沒路,我可指一去處。前邊十里許,有一座寺院,叫度厄寺,是掛鍾板吃飯,常住接眾的大叢林。相公到那可吃一兩天飯,慢慢回家。」譚紹聞道:飛何是常住接眾呢?」老教讀道:「北京八大常住,天下聞名。你們河南,也有常住,開封府相國寺,登封少林寺,汝州風穴寺,浙川香岩寺,裕州大乘寺,俱是鍾板大叢林。我少年都走過。」

  譚紹聞道:「他不認得,肯給飯吃麼?」老教讀道:「若一定認得才給飯吃,如何叫接眾哩。凡鍾板寺院,勿論和尚道士,遊方化齋,都許到寺里掛單隨堂吃飯。吃過三天,職堂的就問願住願行,要走的隨走,要住的便派個職事,會農務的就做莊稼,會廚子就掌鍋,會針工就縫衣,會讀書的與他教小和尚念經。但想吃閒飯兒卻不能。」譚紹聞道:「也許咱俗家人吃他的飯麼?」老教讀道:「只要你有個武藝兒。不然者,你就與他挑水,打柴,餵牲口都行的。你要出家,就拜個師傅,起個法名,就是他寺里和尚。你會應酬,就做職客和尚;會算計,就做當家和尚。你若道行深了,學問好,能詩能文,能講經說法,就舉你坐方丈。你如今不如投奔度厄寺,吃過蘭天飯,或住或走,再酌奪主意。」

  譚紹聞只得辭謝老教讀,上度厄寺而來。忍餓到了寺門,果然好一個大叢林。坐在寺門一塊石凳上不好進寺。少時,一個頭陀出來,紹聞作揖,頭陀問自何而來,紹聞道:「河南開封人,因上亳州找尋母舅,路遇強人被劫,進退無路。心裡想到寶剎暫停一宿,明晨打點回家。」頭陀上下打量,不是捏言,告於職客和尚。職客的出來,紹聞仍如前說。忽聽寺內鳴鐘,職客的即邀進隨堂吃飯。紹聞飽餐一頓。說要拜見方丈大和尚。

  還有一個道土,也說要參見大和尚。職客的道:「大和尚打坐入定,待明日出定後請會。」譚紹聞聽得讀書之聲,要去看看,職客的道:「有心隨喜,我引你去。」譚紹聞跟到了小沙彌讀經地方,一所五間大廳,滿院花卉竹石,好不清幽宜人。進了大廳,見了些小和尚,自七八歲以至十四五歲,有八九個,從一個半老優婆塞念經正字。為禮已畢,小和尚捧上茶來。吃完,一個十來歲小和尚就來問字,譚紹聞接過一看,乃是《楞嚴經》鈔本,紹聞對說了一個字。又有拿《法華經》鈔本的,《波羅蜜多心經》鈔本的,圍住問字,紹聞—一告明,小和尚各杴欣跳躍之意。那教經的和尚說道:「檀越學問廣大,可敬,可敬。」

  譚紹聞道:「佛經上字與儒書一般,惟有口字偏旁——」因指著「唵」、「哪」、「咖」,「這些全不認的。」教經和尚道:「那與儒學一樣的字,是翻譯過的,所以檀越認得。這口字邊字是佛家神咒語,不曾翻譯,即是我們也隨口傳,不甚透徹。檀越就留在小寺,指誤覺迷,便是開了方便善果。」說到日晚,紹聞就在這大廳床上睡下。次日就不叫隨堂吃飯,升在客堂與當家和尚、職事和尚同桌,飯是一樣的,但不與大眾同案了。

  次日譚紹聞要去,眾僧也不強留,任其自便。

  譚紹聞自哺乳褪褓之日,並不曾曉得飢字的滋味是這樣的難嘗。出的寺來,一發把悔字的境界,又深人幾層。走了大半日,腹中又漸漸空了起來,委實難受。少不得將系腰帶兒搐了幾搐,曳著身子忍餓而行。看看日落西山天昏黑下來,心裡又飢又懼。望見前邊有個火亮兒,想定有人家。誰知到了跟前,乃是一所孤廟兒,內中有兩個乞丐向火。譚紹聞進內一望,只見赤身錁體,猙獰可畏。大吃了一驚,急退了出來。這兩個乞丐見一個秀士望里伸頭,只說是本村後生誰在此路過,未生歹心。若曉得是遠來孤蹤,只這身上幾件衣服,便不免剝膚之患,險些兒有性命關係。

  譚紹聞倖免這個大難,已不知怕,又繼續西行。到了半夜光景,聽得一片犬吠,已知近了村莊。這時已實實走不動了,直是寸步徐移到了一座大門樓下。」已拴訖。譚紹聞本是一天未曾見飯的人,已扎掙不得,遂傾倒地上,靠住門墩睡去,真正好苦也!正是:世人萬般皆自取,一毫半點不因人。

  到了次早門扇兒響時。內出來一個五十多歲老翁,手提一面大銅鑼。看見譚紹聞吃了一驚,問道:「這位相公,你是從那裡來哩,怎麼這個模樣?」譚紹聞睜眼一看,見是一位老者。急欲起時,竟是爬不起來。老者攙了一把,方才站住,強作了一個揖,說道:「我姓譚,河南人。路人被人拐了行李,一天沒見飯,半夜到這裡。」老者道:「咳,餓壞了,餓壞了。跟我來。」譚紹聞隨著老人,到了草廳月。老人轉身向後邊催飯去了。少頃,一個少年跟著老人,拿些吃食東西放在桌上。

  老人讓吃,譚紹聞飢口餓腸,直欲飽餐一頓,又怕吃的多了不好,只吃得七八分,推開。

  方欲問姓名,忽聽有人在門前大聲喊道:「韓善人,快往橋上去,今日換橋腿磐石,人少移不動,作速敲鑼催人。」老人道:「我家有遠客,你把鑼拿的去,替我敲起來,人就到了。我昨晚已排門都對說明白了。」那人進來拿鑼,把譚紹聞看了一看,自去催人。譚紹聞此時望廳上一看,見掛著「樂善不倦」的匾額,乃是合村公贈的。譚紹聞起身作揖,致謝留飯之恩。

  老人道:「我姓韓,叫希美,草字兒韓仁山。一生好蓋廟建寺修橋補路。村西有一座石橋,乃是元朝大德二年我家前輩爺爺修的。所以叫韓家橋。如今壞了,我是功德主,募化了二百多兩銀重修,我包了總囊。今日下橋腿,我所以早起來催人。我見相公伸出手來蔥筍兒一般,必定是識字的,我想請相公幫幫忙,上個布施簿兒,寫個錢糧人工數兒。事完時我一總送相公回家。我這偌大村莊識字人少,只有一個考過的,他如今住了房科。我的字兒一發不深,上的布施簿兒俱不清白。相公肯留不肯?若不肯時,我送相公三百錢盤纏,相公自回家去。」這譚紹聞一向遇的都是無關切的話頭,兼且餓怕了的人,便一口承許,圖事完時,或者騎個頭口,也是好的。

  話剛說定,那提鑼的進來說道:「韓善人,石匠等著說句緊話哩。」韓仁山便邀譚紹聞同往。到了莊西橋頭,只見黑沈沈一大片人,喊喊叫叫的下橋腿大石。石匠卻又顧不得與韓仁山說話。韓仁山引到橋北邊一所觀音堂內,指著桌上簿兒,交紹聞執掌。恰好有東村送來布施銀錢、口糧等件,譚紹聞掀開簿兒,舉筆便寫,果然清清白白。韓仁山喜之不勝。因此譚紹聞遂在韓仁山家住下,幫辦起橋工。

  過了七八日橋將完工,韓仁山與譚紹聞在橋頭看墊土,只見從東來了一輛大車。到了新橋頭,車上三個人都跳了下來,說道:「新橋土虛,慢慢椎過去罷。」譚紹聞看那人時,一個卻是盛宅門客滿相公,那兩個不認的。遂向前問道:「那不是滿相公麼?」兩人對面作了一個揖,滿相公全不料譚紹聞到此,急切想不起來。譚紹聞道:「你看什麼?不認的我了?」滿相公方才想起,大驚道:「好天爺呀!你如何到此處?」譚紹聞遂把尋母舅到亳州,回來路上行李被拐,如今以韓善人為依的話,提了一番。滿相公道:「您這些讀書的憨瓜,出了門,除非是坐到車上,坐到轎里,人是尊敬的;其餘若是住到店裡,走到路上,都是供人戲玩擺布的。」韓仁山看見是譚紹聞同鄉,便上前作揖。譚紹聞道:「這便是韓善人。」滿相公忙致謝道:「多承老善人款留之恩,異日必有重報。」韓仁山也見橋工將完,正想送』譚紹聞回家,只慮無人作伴,今日恰好遇此同鄉,可一路行走,甚覺放心。便把這個意思直說了,齊邀三人到家。叫車也跟的轉回村來。到了門首,一揖讓進。

  卻說滿相公緣何到此?原是奉了家主盛希僑之命,下蘇州置辦戲衣,順便請來了兩個昆班老教師。路繞亳州,看看生意,故從此經過。譚紹聞是主人盟弟,一向相熟,豈有不同伴相攜之理。本是兩相承請的事,韓仁山把話講出,即一口承諾。韓仁山款待一日,再留不住,送了譚紹聞兩串大錢,又叫車戶添了草料,即送客人起身。滿相公作了別,昆班教師從廂房出來道了攪擾,譚紹聞再三拜謝。韓仁山向譚紹聞道。」幫助橋工,功德不校相公回家好好念書,功名自有上進。」說罷倒有愴然之意。譚紹聞竟是眼眶濕了起來。出門登車,車戶一聲呼嘯,那車飛也似去了。

  此服行夜宿,不一日望見繁塔。譚紹聞怕有人見,躲在車後。車走開封宋門,徑至娘娘廟街盛宅門首停下。正是:

  舟拋滾浪狂鳳催,此日才能傍岸來。

  只為曾無船尾舵。幾於魚腹罹凶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