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聞正在碧草軒上看書,一人進門跪下求救。此人是誰?乃是姓夏名鼎表字逢若,外號兔兒絲者是也。紹聞忙攙道:「起來,起來。」夏鼎道:「須你承許下,我才起來。」
紹聞道:「你不起來,我也跪下,也不承許你。」夏鼎只得起來,又為了禮,坐下敘話。
紹聞道:「你到底是啥事呢?」夏鼎道:「說起來話長,截近說了罷。這一年,因你立志讀書,我也不便相近。盛大哥公子性兒,也不大理人。東門內王賢弟,只顧他的生意,我也不好干動他。實對你說,我為你的官事,是挨過板子的人,人也都不器重了。家下幾口人無法過活,那『首陽山』。我也曾攜眷走了幾次。只因本街祝先生,是我自幼拜的蒙師,昨年選了河北胙城縣副學。我再三央張繩祖去茶葉店賒了八兩銀茶葉,向河北打個抽豐。一來祝先生是新任,二來這個老先生也是老實人,除了鹽、當店,以及城內好近官的紳衿,把茶葉撒了一少半兒,下餘一多半,無處出脫。我沒法兒,少不的每日結識門斗、學書,又出了學衙,拜了一片子朋友,才出脫哩將荊收了十二兩七錢多銀子,還有十數封未送還。誰知冤家路窄。一日同張學書北鄉看戲,離城一里半路,你說是誰的戲?偏偏是茅拔茹一班臭卷戲。這狗攘的,如今狼狽不堪,身上衣服,也不像當日光彩,穿的一件大褐衫,圖跟戲子吃些紅臉飯。我也不料是他,他見了我,遼遠喊道:『那不是省城夏大哥麼?』到我跟前,俺兩個作了一個揖,一手拉到酒館裡。我把書辦捏了一把同去。進得酒棚,他叫酒家燙了一鈷酒,斟了兩杯,放在俺兩個面前。你說他頭一句說什麼罷,他頭一句便說道:『請吃一杯罷,樹葉兒也有相逢日子,不走的路還要走三遭。我當初在祥符,多承夏兄管待,今日定還席。』那張書辦是個精細人,見茅拔茹豎眉瞪眼,不是個好相法,便說:『夏少爺少吃一杯罷,來時祝師爺再三吩咐,叫早些回去哩。』茅家便問道:『夏兄在師爺衙門麼?』好個張書辦,舊日住過刑房,今日又住學署,見景生情,便道:『夏少爺是新師爺表外甥,今日來看表舅的。』茅拔茹想了一想,說:『不吃酒也罷,夏兄你且回去。』那日方得沒事回到學署。過了兩日,就有朋友送信,說茅家約的打手,叫做順刀會,等我出胙城,要打折腿、剜了眼。我怕了,也不敢等收完茶葉錢,就悄悄的回來。那一日在路上,見一個鬍子,穿了一領褐衫,引了兩個人從北來,幾乎把我苦膽嚇破。到面前,卻是一行走路的,才放了心。進了家,只落了十兩多點銀子。還了二兩陳欠,又開發二兩柴米錢,余交張繩祖打發茶葉店,下欠二兩。茶葉店全相公到還松。只這二兩銀子,我卻像欠下張繩祖的皇糧了,每日叫他那老賈上門索討。說的言語,我對你也說不出來,只是很不中聽就是。我萬分無奈,承許今日完他,只是我再沒法起辦。萬望賢弟念咱那香火之情,替我周全周全。真正叫我在老賈面前丟了人,我委實頂不住他。若不然我何不問你要三兩五兩哩,我委實是急了。」紹聞道:「你再休提那張繩祖,我前已對你說過。我先世累代書香,到了我連半步前程兒還不曾到身上,現今先君塗殯在堂,我將來何以發送入土?我如今立志讀書,雖此時先生有病,我只管每日自進個課程。昨前小考,程公取我童生案首。或者宗師按臨,進個學兒,也未見得。若提起你與張繩祖的事,未必就是正經事,我也不聽,我也不管。」夏鼎道:「張繩祖這宗銀子,委實是欠茶葉店仝相公的,若干一點賭嫖的蹤跡兒,我就是個忘八大蛋。萬望周全一二。你方才說張繩祖不是正經人,這話一絲兒不錯。你自此以後也只可遠他,不可近他。放著書肯不讀麼?各人圖個上進。混帳場中,闖來闖去,斷乎沒有什麼好處。我也叫他那老賈腌臢的足嗆。就是我欠他這二兩銀子,原是當日承情的事,老賈硬拿出討賭帳的手段,輸打贏要的光景踐踏人。你只替我周章了這一點子事,我再進老張的門,雙腿跌折;我要再見你進他的門,我竟仗香火之情,你臉上我定啐十來口唾沫。你只管讀你的書,進了學中舉中進土,我跟你上任管宅門,管馬號,管廚房,享幾年福罷。」紹聞道:「閒話不說。你要二兩銀子原沒多少,但只是我此時欠人家一千多兩行息銀子,手委實窘的很,如何替你酌處呢?」夏鼎笑道:「二兩銀子,叫我今日可真難起辦,你就窮了,也易處。你看家中有什麼穿不著的衣服,拿一兩件子,拿在當店,就當夠了。待我手中活動時,贖出來還你。」
紹聞道:「衣服本沒剩的,我也不好回家去齲若家母、賤內問一句,我說啥哩?」夏鼎道:「你休拿狠心腸拒絕我,我也是識抬舉中用的人。我只是吃茅家要約人打我的虧。若不是胙城撞見他時,茶銀討完,今日也犯不著干動賢弟。」紹聞想了一想,指著案上一個硯池道:「這是一個端硯,你拿去當二兩銀罷。」夏鼎道:「我家的端硯,只賣了五百錢,這端硯如何能當二兩?」紹聞道:「端硯與端硯不同,你沒看上面有年月款識,是宋神宗賜王安禮的。當日是十兩銀買的。你只管當去,管許只多不少。你把當票給我。」
果然夏鼎看了一看,塞到懷裡,作別起身。到松茂典當三兩紋銀,分了二兩一封,一直到張繩祖家。
恰好張繩祖在家與假李逵說話。夏鼎進門,張繩祖身也不欠。只說道:「坐下。你來送銀子來了。」夏鼎掏出一個紙封兒放在桌上,說:「你看看,二兩松紋牛毛細絲,一毫一忽兒也不短。」張繩祖拆開一看,果然成色頂高。老賈取過戥子,稱了一稱,二兩還高些。哈哈笑道:「老夏,老夏,我真服你是一把好手。這是那裡銀子!」夏鼎道:「你只管我不欠你的罷,何苦盤問來歷?我只不是偷的就是。」張繩祖笑道:「你休惱的恁個樣子,委實是仝相公催的太緊。」夏鼎道:「欠他的,只得許他催哩。」張繩祖道:「委的是何處銀子?」夏鼎道:「是朋友都比你厚道。這是蕭牆街譚相公銀子。我告了一個急,他給我了二兩,我不瞞你。」張繩祖將銀子送與老賈道:「這還是他贏咱的那宗銀子,是不是。」老賈道:「那銀子沒這高。」張繩祖笑道:「老夏呀,你既然有本事把譚紹聞銀子生發出來」,我也不要你這二兩銀子。你只再把他勾引到這裡賭上一場,不管我贏我輸,再與你八兩,以足十兩之數。決不食言。」豎鼎道:「呸!你這就是不吃鹽米的話。我雖下流,近來也曉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濟我的急,我今日再勾引人家,心裡怎過得去。況且人家好好在書房念書,現今程公取他案首,我若把他勾引來,也算不得一個人。」張繩祖笑道:「你從幾日算個人了?也罷麼,你就把這二兩銀子丟下,我送與仝相公,你回家去吃穿你那天理,盤費你那良心去。嘴邊羊肉不吃,你各人自去受恓惶,到明日朝廷還與你門上掛『好人匾』哩。」
夏鼎聞言不答。遲了半晌,說道:「人家是改志讀書,再不賭博的人,就是弄的他來,他不賭也是枉然,你怎肯白給我十兩呢?」張繩祖笑道:「我把你這傻東西,虧你把一個小宦囊家當兒董荊你還不曉賭博人的性情麼?大凡一個人,除是自幼有好父兄拘束的緊,不敢窺看賭場,或是自己天性不好賭,這便萬事都冰了。若說是學會賭博,這便是把疥瘡、癬瘡送在心窩裡長著,閒時便自會癢起來。再遇見我們光棍濕氣一潮,他自會搔撓不下。倘是輸的急了,弄出沒趣來,弄出饑荒來,或發誓賭咒,或擺席請人,說自己斷了賭,也有幾個月不看賭博的。這就如疥瘡撓的流出了血,害疼起來,所以再不敢去撓。
及至略好了些,這心窩裡發出自然之癢,又要仍蹈前轍。況且伶俐不過光棍,百生法兒與他加上些風濕,便不知不覺麻姑爪已到背上,撓將起來。這譚紹聞已是會賭,況且是賭過不止一次了,你只管勾引上他來,我自有法兒叫他癢。他若是能不賭時,我再加你十兩。改了口就是個忘八。這是我拿定的事,聊試試看,能錯一星不能。」夏鼎道:「你說的逼真。你既這樣明白,又這樣精能,怎的把產業也弄光了?」張繩祖嘆了一口氣道:「咳!只為先君生我一個,嬌養的太甚,所以今日窮了。我當初十來歲時,先祖蔚縣、臨汾兩任宦囊是全全的。到年節時,七八個家人在門房賭博,我出來偷看。先母知道了,幾乎一頓打死,要把這一起會賭的逐出去。先君自太康拜節回來,先母一五一十說了,先君倒護起短來,說指頭兒一個孩子,萬一拘束出病來該怎的。先君與先母吵了一大常這時候我已是把疥癬瘡塞在心裡。後來先君先母去世。一日膽大似一日,便大弄起來。漸次輸的多了,少不得當古董去頂補。豈沒贏的時候?都飛撒了。到如今少不得圈套上幾個膏粱子弟,好過光陰。粗糙茶飯我是不能吃的,爛縷衣服我是不能穿的,你說不幹這事該怎的人總之,這賭博場中,富了尋人弄,窮了就弄人。你也是會盪費家產的人,難說不明白麼?總之,你把譚家這孩子只要哄的來,他賭,我分與你十兩腳步錢;他不賭,我輸給你十兩東道錢。」夏鼎把頭搔了兩搔,說道:「再沒法兒。」
遲了一會,忽然說道:「你只等地藏庵姑姑與你送信,你便去地藏庵堵這個譚紹聞;若不與我十兩銀,你就算不得人。」
張繩祖道:「你現今把這二兩拿回去,改日只找你八兩就是。」
夏逢若果將二兩銀袖訖,作別而去。張繩祖送出大門,夏鼎道:「不可失信。」張繩祖道:「事有重託。」同聲一笑而別。這正是:
人生原自具秉常,那堪斧斤日相傷;
可憐雨露生萌櫱,又被豎童作牧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