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聞自舅氏祝壽回來,依然大門不出,自在前院看書。王中又把碧草軒花草,移在前院七八盆兒,放在畫眉籠下。
紹聞看書看到悶時,便吩咐德。喜、雙慶兒灌灌花草。作的文字,著王中送與外父孔耘軒改正。母親王氏也時常引興官兒到前院玩耍。慧娘、冰梅趁前院無人時,偶爾亦來片時。王中此時心裡也有七八放得下了。單等明春延請名師,自己便宜,好與田產行經紀商量變賣市房,償還息債。
日月如梭,早到了臘月下旬。鄉間園丁佃戶來送年禮,順便兒捎了幾車雜糧。遂將大門開了鎖,王中看著過斗。此時閻相公回去已久,譚紹聞也不兔招駕口袋數兒。王中問道:「昨晚相公回去太早?」紹聞道:「燈台漏油,回堂樓取燭,奶奶拴了樓門,就在東樓看書。」正說話間,只見一個錫匠,手提一把走銅酒注子,上插草標一根,一隻手拿了一柄烙鐵,口中長聲喝道:「打壺瓶!」紹聞便向王中道:「咱家蠟檯燈盤壞了許多,少動就指頭帶油污了書。還得打兩座燈台,黃昏好讀書。況酒注子偏提兒也有漏的,就趁匠人打打何如。」錫匠聽見紹聞說話,早已立腳不動,王中便問道:「你的擔子呢?」
錫匠道:「擔子在觀音閣前,與仙佩居里打水火壺,工已將完,我來街上再招生意哩。」王中道:「你就挑來我家,有幾件粗糙東西煩整理一下,還收拾一兩件新生活。」錫匠道:「就來。」扭頭回去。
雜糧收完,留佃戶們東廂房酒飯。不多一時,兩個錫匠挑的擔子來了。進了大門,王中與德喜、雙慶兒拿出舊東酉來,有二十多件子,無非蠟盤、燭台、酒注、火鑽之類。又說了幾件新生活。講明斤兩手工價值,扇起匣子,支起鍋兒,放了磚板,動了剪錘,便一件一件做將起來。譚紹聞坐在一把小椅上,看錫匠做活,因問道:「這位是夥計麼?」錫匠道:「是我的兄弟。」紹聞道:「你住的城裡城外,可是遠方過路的?」錫匠手中做活,口中答應道:「說起來話長。俺是朝邑人,家父來河南做這個生意,後來就住在惠家莊,是惠聖人房戶。如今當了三四畝園子,夏天澆園賣菜,到冬天做些生意兒,好趕這窮嘴。」紹聞道:「怎的叫個惠聖人?」錫匠道:「俺主人家是個好實進的秀才,人人見他行哩正,立哩正,一毫邪事兒也沒有,幾個村看當票,查藥方,立文約兒,都向俺主人家領教,所以人就順口兒叫做惠聖人。」這話都鑽在王中耳朵,便接口問道:「這位老人家只做什麼?」錫匠道:「教學。」王中道:「多大年紀了?」錫匠便問他兄弟道:「咱主人家有五十幾了?」那年輕的道:「今年五十二。」紹聞道:「他出門教學不曾。」錫匠道:「這卻不得知道。」那年輕的道:「他近來有幾兩帳在身上。每日在藥師廟教書,都是小孩子,也不見什麼。若是有人請他,他出門也是不敢定的。」
錫匠兄弟言之無心,紹聞主僕聽之有意。到晚時活已做完,王中開發工價,留他晚飯。錫匠怕南門落鎖奮起擔兒走訖。王中栓了大門,紹聞要回後院,王中道:「且商量一句話兒。」
紹聞坐在廳內,德喜兒上的燈來。王中道:「適才壺匠說他主人家,人人稱為聖人,想是一個極正經的人。相公過年讀書還沒有先生,怎的生法就把這位老人家請下罷。」紹聞道:「不知他肯出門不出門?」王中道:「還得與文昌巷孔爺商量商量。」
紹聞道:「你說的是。」王中道:「年節已近,不然明日早晨咱就到孔爺家走走。」紹聞道:「也罷。」主僕計議已定,一宿無話。
次早,紅輪初升,早飯用罷,隨帶著孔宅年禮,宋祿套車,主僕坐車而去。到了孔宅,孔耘軒迎進內書房,謝了來貺,又講些從前文字或順或謬的情節。紹聞道:「城南有個惠先生,外號叫做惠聖人,外父知道不知道?」耘軒道:「是府學朋友,怎的不知道。姑爺問他做什麼?」紹聞道:「愚婿想請他來年教書。」孔耘軒一向怕女婿匪了,今日自己擇師從學,心裡未免喜歡。又心中打算,此老雖是迂腐,卻也無別的毛病,便急口應道:「極好。」王中在旁接口道:「既是好先生,煩孔爺今日就坐車到城南走一回,小的也隨的去。年已逼近,恐怕來春節間有些耽擱。」孔耘軒見王中說來春節間四字極有深意,便答道:「今如就去。」即著小家人向書房請孔纘經來陪姑爺說話,王中叫宋祿套車,跟隨孔耘軒出城到惠家莊去了。孔纘經與侄婿見面,引的上張類村侄兒張正心書房閒話。
單講孔耘軒到城南惠家莊,進了大門,有三間草廳兒,卻也乾淨。上面懸著一面紙糊匾,橫寫了五個字,乃是「尋孔顏樂處」。兩旁長聯一付,一邊是「立德立言立功,大丈夫自有不朽事業」一邊是「希賢希聖希天,真儒者當盡向上功夫」耘軒坐在草廳,只見一老者走來一看,問:「是那的客?」
孔耘軒道:「弟城內文昌巷,姓孔。」老者向後邊去,只聽得說:「第二的,有客來。」須臾,惠聖人出來。原來這惠聖人,諱養民,字人也,別號端齋,是府學一個「敕封」三等秀才。
到了草廳,為禮坐下。獻茶已畢,惠養民開口道:「孔學兄貴足初踏賤地,失誤迎迓,有罪!」孔耘軒道:「久疏道範,特來晉謁,托在素愛,並未懷刺,乞耍」惠養民道:「弟進學時,孔兄尚考儒童,今已高發,得免歲科之苦,可謂好極。」
孔耘軒道:「僥倖副薦,遂拋書卷。所以再無寸進,倒是老先生有這科歲之試,還得常親捲軸。」惠養民道:「因這科歲,所以不得丟卻八股。至於正經向上工夫,未免有些耽擱。」孔耘軒道:「因文見道,畢竟華實並茂。」惠養民道:「聖賢誠正工夫細著哩,若是弄八股未免單講帖括,其實與太極之理隔著好些哩。」孔耘軒聽之已慣,因道:「惠兄邃造深詣,弟一時領略難盡,只得把弟來意申明,後會尚多,徐為就正,何如?」
惠養民在座上躬身道:「聆教。」孔耘軒道:「弟有一個小婿,是譚孝移的公子,心慕長兄學行,欲屈台駕進城設帳,求弟來先容。如蒙俯允,弟好回小婿一個信息,年內投啟,開春敦請,未審肯為作養與否。」惠養民道:「貴賢婿有慕道之誠,甚為可嘉。但此事還得一個商量,請孔兄少坐,弟略為打算,不敢驟為輕諾。」說完,自回後院去了。
遲了好大一會,出來坐下道:「既蒙孔兄台愛,不妨預先說明,是供饌,是攜眷呢?」孔耘軒道:「若是供饌,恐怕早晚有慢,卻是攜眷便宜些。」惠養民道:「若是攜眷,弟無不去之理。」孔耘軒道:「弟雖未暇與小婿訂明束金多寡,大約二十金開外,節儀每季二兩,糧飯油鹽菜蔬柴薪足用。若不嫌菲薄,關書指日奉投。」惠養民道:「孔子云:『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道義之交,只此已足,何必更為介介。」
孔耘軒離座一揖道:「千金一諾,更無可移。」惠養民還禮道:「人之所以為人者,信而已。片言已定,寧有中遷。」孔耘軒又吃了一杯茶朋要告別,惠養民挽留過午,耘軒道:「小婿還在舍下候信,弟當速歸以慰渴望。」惠養民道:「求教之心,可謂極誠,將來自是聖賢路上的人物。」相送出門,耘軒坐車自回,復東床嬌客而去。
原來這惠養民五年前曾喪偶,後又續弦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再醮婦人。其先回後商量,正是取決於內人。內人以進城為主意,所以一言攜眷便滿口應承。況且連葬帶娶,也花費了四十多金,正苦舊債不能楚結,恰好有這宗束儀可望頂當,所以內外極為願意。
且說孔耘軒回復譚紹聞,年內翁婿同來遞啟,話不煩絮。
單講過了正旦,王中攛掇初十日擇吉入學,這些儀節,不再浪費筆墨。只說惠養民坐的師位,一定要南面,像開大講堂一般。譚紹聞執業請教,講了理學源頭,先做那灑掃應對工夫;理學告成,要做到井田封建地位。但灑掃應對原是初學所當有事,至於井田封建,早把個譚紹聞講的像一個寸蝦入了大海,緊緊泅了七八年,還不曾傍著海邊兒。
不說譚紹聞在學裡讀帖括說是膚皮,讀經史卻又說是糟粕——無處下手。再說孔耘軒因女婿上學,先生是自己去說的,只說要盡一芹之敬,遂差人到碧草軒投了個「十九日杯水候敘」的帖兒。又附一個帖,並請女婿。又請了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到了十九日,孔纘經灑掃庭除,料理席面。又於內書房設了一桌,款待女婿。張類村、程嵩淑、蘇霖臣陸續先到,獻茶已畢,程嵩淑道:「我們舊約相會,並無俗套,何以今日如此排場?」孔耘軒道:「還有一個生客哩。」張類村便問道:「是誰?」孔耘軒道:「小婿業師惠人老。原是弟說成的,今上學已經兩月,弟尚無杯水之敬,所以並請三位陪光。」程嵩淑皺眉道:「那人本底子不甚清白,豈不怕誤了令婿。」孔耘軒道:「譚親家去世太早,撇下女婿年輕,資性是盡有的,只可惜所偕非人,遂多可憂之事。這惠人老原是小婿自擇的先生,托我到城南道達,遂而延之西席。他既知自擇投師,我豈肯再違其意。」程嵩淑道:「此公心底不澈,不免有些俗氣撲人。那年蘇學台歲考時,在察院門口與他相會了一次,一場子話說的叫人掩耳欲走。且不說別的,南鄉哩邵靜存送他個綽號兒,叫做惠聖人,原是嘲笑他,他卻有幾分居之不疑光景。這個蠢法,也就千古無二」話猶未完,只見雙慶兒到客廳門口說道:「惠師爺與大相公到了。」眾人起身相迎,拱手讓進。惠養民深深一禮,說道:「高朋滿座。」張、程俱答道:「不敢。」又與孔耘軒兄弟二人為禮,說道:「弟有何功,敢來叨擾,預謝。」孔耘軒道:「請來坐坐,不敢言席。」譚紹聞進來為禮,惠養民道:「望上以次。」為禮已畢,張、程、蘇三人讓惠養民首座,惠養民再三不肯。讓了半晌,方才坐下。獻茶已畢,孔耘軒向弟纘經道:「陪姑爺後書房坐。」惠養民道:「今日談笑有鴻儒,正該叫小徒在此虛心聆教才是。」孔耘軒道:「今日請小婿,還請有張類哥的令侄及舍甥、舍表侄相陪,在後書房候已久了,叫他弟兄們會會。」說話不及,張正心與孔宅外甥、表侄一起兒後生,也到前廳為了見面之禮。為禮已畢,同與孔纘經引的紹聞,向後邊去了。
張類村道:「老哥輕易還進城來游游哩。」惠養民道:「弟素性頗狷,足跡不喜城市。」張類村道:「鄉間僻靜,比不得城市煩囂,自然是悠閒的。」惠養民道:「卻也有一般苦處,說話沒人,未免有些踽踽涼涼。時常在邵靜存那邊走走,他也是專弄八股的人,輕易也說不到一處。」蘇霖臣道:「老哥近日所用何功。」惠養民道:「正在《誠意章》打攪哩。」程嵩淑忍不住道:「《致知章》自然是闖過人鬼關的。」孔耘軒急接口道:「小婿近日文行如何?自然是大有進益。」惠養民道:「紛華靡麗之心,如何入見道德而悅呢。」孔耘軒道:「全要先生指引。先要教謝絕匪類,好保守家業。那個資性,讀不上三二年,功名是可以垂手而得的。」惠養民道:「卻也不在功名之得與不得,先要論他學之正與不正。至於匪類相親,弟在那邊,也就不仁者遠矣。」孔耘軒道:「好極,好極。」
說話中間,小廝已排餚核上來。大家離座,在院中閒散。
程嵩淑看見甬道邊菊芽高發,說道:「昨年賞菊時,周老師真是老手,惟他的詩蒼勁工穩。類老,你與刻字匠熟些,托你把那六首詩刻個單張,大家貼在書房裡記個歲月,也不枉盛會一番。」張類村笑道:「只為我的詩不佳,所以不肯刻稿兒,現存著哩。若說與刻字匠熟,那年刻《陰騭文》的王錫朋久已回江南去了。」
小廝排列已定,請客上座。須臾盤簋前陳,惠養民屢謝了盛饌,孔耘軒謙不敢當。席完時,又設了一桌圍碟,大家又同入席飲酒。程嵩淑道:「今日吃酒,不許談詩論文,只許說閒散話,犯者罰酒一大杯。」孔耘軒也怕惠養民說些可厭的話,程嵩淑是爽直性情,必然當不住的,萬一有一半句不投機處,也覺不好意思的。便說道:「這也使得。」因取一個杯兒放在中間,算個令盅。張類村道:「古人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如何飲酒不許論文。」程嵩淑道:「犯了令了。」
張類村道:「還照舊日是一杯茶罷。」惠養民道:「這個令我犯不了,我一向就沒在詩上用工夫。卻是古文,我卻做過幾篇,還有一本子語錄。小徒們也勸我發刊,適才說刻字匠話,我不知刻一本子費多少工價哩。」張類村道:「是論字的。上年我刻《陰駕文注釋》,是八分銀一百個字,連句讀圈點都包括在內。」惠養民道:「那《陰駕文》刻他做什麼?吾儒以辟異端為首務,那《陰鴛文》上有禮佛拜斗的話頭,明明是異端了。況且無所為而為之為善,有所為而為之為惡,先圖獲福,才做陰功,便非無所為而為之善了?」程嵩淑笑道:「老哥進城設教,大約是為束金,未免也是有所為而為的。」惠養民道:「孔門三千、七十,《孟子》上有萬章、公孫丑,教學乃聖賢所必做的事,嵩老豈不把此事看壞麼?」
恰好譚紹聞出來說道:「天晚了,老師回去罷?」孔耘軒也不肯深留,大家離席起身。惠養民謝擾時說:「耘老果品極佳,懇錫三兩個。有個小兒四歲了,回去不給他捎個東西,未免稚子候門,有些索然。」孔耘軒道:「現成,不嫌舍下果子粗糙,願送些以備公子下茶。」惠養民笑道:「府上內造極佳,甜酥人口即化。只為這個小兒資性頗覺伶俐,每日可念《三字經》七八句,不給他點東西兒,就不念了。來時已承許下他。」
張類村道:「將來自是偉器。」蘇霖臣道:「淵源家學,並不煩易子而教,可賀之甚。」孔纘經從後邊包了一包兒拿將出來,惠養民道:「兩個就夠,何用許多。」遂一同送出,惠養民與譚紹聞一齊上車而去。蘇霖臣家中有車來接,亦遂同家人而去。
原來惠養民娶的再醮繼室生的晚子,心中鍾愛,露醜也就不覺了。這正是:從來譽子古人譏,偏是晚弦誕毓奇;明是憐兒因愛母,出乖惹笑更奚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