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聞將王中趕出,自己到街頭去尋這二十兩銀子。
將欲問自己的房戶鋪家,借欠累累不好開口;要尋面生鋪家,也難於突然告乏。街上走動了一陣,無奈只得回來。各鋪面拱手讓茶,俱漫應道:「一時不閒,容日聆教。」經過一座酒館門首,賣酒的白興吾,面帶半醉讓道:「譚相公吃一杯茶去。」
紹聞連忙拱手道:「改日討擾。」白興吾道:「就改日恭候,不許不擾我。」紹聞回頭道:「是罷。」急緊走開。
回到家中見王中走了,心中有幾分不安,又喜眼中少了一段顧忌,也覺爽快。王氏問道:「有了銀子不曾?」紹聞道:「不曾尋下。」王氏道:「一定該與他二十兩麼?些須打點下他也就罷了。他替咱受一場屈,不空他就是。」紹聞道:「娘說的也是,但不知他依不依。」無情無緒,自回東樓安歇。慧娘已有病兆。一夕無話。
次早起來,德喜兒說道:「夏叔那裡有人在後門要問一句話哩。」紹聞道:「你只說今晚送過去,他就走了。」德喜依言,果然那人走訖。
紹聞吃了早飯,心中有些悶悶,又向街前走動。恰好又從那白興吾酒館門首過,那白興吾一手拉住道:「請到館中坐坐,賞個光彩。」紹聞道:「委實有個緊事,不得討閒。」白興吾道:「譚相公失信,說過改日擾我,如何又不肯呢?」那白興吾麻面,腮胡,大腹,長身,力量大,一手拉住,紹聞那裡掙得脫,一面推辭,早已被他請進館門。一聲道:「將樓後頭小房桌子抹了,我請譚相公吃盅哩。」小夥計飛也似去了。兩廂房也有一兩個吃酒的,卻也還不雜亂。進了樓後小房,白興吾道:「請坐,奉屈些。」一面吩咐把肉炒上三斤,收拾幾個盤子來。紹聞道:「不用,不用。」白興吾道:「見笑些,粗局沒啥敬。」
少時,一大碗熱騰騰的炒肉,四個盤子,無非麵筋、腐乾之類,端了上來。又提了兩壺酒。白興吾斟了一杯,說道:「一向想與相公吃一盅。說說話兒,只怕相公眼大,看不見窮鄉黨。近日見相公是個不眼大的,所以敢親近。」紹聞接盅道:「啥話些。」二人吃不上三盅,紹聞心上有事,方欲告辭,只聽得一人說道:「白姐夫,西街磨房裡一定要你的驢哩。」白興吾也沒見人便答道:「他不出十二兩不中用。」說未完時,那人已進來,腰裡插著一把短杆皮鞭子,原來是個牛馬牙子。
看見酒肴,便道:「得法呀!」白興吾道:「他三舅,你坐下罷。你不認哩,這是西街譚相公。」那牙子道:「我認哩,只是譚相公不認哩咱們。」白興吾向紹聞道:「這是我的小舅子馮三朋。」紹聞道:「請坐。」馮三朋站著不肯坐,笑道:「嘻,我見不的這酒盅子。我不吃罷,休誤了我的生意——鄉里有個人叫與他買犋牛哩。」白興吾道:「坐下陪客。那牛不會吃日頭。譚相公雖是主戶人家,極家常,極和氣,你不要作怪。」
馮三朋笑哈哈坐下,開口便討湯碗兒,先潤潤喉嚨。小夥計提了一壺熱酒,馮三朋先灌了兩湯碗,才吃的略慢些。
紹聞見酒無已時,只得起身告辭,說道:「委的有事,不能奉陪。」白興吾道:「有啥事?相公你一發說了,俺能辦,替相公辦去。若不能,相公只管走。」馮三朋道:「姐夫,譚相公莫不是嫌擇咱麼?」紹聞道:「這是啥話。我目下緊得二十兩銀子,日夕就要,我一時湊辦不來。我要去辦去。」白興吾笑道:「我不信。就是少二百兩,也值不得府上什麼;若說二十兩,就如我們少兩個錢一般,也上不哩口號。相公是瞎話罷。」紹聞道:「委實一時手乏,急切的弄不來。」馮三朋道:「一文錢急死英雄漢,也是有的。」白興吾道:「若是真真的只要二十兩,我就替相公辦了。」於是腰中取出一串子鑰匙,開了柜子,扯開抽斗,取了一封。說是館中糴麥磨麵銀子二十兩;又取了一封,說是丁端宇屠行寄放買豬銀子二十兩。」相公檢成色好的拿去濟急,不拘幾時還。」紹聞道:「只二十兩就夠,少過了一時就還。」白興吾道:「說薄了。與其早還,何如不借?把俺們真真當做錢上取齊朋友麼?」馮三朋道:「姐夫,你且收拾了,等走時,叫相公稱的走。」白興吾笑道:「呸!桌上放上幾年也不怎的,就怕你老馮見財起意。」大家一笑,又吃起酒來。紹聞一來有了銀子,二來不肯負了白興吾盛心,遂安安兒坐下。
酒不數巡,只見兩個人手拿著搭豬鉤子進的門來,說道:「要看你這一圈豬哩。」白興吾道:「請坐。豬是丁端宇定下了,這桌上就是他的樣銀。」那兩個人扭項就走,說:「每常的豬,就是俺買,今日又添出姓丁的來。」白興吾笑扯道:「坐下商量。」二人回來,把鉤子靠在門旁,褡褳兒放在桌上,說道:「有貴客在此,怎好講咱這血盆行生意?」自興吾道:「譚相公也是極隨和的人,大家幸會,吃一杯,說說家常,也領個教兒。只是盤子殘了,不好讓二位,咱再另整一桌粗碟兒何如?」那屠戶便道:「第二的,你去架上取五斤肉來,上了咱的支帳。」馮三朋道:「魏大哥開著屠行,開口便是豬肉,也算不的敬譚相公的東西。咱們同到街上另辦幾味來何如?」
白興吾道:「馮第三的到底是行里串了二年,說話在理。」馮三朋道:「在理不在理,回來不吃你這宗酒。你去南酒局裡弄一罈子去,攙些潞酒、汾酒吃。」那屠行魏鬍子也說道:「真正不差。」紹聞再三攔阻,那裡擋得祝二人去了不多一時,回來又帶了一個半醉的人——是個捕役,名字叫張金山。這張金山是個住衙門的人,還向譚紹聞作了個不偏不正的揖,說道:「久仰譚相公大名,今日聽二位賢弟說尊駕在此,無物可敬,割了五斤牛肉——是教門的乾淨東西,略伸薄敬。」譚紹聞道:「不敢。請問高姓?」白興吾道:「他姓張,外號叫『雲里雕』。是一把好拿手,荊老爺新點的頭役。」馮三朋道:「今日待客,不許土產,惟有張頭兒與土產不差什麼。」白興吾道:「他又不會殺牛,如何是土產?」
馮三朋道:「你再想。」白興吾道:「是了,是了!你們是什麼?我的南酒已到。」魏二屠把籃子東西擺開,乃是燒雞,咸鴨,熏鴿,火腿之類,還有二斤把鯉魚二尾,五斤鮮肥羊肉。
白興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來。
不多一時,抹桌擺來,果然尖碗滿盤十來器排在桌上。譚紹聞首座,張捕頭次座相陪,左邊屠行魏鬍子,右邊牙行馮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家白興吾。且說這一場好吃,但只見:長胾大臠,暖烘烘雲蒸霞蔚而至;饕口饞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來。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鮮出;齒善斷而牙善挫,端的有脆無堅。箸本無知,也會既得隴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舍魏而遠交齊。磕碗撞盤,几上奏敲金戛玉之韻;淋湯漓汁,桌頭寫秦籀漢篆之形。羊脾牛肝,只覺得充腸盈胃;雞骨魚剌,那管他戟喉穿齦。眨眼時仰盂空排,畫成下震上震之卦;轉眼間虛碗鱗次,繪出魯鼓薛鼓之文。
吃罷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來。
總之,此輩屠沽,也沒歹意,不過是縱飲啖以聯交好意思。
紹聞初心,也還有嫌擇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傾心下交起來。
酒後言語親熱,這個說:「老大爺在世,見俺們才是親哩。」
那個說:「老鄉紳在日,貧富高低,人眼裡都有。如今相公也是這樣盛德。到明日有什麼事,俺情願舍死拚命去辦。」酒助談興,話添飲情。將及日夕,那捕頭大醉了,推說解手,到街上又叫了兩個唱曲子小孩子,唱著侑酒。將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鄉。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閒言剩語爭吵起來,要打起架來的意思。恰好家中來接,把譚紹聞攙的回去。那借銀子一事,不但譚紹聞忘卻,那白興吾也忘在東洋大海去了。
紹聞到家,連人也不認的,酩酊大醉。扶進東樓,嘔吐滿屋,臭穢莫堪。孔慧娘雖說不怨,卻因自己有病,難以收拾。
冰梅蓋灰覆土掃除乾淨,還泡了一壺滾茶伺候。慧娘犯了舊症,登時發暈起來。冰梅將興官兒送與奶奶去睡,自己也在東樓歇了,伺候一個醉人,一個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討銀子,紹聞仍在夢中。
待巳牌時候,方才睜眼。德喜兒在窗外說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門上問話哩。說昨晚等到更深不見音信,今日委實急了,刻下要討個實落。」紹聞方想起昨日白興吾借銀,走時大醉,竟是忘了。
沒奈何披衣起來。問明夏家來人在後門,只得從前門向白興吾酒館來。進了酒館,低頭直向樓後小房去。小夥計道:「譚相公要尋白掌柜的麼?」紹聞道:「正是。」小夥計道:「白掌柜他從來不在館裡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紹聞道:「他家在那裡?」小夥計道:「他家在眼光廟街里,路南有座豆腐乾兒鋪子,鋪子東一個小瓦門樓兒,門內有一架葡萄就是。」紹聞道:「借重同去尋尋罷?」小夥計道:「酒館沒人,又要榨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紹聞出的館來,欲待去,卻不過是一面之交,既厚擾又要借銀,統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家來人現在後門等候,回去如何交待?只得背地裡臉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妝光彩。沒奈何問了路,徑上眼光廟街來。果然有個石灰招牌,上寫著「汴京黃九皋五香腐乾」。東邊有座瓦門樓兒,門內一架葡萄。紹聞立在門首,不見人出來,只得叫了一聲道:「白大哥!」不聽答應。走進門去,又叫兩聲,只見一個女人出來,說道:「客是那裡來?他沒在家。撇下信兒,回來我對他說罷。」紹聞道:「他昨晚沒回來麼?」女人道:「回來了。今日早晨出門去,只怕上酒館去。客姓啥?有啥話說,我好學與他。」紹聞抽身而退,說道:「白大嫂,你回來向白大哥說,就說是蕭牆街,他就明白。」
下的門台,只見一人下的馬來,說道:「譚兄,如何在此處尋人?稱誰大哥呢?」譚紹聞茫無以應。那人說道:「這是舍下一個家生子,名喚白存子,與了他一個丫頭。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馬腳趕出來。你怎麼稱起大哥來?也罷,咱就到他家歇歇,說句話。」一手扯住要同譚紹聞進去。小家人牽馬門前伺候。二人進去,那人道:「白旺沒在家麼?」內邊應道:「沒在家。」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說話麼?有茶拿一壺待客。」
只見一個女人提了一壺茶來。紹聞看見,正是先時出來女人。
那人道:「一向好呀!」那女人不言語,放下壺就走。那人向紹聞道:「好是好,只是腳大。」那女人回頭笑道:「不說你那嘴罷。」一直走了。紹聞方曉得白興吾是一個家人。想起昨日觥籌交錯,今日兄嫂相呼,頓時把個臉全紅了。那人斟起茶來,紹聞酒醒口乾,卻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個門生,不料到店時。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家閒散一天去。」紹聞道:「我有緊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來尋小价,見了小价的主人家,卻又嫌棄起來。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對滿城人說,你是小价白存子的兄弟。」紹聞把臉又紅了一陣,只得俯首聽命。正是:
自來良賤隔雲泥,何事鶴雛入鴨棲?
只為身陷坑坎里,穢污誰許判高低。
卻說扯住譚紹聞同去的是誰?原來是張繩祖。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縣做知縣時,考取的儒童案首,後來中了進士。今日上湖廣光化縣上任,路過祥符,投帖來拜,到老師神主前叩頭。上任新官無可持贈,送了四色土儀。張繩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請,那人憑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繩祖到店不遇,只得回來。恰遇紹聞在白興吾門樓出來,故此撞著。
這張繩祖原是懸罾等魚之人,便邀紹聞到家。紹聞掛牽著夏逢若索銀來人,本不欲去,卻因「白大哥」一稱,被張繩祖拿住軟處,不得不跟的走。家人牽著馬匹,二人並肩到了張繩祖家裡。只見庭除灑掃潔淨,桌椅擺列整齊,那假李逵也扮成家人模樣,等待伺候遠客赴席。二人進廳坐下,繩祖便問道:「今日沒一個賭家來麼?」假李逵道:「適才火巷裡王大叔引了一個賭家,年輕的,有二十二三歲年紀,身上俱是軟葉子。
進的門來,只說道:『這是待客哩,咱走罷。』我讓他坐,他頭也不扭回去了。說往小劉家尋賭去。」繩祖道:「祝老爺天明時,已出南門走了,咱晌午也請不成。你去後對說,把午時待客東西,揀快的分一半做早飯,我與譚叔吃。午時,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飯。」假李逵向後邊說去。
譚紹聞道:「我委實有緊事,不能擾你。」張繩祖道:「啥緊事?你對我說。」紹聞道:「我不瞞你,果然白興吾昨日承許借我二十兩銀子,今日尋他。並不知他是府上舊人。」張繩祖道:「也不必提這話。你只說要二十兩銀子做什麼?難說二十兩就窘住了你?我斷乎不信。」紹聞道:「委實一時費用多了,幾家房戶鋪家面前急切開不得口。」張繩祖道:「你就是一時著急,該尋別個與你周章。即不然,你到這裡一商量,也不見什麼作難。再不然,或是典當幾件衣服,甚至當上幾畝地,賣上一攢小院子——祖宗留傳於後世,原是叫後人不受難的,千年田地換百主,也要看得透。為甚的低三下四,向這些家人孩子口底下討憨水吃?況且你將來少了他們一個字腳兒麼?還承他們一番情。要承情,倒是咱們彼此濟個急兒,也是個朋友之道,也不叫人看的下了路。你通是年輕沒主意。」幾句話說的紹聞心中有了成見。只是當下燃眉之急,難以周轉,因說道:「你說的是。但當下二十兩銀子怎的擺布?」繩祖道:「這有何難,我給你問一宗銀子。」因向假李逵道:「李魁,你與譚叔把這宗銀子料理了罷。」原來假李逵本姓李,叫做李魁,後來輸的精光,隨了一個姓賈的做兒子,人便順口叫他做賈李魁,綽號假李逵。這李魁道:「易然之事。現有俺舅糴芝麻銀,物聽時價,臨時加三上斗,有一百兩,隨便使用。臨時只要乾淨東西。」繩祖笑道:「何如?還用你尋『白大哥』麼?只這個『李大哥』,就把事辦了。」紹聞滿面發紅,也不言語。
須臾飯來。吃訖,李魁拿出一百兩放在桌上。紹聞只要二十兩,李魁道:「要一宗稱去。若是只要二十兩,我就不敢給了。七零八落,將來瑣碎難收拾。」張繩祖道:「你就全用打什麼要緊?」紹聞連日為沒銀子做了難題,便順口依從。將一百兩分開另包二十兩,即要起身。繩祖哈哈大笑道:「有了銀子就要走開,你只說你使的這樣緊,是給誰的?」紹聞只得把夏逢若打官司吃苦那話述了一遍。繩祖道:「何用你送去,就叫李魁送去;一發請他來,就算晌午請他洗臀。」繩祖即拿過二十兩,遞與李魁道:「你替譚叔送去。到那裡順便即邀夏大叔今日過午。」
李魁接銀子在手——路上解開,捏了兩塊,約有二兩多,依舊包好,向夏鼎家送去。到門時,叫了一聲:「夏大叔!」
只見夏逢若拄了一根棍兒出來,哼著說道:「你做什麼哩?」
李魁道:「我與你送銀子來。」逢若道:「是那一宗兒?」李魁道:「是蕭牆街——」說未及完,逢若道:「院裡坐。」李魁跟進院裡,坐在一個小杌子上。逢若道:「是怎的?」李魁道:「譚叔為你這宗事,急得要不的。今早在俺家央俺主人家,尋的九頂十的銀子二十兩,叫我替他送來。還請你今日過去玩玩哩。」逢若道:「你看我這光景,如何出得門?過兩日,走動不顯形跡了,好去。」
李魁回來說:「銀已交明,夏叔不能來。」張繩祖道:「我今日是請不成客,你也把銀子送與兔兒絲了,白白的閒著沒一個人來,少不了咱去火巷尋尋王紫泥去,看他引的新賭家往小劉兒家去了不曾?」紹聞道:「我是不會賭,我不去罷。」
繩祖道:「你還要去尋白旺麼?」紹聞不等說完,便接口道:「我隨你去就是。」繩祖道:「我把你這八十兩送到後邊,咱好去。」
張繩祖送銀回來,攜同紹聞上火巷來尋王紫泥。到了門首,臨街三間小樓,一個大門。進去只見三間廳房,槅子關著,院內盆花、缸魚,也頗幽雅。只說無人在家,卻聽得廳內有人道:「好嘴!好嘴!」張繩祖便推門道:「青天白日,關住門做啥事哩?」內邊王紫泥道:「從西過道走閃屏後進來罷,怕影飛了鵪鶉。」二人方知廳里鬥鵪鶉。
果然從西過道過去,由廳房後門進來。只見四五個人,在亮窗下圍著一張桌子看鬥鵪鶉。桌上一領細毛茜氈,一個漆髹的大圈,內中兩個鵪鶉正咬的熱鬧。繩祖認的內中有兩個瑞雲班戲子,一個篦頭的孫四妞兒。那一個少年滿身時樣綢緞衣服,卻不認的。因鵪鶉正斗,主客不便寒溫。鬥了一會,孫四妞道:「你兩個不如摘開罷。」那戲子道:「九宅哩,摘了罷?」那少年道:「要打個死仗!」又咬了兩定,只見一個漸漸敵擋不住,一翅兒飛到圈外。那戲子連忙將自己的攏在手內。只見那少年滿面飛紅,把飛出來的鵪鶉綽在手內,向地下一摔,摔的腦漿迸流,成了一個羽毛餅兒。提起一個空緞袋兒,忙開廳門就走。王紫泥趕上一把扯住,說道:「再坐坐吃杯茶去。」
那少年頭也不扭,把臂一搖而去,一聲兒也不回答。有一隻《荷葉杯》詞,單道鬥鵪鶉敗陣之辱:
撒手圈中對仗,膽壯,彈指陣頻催,兩雄何事更徘徊。來麼來!來麼來!
忽的陣前漸卻,毛落,敵勍願休休,低頭何敢再回頭,羞莫羞!羞莫羞!
卻說那少年去了,王紫泥回來道:「有慢尊客,得罪!得罪!」方才賓主為禮。整椅讓座,獻茶。繩祖道:「紫老認的此位麼?」王紫泥道:「怎的不認的。這不是譚孝廉先生公子麼?去年在林騰雲席上就認的。」繩祖道:「適才那位少年是誰?」王紫泥道:「那是城西鄉管沖甫的小兒子,兄弟排行第九,外號兒叫做『管不莊。進城來賭博,帶了一個鵪鶉,不知怎的遇見他三個,就到我這裡趁圈子咬咬。偏偏的咬輸了,一怒而去。」那孫四妞接口道:「我在街上做生意,管九宅見了我問:『誰有好鵪鶉要咬哩?』我說惟有瑞雲班他兩個有,是城裡兩個出名的好鵪鶉。九宅哩就催我叫去。我叫的他兩個到了,要趁王六爺這裡咬咬,咬完了還要賭哩。誰知道他的就咬輸了,惹的大惱走開了,很不好意思的。」那戲子也道:「我起先看見他那鵪鶉是支不住了,他只管叫咬。你沒見他那鵪鶉早已腳軟,他一定要見個輸贏高低,反弄的不好看。」孫四妞道:「他仗著他的鵪鶉是六兩銀子買的。」戲子笑道:「不在乎錢,是要有本事哩。那鵪鶉明腿短些,便不見出奇了。」
紹聞道:「玩這個東西,卻也有趣。把你的鵪鶉拿來我看看。」
戲子走近前,送鵪鶉去看。紹聞伸手去接,那戲子連聲道:「不是這個拿法。」紹聞縮了手說:「我原不在行。」那戲子道:「相公若是見愛時,我情願連布袋兒奉送。但只是這是個值七八兩的東西,見過五六場子,沒有對手。我回去取個次些的送相公,把手演熟,好把這個。」張繩祖道:「你先說送,到底是捨不得。」那戲子道:「你老人家把俺們看的下作了。這不過是個毛蟲,值什麼。只是他老人家手不熟,拿壞了可惜,我回去再取一個,把兩個一齊奉送。只要爺們眼角里把俺們看一星兒就夠了。」一面說著,兩個戲子、一個篦頭的,都走開。
繩祖道:「閒話少提。說你今日早晨,引了一個年輕賭家到我家,就是這管九宅麼?」王紫泥道:「不是這個。是東縣的一個賭家,姓鮑。說帶了二百多兩銀子進城來尋賭。昨晚他來拜我,我就約今早上到你家去。及至到了你家,見是待客樣子,就又送他上劉守齋家去。我回來要緊著讀書,又撞著管貽安咬起鵪鶉來。我委實不能賭,也不指望抽這宗頭,只求宗師來,不像上年考四等便罷。」張繩祖笑道:「是了,是了,說文宗下月初十日從河北回來,要坐考省城哩。你也太膽小,還有半月空閒哩。」王紫泥道:「坐到那裡,心裡只是上下跳個不住,凡賭博心裡不舒坦,是穩輸的。不如把學院打發過去,再弄這個罷。象你做太學的,好不灑落哩。」張繩祖笑道:「上轎纏腳,只怕纏不小了。」王紫泥道:「誰管腳小不小,只是心跳難受。即如眼下陪客,心裡只是慌,只象偷了關爺的刀一般。若不是學院在即,我先放不過東縣鮑相公這宗錢,還肯把『東坡肉』送到你嘴裡不成?」
話猶未完,瑞雲班兩個戲子來了,又帶了兩個旦腳兒,共有五六袋鵪鶉。進的門來,王紫泥道:「你們要送譚相公鵪鶉,都拿來了?」戲子道:「盡譚相公揀,揀中了就連袋兒拿去。」
紹聞道:「我是閒說,當真要你們的不成?」繩祖道:「你們要明白,譚相公是要奉價的,若是白送,他就不要。」戲子道:「啥話些。若說與銀子,俺也就不送。」繩祖笑道:「你只說那一個是盡好的?」戲子道:「這黑緞袋子內,就算一等一了。」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罷,取出來瞧瞧。」戲子取將出來,果然精神發旺,氣象雄勁。王紫泥道:「就是這個。」繩祖道:「紫老心裡只圖一等一哩。」王紫泥道:「你單管著奚落人,我只怕到場裡,一嘴不咬,把我弄的躥了圈哩。」戲子道:「這鵪鶉管保是雙插花的。」繩祖將鵪鶉裝在袋內,遞與譚紹聞,向戲子道:「少刻去我那裡取五兩銀子去。」戲子道:「若如此說,我就不送了。」繩祖道:「你們班子如今在下處麼。」戲子道:「東司里大老爺大王廟還願,回去就上大王廟去。」繩祖道:「你們且去,我有道理。」四個戲娃子走開。
繩祖道:「紫老,這場賭要你周章。」紫泥道:「難說我是不好賭的?只是學院兩個字,這幾日就橫在心裡,只怕『公、侯、伯、子、男』凡五等了。」繩祖道:「記得書還不怕。」
紫泥道:「怕仍舊貫。」繩祖道:「既是『貫』了,何不仍舊?」
於是一同出來。繩祖把鵪鶉袋兒掛在紹聞腰裡。
有詩譏刺這鬥鵪鶉:
自古三風並十落,到今匪彝更齊全;
可憐毛羽難咸若,鶉首到冬手內躔。
又詩:
人生基業在童年,結局高低判地天。
養女曾聞如抱虎,撫男直是守龍眠。